安顿休整些时日了,下次再有劝进者必须黜一级以示警,孟韬急于邀功擅自南下也决不可宽宥,江陵近日更是回不得——他神思凝重间如是想着,为自己回来得尚算及时稍觉宽慰,由此发觉迟迟不见早该见到的那人身影,遂拦下一城中守兵问:“苏晋现在何处?是他作书与我,眼下缘何不来相迎?”

    那守兵见他一惊之下慌忙行礼,口中嗫嚅着含糊其辞。容清行此日所见变故太多耐心本就所剩无几,见他如此形态更觉腻烦,当即呵斥了他几句。那兵丁不断叩首连称死罪:“属下该死,不该欺瞒主上。”

    他断断续续地惶恐道:“孟将军来领兵南下时,手下将士于农民军多有轻慢。他们惮其人多忍气吞声多时,待孟将军一走,便都跋扈了起来。他们一腔怨气,除了方才如主上所见泄向几个留守的南疆将领,其余的……矛头都指向了苏先生。就在昨日……昨日卫都尉深夜入营找先生说有要事相商。我们并未警觉都于帐外守着,只听里面有争吵声,接着便动起手来……先生说主上曾赞过一句卫都尉之才,不欲因此使君臣生嫌隙……是以先生虽为卫都尉所伤,却严令属下不许上禀主上……”

    部下滋事一桩接着一桩,几成沸反盈天之势。容清行恼怒之下越发为洛阳城的疏于管制而自责,同时亦焦心道:“带我去看看他。”

    ☆、离人

    楚墨昔看向面前气恼又无可奈何以至脸涨得通红的魁硕男子,一字一句清冷如碎玉:“我不走。孟将军这次听清楚了?我不会跟你回去。”

    孟韬被这淡漠执拗、地位又高自己好几级的女子气得哑口无言,尽量和气地相劝:“主上亲书的敕令,我们做属下的哪有不从之理?楚姑娘如有异议,也当面奏于主上才是。”

    “主上亲书的敕令?那命孟将军总兵南下的敕令也是主上亲书的吗?”她心中的狐疑至此已扩大至不可收拾,她下定了决心要去探一探这雾的底线而非再任之摆布,遂愈加尖刻地反问:“苏晋称主上要你过来,主上又亲命你立即回去,孟将军就不以为蹊跷?”

    她叹了口气,自觉和这蛮人武将解释不出什么,压下心间浓郁冰凉得近乎是恐惧的忧虑,又道:“将军无须为难,若主上问起,将我一言一行尽数上禀便是。主上要责要罚,都与将军无干系。”

    几番言语过后,她终于说服孟韬自行领兵而去,她在碾碎薄冰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后回首向几名她拼力留下的将领一一致意,叮嘱了些事宜。尔后她避开众人一封信函递至亲信手中低低道:“你去洛阳交给苏先生,定要亲手递到他手中,不许惹其他任何人注意,主上也不行。”

    腊月的江陵湿气与冷气相交叠,寒意入骨,天空却仍是极美的。

    她做完一切要紧事后缓慢仰头望向这至美的天际,湛青与流金两种颜色重叠在一起,甚至无须微云去点缀,这澄清天宇已美得足以使英雄涕泣,这是他的河山,她不敢懈怠不能疏忽替他日夜守护的城池。舍生忘死,也要牢牢掌握于掌心的,城池。

    宋梨画回到苏州时已近年关,与北地的战乱征伐相比,江南处处都透出一股热闹与清平来。家家户户的小孩子都涌到街上,提了灯笼在街市上奔走穿梭。道旁的摊位上摆满了韭黄、兰芽、薄荷、胡桃等各色香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色彩浓艳而价钱低廉的门神、桃符等物什也将行人目光都吸引了去。他们是那样欢喜,衬得分明刚下过雪的天气宛如四月春深,亦惹得她不禁怀疑一年间种种不过一场幻梦。

    然而这到底不是梦境。因为荒凉冷落得与外界全不相衬的知州府里,留守的老仆一见她就落了泪:“宋姑娘怎么此时回来了……祁大人的事几日前传得沸沸扬扬,陛下也听说了。陛下震怒之下将祁家人在朝者都收付了廷尉,其余的也是有一个抓一个……前浙江通判许辰之许大人兼了这苏州知州的职务,这两日就该来赴任了……这知州府易主在即,宋姑娘若还有去处便走吧,府中人能走的也早已四散各谋生计去了……”

    她只觉北风切入双眼酸痛难耐,依旧强忍着不肯哭出来。她问:“不是都说他从军征南了吗?江陵去建康不算遥远吧?可有人见过他?陛下可去求证过?无根无据的事情,凭什么都在这信口雌黄?”

    她知道自己问得天真,然而身后是敌营雄兵,身前是威厉君王,她孤身一人被禁锢于这逼仄人间,可还有其他路可走?老仆的回应亦不过是将她心下明白却不肯承认的现实一一验证:“江陵距建康是不远,但一道国界之隔更甚千山万水,宋姑娘一路避难艰难而来,怕是看得很清楚吧?寻常百姓岂能去江陵敌军看上一眼?而陛下愿意相信的事情,又哪里需要求证?”

    他又长叹道:“如今众人都急于和祁家撇清干系,更有甚者为报私仇相互检举构陷。墙倒众人推,这是事实。宋姑娘,你听老奴一句劝,你向来与祁大人极亲善,周围人知道的不在少数,你若能走,快些走吧,快走吧。”

    “我去哪儿?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这不算誓言吗?现在我一个人,我可往何处去?”宋梨画又恍惚又嘲讽地笑了笑,忽而盯着他异常严肃道,“李伯,我现在只想问一件事。”

    她知道自己很清楚答案,但她就是要问一问。他们一行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做的还少吗?哪里还欠这一桩?眼底的灼热仿佛一路绵延至胸腔,在北风的煽动下一颗心都活活燃烧起来,她咬牙忍下灼烈的痛楚问:“假如,我是说假如,祁大人有朝一日回来了,陛下会如何待他?可还有申辩的机会?”

    李伯无奈摇头:“宋姑娘是在御前做过女官的人,关于陛下的秉性怎么还来问我们这种市井小民。”

    “好,我走。”宋梨画截在他再开口相劝之前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须臾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个地方。离开苏州前,我一定要去一次那个地方。”

    房间里弥散了浓厚的药草气息,地榆的酸苦和白茅根的清甘揉成一股奇异的味道。苏晋费力支起身子向推门走入之人颔首:“主上。”

    容清行疾步上前扶他重新躺好,皱眉低声道:“我说过我不在洛阳时守军都听凭你调遣,自然就是真的,你何苦这般忍气吞声。卫都尉再有作战之勇掌兵之才,以下犯上连最基本的忠心都做不到,岂有饶他之理。”

    “主上竟知道了。”苏晋看向领容清行进来的军官时目光渐渐了然,不由急道:“我不是说过让你们——”

    他此时没多少力气,说了一半声音便弱了下去,容清行做了个手势让那军官离开后道:“是我逼他说的。”

    苏晋摇头:“卫都尉性情是暴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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