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城用顾来的信息去申请回他的sim卡时纯粹是出于想把顾来的只言片语留下来的想法。
    他有记忆以来,就只跟他母亲生活在一起。
    母亲是个律师,不苟言笑,对他要求极其严厉。每次他作业没按时完成,她就开始用戒尺打他的手,打得手都红肿得一片。刚开始只是打手,后来有一天他不小心问了母亲一句,我的父亲在哪里,怎么都没来找我。母亲当时表情狰狞至极,戒尺不由分说打了他一身,害得他只能请假修养了好长时间。他牢牢记住了那一次挨打,这个赐予他生命的人的来历,他再也不敢过问了。
    待他到了小学升初中那一年,他母亲死了,死于过度烟瘾后的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该转移的地方,脑啊,肝啊,骨啊,肾上腺啊,全都转移了。死之前的母亲瘦骨嶙峋,一把轻轻的身子躺在病床上,搁哪里,哪里痛不欲生,止痛针打了一针又一针,也止不住她凄惨如斯的哀嚎。
    他每晚上陪在垂死挣扎的母亲旁边,突然想,她就这么死去,未尝不是个好事。她如果死了,或许她,跟他都是解脱。
    想着想着,母亲会用那只剩骨头的手抓着他,就那么狠狠地冷情地抓着他,她嘴里念念叨叨:儿子……我的儿……你要报复他们……报复……
    他们?他们是谁?
    母亲有时候迷糊,有时候清醒,迷糊的时候她说话含糊不清,清醒的时候她缄口不言。他们是谁?她不肯告诉他。
    或者是处于对自己保护?抑或是不想把上一辈的纷争哀怨牵扯到下一代?终究是不得而知了。
    后来母亲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咽了气,她的鼻导管一直挂在脖子上,心电监护上的线条却从此变成一条直线,邓西城以为自己不会哭的,但是护工想将她的尸体推走的时候,他还是哭了,哭得悲痛欲绝,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心如刀割。他知道那个用戒尺打他手的人不在了,那个不肯回答他父亲是谁的人不在了,那个嘱托他要报复谁的人不在了。
    但是母亲啊,你不告诉我名字,我又从何要报复之说?
    隔了一天,有个比他高五头的大哥哥站在他面前,他拿着一束黑色的花,然后低沉地说:你好,我是顾来。
    他被顾来带走了。顾来不顾他不愿意的别扭表情,牵上他的手,把他从这个无底的漩涡里面拉扯了上来。他带着他去了郊区的别墅,别墅金碧辉煌,三三两两佣人在大厅里忙碌着晚餐。晚餐餐桌上,他才知道,原来他的母亲,是顾氏家族族长顾野的小三,而他则是传说中的私生子,羞于启齿的私生子。
    所以母亲啊,你是要维护我,还是为了维护你爱的人?
    10岁前邓西城就跟母亲两个人生活在一起,10岁后邓西城跟顾来还有阿岚两个人一只猫生活在一起。
    顾来是他的镜面,只是一个正,一个邪。顾来是阳光的,他是阴霾的,顾来是开朗的,他是抑郁的,顾来是温顺的,他是桀骜的,顾来是稳重的,他是不羁的。他并不是下意识的跟顾来比较,他没有资格跟顾来比较,但是他与他冷不丁还是会被旁人拿来揣摩。听到佣人故作镇静地掩饰八卦的窃窃私语,顾来总是会捂住他耳朵,然后用口型告诉他:他们是大傻逼。
    他们是大傻逼!他们!那些佣人是大傻逼!那些背后嚼人舌根的都是大傻逼!他心里呐喊着,不由心里舒畅了很多。
    顾来是好哥哥。邓西城从手被他牵起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顾来是好哥哥,他并不讨厌他,他并不想报复他,甚至……一起度过了那些稚嫩的春光炙热的夏日的清冷的秋月白皑的冬夜,他甚至有些喜欢上顾来,喜欢了这个温柔善良而又体贴入微的哥哥。
    顾来的成绩很好,数理化信手拈来,排名永远都是在前几。顾来体育超级厉害,经常带他一起打篮球,球场上他会让一让他,不会将他的运球上篮盖帽。顾来喜欢唱歌,喜欢街舞,喜欢绘画,喜欢一切富有创造力的事物。他以为顾来会考管理学或者金融学,毕竟家族需要一个善于经商的继承人。但是顾来最后选择了读美术系,就在他13岁那年得知他名义上父亲车祸死了的时候。
    邓西城对顾野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很高很高的男子,偶尔的几次见面,都是梳着大背头,金丝眼睛架在鼻梁上,嘴唇薄而冷,西装笔挺,坐在他面前,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然后沉默着寡言着,最后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然后下一次,又是很久以后,久到他几乎忘记他的长相。
    邓西城没有见过顾来的母亲,就像顾来没见过他母亲一样。他在这个别墅里面就跟顾来两个人一起生活,还有一只叫阿岚的猫,跟佣人。佣人也是换了一批一批,通常那些喜欢八卦的佣人会被踢得快些,到后来,佣人越来越少,他们负责了彼此的起居。
    13岁那年,也就是他被顾来接走的第四年,顾野死了,死于一场车祸。那晚上顾野从一个分公司酒会上出发,途径高速公路的岔口,后来被人发现车因为酒驾直接撞在护栏上,车被拦腰斩成半截,人早已一命呜呼。顾野意外出事了,顾氏公司领导层分裂了,繁琐而又冗长的产业链如排山倒海的崩塌。在那场摧枯拉朽的洪流里面,谁也逃不过搁浅的命运。邓西城跟顾来两个人被家族其他成员撵出来了别墅,顾来拿着仅有的一些流动资金投资了些基金,然后带着他去了w市。
    那段时光过得很清贫而又艰苦,但难得是他跟顾来懂得如何苦中作乐。顾来在他大学旁边小区租了一套房间,安置了他跟阿岚。他说大学里面的饭菜好吃又实惠,所以每天中午都奔波在大学往返家的路上。他说弟弟喜欢看侦探小说,所以社团打工后买了一整套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作品集。他说阿岚太胖了要经常出去锻炼,所以就每天拉着他跟阿岚出去溜达散心。
    顾来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不是瞎子,他虽然性格比较倔强,但他心里有个小本本,就都记着呢。
    所以10年前,顾来跟他商量说想去泰国采风一个月,他同意了,同意替顾来照顾阿岚,虽然他不怎么喜欢照顾一只猫,因为他怕照顾得不好。
    顾来去了泰国之后保持了睡前每天给他发一条短信的习惯,一开始发过来的是关于吃穿住行的琐碎事儿,过了几日,顾来的短信里面开始夹杂了些许粉红色名为恋爱的味儿。顾来说自己看到一个小姑娘在异国他乡救下了一只狸花猫,然后过了一日他说自己居然在清迈夜市里面帮这个姑娘点了一份河粉炒蛋,再过了一日他说大皇宫两个人又偶遇了,接下来那一日他说在帮她替小猫找家,后来几日顾来的短信发送时间就不定了,时而早上,时而半夜,但让他记忆犹新的是,顾来充满惊喜的口吻在短信里面一览无遗,短信是这样写的:弟啊,你知道有个姑娘愿献身于你是何等的感受吗?我想这一辈子都好好把这份感受珍藏着,把这个赋予我此般感受的姑娘珍藏着。
    邓西城用顾来的信息去申请回他的sim卡时纯粹是出于想把顾来的只言片语留下来的想法。
    他犹记得sim卡塞进手机里面开机的那一刻,有几条短信疯狂地涌了进来,他点开:
    2010年8月30日   晚上7:29
    顾来,我好怕,我下面流血了!
    2010年8月30日   晚上7:30
    你回复我好不好?求你了!我现在好痛!
    2010年8月30日   晚上7:31
    我肚子好痛,顾来,好痛!
    2010年9月10日   凌晨1:02
    你电话还是没法打通,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2010年9月10日   凌晨1:03
    我住院了。医生说我是生化流产。如果你能看到这条短信,求你回复我,好不好,求你了。
    2010年9月10日   凌晨1:05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2010年9月10日   凌晨1:06
    我想死。
    他定定地看着这些短信,嗤笑出声,他想,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对他,对顾来,对自己,都是解脱。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吧嗒吧嗒的,打在手机屏幕上。就像7年前的自己,面对着自己病逝的母亲,强装从容,却最终仍是泣不成声,泪如泉涌。
    他后来定期给这张sim卡充了话费,他定期给手机充电而后打开,有时候会收到短信,有时候并没有。
    那个女人并没有死成,他想,我就是想看看她怎么个落魄结局。
    于是乎,他看到她跟各色各样的异性上床,然后到她干的破落事儿被家里人发现后赶出了家门,再后来她养了一只猫,再然后猫没了,接着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糜烂疯狂的情事。
    而这十年期间,他从一个高中生,长成了一个健壮的成年男性。他鬼使神差地跑去了她以前读过的医科大学,读了临床医学,然后为了进她那个附属医院,又读了z医科大学的外科研究生。
    我就是想看看她怎么个落魄结局,他想。
    她可能走过的那条林荫小道,他走过,春天明媚的阳光轻巧地透过小道两旁的参天大树,泄了一地斑驳的心情。
    她可能坐过的那个阶梯教室,他坐过,夏初凉爽的微风温柔地刮过教室窗口的透明纱帘,撩了一屋翻书的声音。
    她可能读过的那本临床医学,他读过,秋月明亮的灯色柔和地扫着厚重书本的段起段落,拓了一页端正的笔记。
    她可能碰过的那台台式电脑,他碰过,冬夜幽暗的光线冷清地映入统计软件的细枝末节,算了一夜繁琐的数据。
    最后他顺利地毕业了,过五关斩六将,得到了z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骨科医生头衔的时候,他突然想把她追到手,他就想看看,顾来那么想珍藏在心里的女人,是怎么个人物。
    怎么就值得让顾来,提前从泰国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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