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我以为是录音笔坏了,正检查,里边又有声音传出来。

    这次是苏锦溪。不过却是极轻浅的一声笑。

    我闭上眼睛 。

    又是短暂的空白。

    “……嗨……宁远……是我……”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他!

    我看向录音笔,扯了扯嘴角,没有骂出声。

    “……你好吗……”

    我忍不住捏眉心。我想苏锦溪一定是病糊涂了,才尽说些毫无意义的话。

    我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他反正再也看不到了。

    再说他要关心的,难道不该是唐闻秋吗?

    不管我们三个如何纠缠不清,他们之间却是情投意合,十几年的感情跟陪伴,无论如何都值得好好告个别。

    “……我做梦了……梦到,妈妈……小远……我很高兴……”

    可我一点都不高兴啊。

    我对我们的妈妈一无所知,她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工作,又为什么—为什么把我丢给别人,她有苦衷吗,她想我吗……

    我有一太平洋的疑问,可惜却好像再没有人可以问。

    录音笔又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它没有坏。

    坏的是说话的人,死亡正在威胁着他,让他疲于应付他自身之外的事情,而他艰难说出的每一个字,大概都是他与自己与死亡抗争的结果。

    我没有理由不耐心,等着。

    “…… 唐……”苏锦溪似乎很费力地吸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们……不是……”

    我下意识地坐直身体,连后背也绷得死紧。

    “唐”当然指的是唐闻秋,可是他们不是什么?

    不是恋人?

    但这显然只是我早些时候一厢情愿的愿望,然而时至今日,我根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们不是一对儿。不仅是我,恐怕苏锦溪那么多的拥护者,也不会相信。

    “……小远……我欠你……他不欠……”

    头很痛。

    我觉得我大概也是糊涂了,因为我竟然有些听不懂苏锦溪这句话的意思。

    他欠我?

    他倒是不欠我!

    从前我和他接触不深,亏欠无从说起;后来给他捐肾,尽管中间夹带了对唐闻秋似是而非的报复和赌气,可说到底也是我愿意。

    如果说一开始我的确心有不平,那么后来发现苏锦溪跟我是同母所生的兄弟时,我那点不平衡也就消弭殆尽了。

    倒不是我有多高尚,而是血缘冥冥之中就有这样的安排,我只是顺从命运而已。

    所以苏锦溪要是因为一颗肾觉得亏欠我我,就真没必要。

    那唐闻秋呢,他不欠我吗?

    我之前虽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对他的恨早已经说明一切。我恨他,正是因为他辜负我对他这么多年的感情,他用他的冷漠,将我滚烫的心,一点点冻成了冰渣子。

    可话又说回来,唐闻秋不爱我,我再怎么对他一往情深,他都有漠视我/的自/由。

    就好比我如果爱上一棵树一条河,我可以为它们疯狂,为它们做任何我愿意做的事,而它们却不必,也不可能对我的感情作出回应。

    当然,河水逢雨会奔流咆哮,树会迎风会摆动枝叶,而唐闻秋会对苏锦溪体贴入微,都是自然反应,只是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也许因为苏锦溪是影帝,演过各样人生,看得总会比我透彻,所以他是对的,唐闻秋也不欠我。

    那还有欠我呢?

    谁也不欠我。

    长久的沉默着,但录音笔工作指示灯还亮着,就好像透过它,连接苏锦溪的生命仪也还亮着,他还活着,只是一息尚存。

    “……远……”

    苏锦溪的声音越发幽远飘渺起来,感觉好像他就在我身边,说话之前还顺便叹一口气。

    我的手臂上陡然立起一层寒毛。

    我不怕鬼,更不怕苏锦溪化身鬼魂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希望他现身,这样我就再不用冥思苦想,还不得明白。

    “……远……他爱你……唐,爱你……”

    我猛地坐起来,愣愣地盯着录音笔看了几秒,才意识到它只是个录音笔,既不会回应我,也不会欺骗我。会骗我的只有苏锦溪,或者我自己。

    巨大的意外让我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连眼前眼也跟着黑了一黑。

    我甩甩头,双手紧紧捉住这支小小录音笔,仿佛它是一条精力充沛的鱼,稍有不慎就会从我手里溜走。

    我像个中风患者,抖抖索索找到后退键,摁下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害怕错听哪怕一个字。

    该死的滋滋滴滴声,该死的空白和寂静,该死的……一切!

    “……远……远……他爱你……唐,爱你……”

    没错!

    我没听错!

    可我又倒回去再听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直到我脑后一阵刺痛,耳朵里嗡嗡的声音盖过一切,世界终于安静了。

    第80章 第八十章

    我在地板上睡了一觉,不过应该也没多久,窗外天还没亮,我懒得爬起来,索性躺平了,打开录音笔继续听,但后面苏锦溪总共讲了没几句话,大段大段的空白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凉,他能撑到那时候,体力估计已经接近极限。

    苏锦溪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在此之前,他说的是“对他好点”,短短一句话,他断断续续拖了几分钟,而后录音戛然而止。

    我的心脏也差点漏跳。

    我想象苏锦溪在他快死的时候,还要挤着笑脸跟我说谢谢,而我几个月后才隔空感染他的虚弱,握着录音笔的手像寒风中的枯枝败叶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躺了不知道多久,窗外的天一点点露白,我摸索着又把录音打开,从头到尾一字一字再听一遍,确定我再没有漏听什么。门外有悉悉簌簌的脚步声,是苏淮南,我赶在他敲门前爬起来,然后开门走出去。

    店里已经有人上班,很早见过一次的那位经理似乎还认识我,面色复杂地冲我点了点头,我回以点头,跟苏淮南一起下楼离开。

    “一起吃个早餐?”苏律师人情练达,“稍后去哪我送你。”

    “随便。”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好意,但仍然坦言我眼下身无分文,他要不介意,倒可以顺便借我一些的士费。

    一份三明治下肚,苏淮南的话也多了起来,说他昨晚担心了一夜。

    “是吗?担心我因为愧对苏锦溪而自杀,还是不甘被算计一把火烧了饭店?”我兀自搅着冒热气的咖啡笑着,“好歹活到这把岁数,多少也经历过一些事,没你们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苏淮南摇摇头,脸上挂着最和煦的笑:“宁先生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我笑了笑,将一杯咖啡囫囵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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