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其实阿陆已经出关,成功晋升问元了。”谢镜怜一边思索着,一边轻声说道。
    明叙涯晃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他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谢镜怜,而这凝视本身便是无穷的压力。
    他当然不会信筹谋多年对付他的谢镜怜会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忽然倒戈,莫名其妙地背叛陆照旋、泄露她的消息。
    那么,谢镜怜究竟为何要说这话,便值得细思了。
    “这是年道君示意我透露给您的。”谢镜怜也不指望明叙涯会信她,沉静无比,“至于此言是真是假,年道君究竟有何用意,是否希望您信,我便全然不知了。”
    明叙涯凝视了她一会儿。
    两千年,足以让一个修士从空怀仇恨却温顺无心机,变得冷酷决断又胆气过人。两千年,谢镜怜从普通游魂,一路走到蜕凡,少不了他的扶持,也少不了她的手段。这两千年匆匆而过,也许仍相似的只有这温顺的姿态。
    什么都变了。
    年玖让她传递这个消息,也许是试探,也许是算计,也许只是虚晃一枪。也许陆照旋其实还未出关,也许她确实晋升问元了……
    “多谢告知。”他平淡地笑了笑,以一种谢镜怜浑然陌生的姿态,近乎谦谦君子地应下这个消息,“想来,也确实到时候了。”
    他似乎在说陆照旋的出关,又好似别有所指,神情透着豁然开朗的了然。
    风起于野萍,呼啸怒号,自阿鼻大地狱与黑绳大地狱而起,席卷而出,侵入整个鬼府。死气沉沉,戾气烈烈,阴风起,万鬼嚎哭,昏昏惨惨,凄厉阴森。
    隆隆之声叠起,轰鸣不绝于耳,几乎引得整个鬼府震颤。
    这是年玖与宁怀素按约动手,针对整个鬼府逼宫明叙涯。两位问元道君联手,又有谢镜怜里应外合,若再激烈些,甚至会令鬼府震荡至万鬼消散。
    倘若明叙涯不愿出面,或者干脆遁走,那年玖与宁怀素未必做不出令鬼府成空的事。到了那个地步,无论明叙涯道器是否圆满,都会为之大大受损,而若想重回圆满,则要重新立道统。
    从头开始立道统倒很容易,但想让道统走到如鬼府如今这般地步,却难得很。
    问元道君突破蜕凡后,有许多卡在这一步,筹谋数万年也不见功成。往往是他们刚刚立起一方道统,稍有发展,三万年玄元之战便起,纷扰来去,等玄元之战结束后,新立的道统又给打回原形。
    三万年,对于一个道统来说,太短了,在背后问元祖师不能直接插手的情况下,就好像幼童难敌壮汉一般,在其余传承久远、历史悠长的道统面前,几无还手之力。
    玄元之争是十洲五岛传承多年默认的规矩,也是其他问元修士牵制新晋问元的绝佳机会,倘若有新晋问元不顾身份亲自下场,立时便会被其余问元道君教做人。
    而今所有门下繁盛的问元道君,没有哪个不是在这重重阻挠下强势而行,最终挣下一方道统的。
    立道统易,衍道统难,不然,当初慎苍舟也不至于为旁人所不敢为、开辟山海境、升格沧海岛,最终以此达到道器圆满。
    可以说,兆花阴的一句话,点拨了他,也成就了他,为他省去许多无用功,另辟蹊径,成就道器。
    两相对比,明叙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他踩着兆花阴登上问元之位,也继承了兆花阴留下的道统,不需为此反复苦心、重重算计,与其余问元道君相比,甚至是轻而易举地道器圆满。
    到了问元道君这个层次,也唯有道统、道器的威胁最为致命,除非当真是必死之局,否则绝不会置之不理。
    而对于问元修士来说,又能有什么算得上必死之局?
    明叙涯若是不现身保住鬼府,则道器受损,实力稍有下降且不提,只说陆照旋,她已晋升问元,必然要取他性命,而年玖与宁怀素虎视眈眈,他逃得了一次,未必有第二次,何必平白令道器受损?
    但若明叙涯当真发疯,不管不顾而去……那鬼府无数阴魂,又何其无辜?问元的争端激烈,又关他们什么事?
    饶是早有预料、甚至亲身参与谋划,但事情一步步发生,谢镜怜还是心神一颤,不由明叙涯望去。
    后者神色平静,唯有唇角一点点染上笑意,最终化为一个浓烈到极致的笑容。他轻声问道,“谢镜怜,动辄拿无数阴魂的存灭为筹码,这感觉好不好?”
    这笑容是这样温和,还带着点近乎天真的好奇,这一瞬间明叙涯甚至不像是明叙涯,而更像是一个纯真的陌生人,当真期待这问题的答案。然而在这好奇之下,是不加掩盖的浓烈恶意。
    这一刻,谢镜怜看着他,真切地感受到,问元,是另一个世界。
    问元之下,俱是蝼蚁,来来去去,只在这棋盘上反复挣扎,生灭由人。
    无论是明叙涯、年玖还是宁怀素,任他们态度再温和、姿态再平易、传道再尽心,与这匆匆俗世也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饶是她已是蜕凡修为,可寿元不过一万载,在长生久视者面前,与蜉蝣又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问元说来未超脱这方世界,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已是另一种存在了。无论他们是恼怒、亲切、多番相助,都只是出于需要。
    仅仅是需要。
    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俯视众生的世界,明叙涯、年玖、宁怀素早已习惯,或许陆照旋在踏入问元的那一颗也已习惯。
    而谢镜怜……还没有。
    她沉默着,朝明叙涯淡淡一笑,“我是局外人,不敢置评,到底好不好,要帝君说了算。”
    作为问元修士互相减损道器的牺牲品,三万年一度的玄元之争又何其残酷?力弱者任由强者摆布,又是否残酷呢?
    待谢镜怜真正有能力摆布时,才有资格评判。尚未晋升问元时,任她如何作想,也只不过是个稍有些分量的棋子,一样为人摆布,无论她究竟怎么做、怎么想,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兆旋若听见你这话,必然十分欣慰。”明叙涯以非同寻常的柔和姿态望着她,和声道,“是什么身份就忧心什么事,泥菩萨过河不去怜他人难以保身,比起两千年前那个天真到愚蠢的小女孩,你真正成长了。”
    他声线从未有过的柔和,周遭却是波澜倒卷,似世界撕开一个口子,张牙舞爪地要将谢镜怜捉去,吞噬在茫茫晦暗中。
    这不是撕裂虚空,倒更像是什么注定要毁灭、撕碎、吞噬一切的东西,也许其他问元修士见了,会立时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然而作为蜕凡修士,她还未到一眼道破的地步。
    而谢镜怜仿佛视若无物,问元修士的出手似乎不值一提。她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慌乱,甚至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任由那茫茫晦暗转瞬涌来,将她淹没。
    在那无边浪潮中,一点星光自其中隐约而出,照开满眼无光,驱散晦暗沉沉,还天光清明,一室坦荡。
    有人自那星光曜曜中走来,而谢镜怜早已不见踪影,满目间,唯有她皎皎灼灼。
    任鬼府震荡,始终未出这屋室,却又丝毫未有逃离打算的明叙涯,安坐,仰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却又真心实意的笑容。
    “师妹,我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啦,取决于我究竟能不能在卡文中奋力日六。
    正文在明叙涯狗带后完结,目前打算写的番外有【明叙涯死后、飞升前】【裴梓丰视角】【飞升后的天外世界】,想写五个,还差两个,如果有想看的可以提~
    第89章 归于混沌,分而化之
    “是很久了。”曜曜星光褪去、沉沉晦暗散去, 陆照旋静静地立在他面前,神色平淡。
    “十二万年。”明叙涯意味不明。
    “劳你费心。”但陆照旋明白他的意思,“你这不成器的师妹没能赶上你的步伐、在十二万年前晋升问元, 实在是让你久等了。”
    言语或含挖苦,语气却似叙实。她是如此平静、如此事不关己, 几乎有一种让人困惑的冷淡。
    明叙涯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惊诧笑容来,让人看着说不出他究竟是真正吃惊,还是故作姿态的嘲讽,“看来十二万年足够你学乖了。”
    他习惯了强势, 便无法接受被动,一切超出预计的情感和情绪都以数倍的夸张伪饰,似乎这样就永远不会居于弱势, 永远高高在上、胜券在握, 永远不会失败。
    这世上一切自以为他就该永远赢、永远胜过别人的人,陆照旋都反感,也许这便是明叙涯留给她的最独特的痕迹。
    “也许是这样。”陆照旋淡淡地望着他,神识分为两股,一股不加掩饰地在明叙涯身畔徘徊, 偶尔甩他两下,似乎生怕他不知道她在观察、怕他逃跑, 还有一股则若有似无,若隐若现。
    “你比以前聪明得多。”明叙涯似乎在感慨,又好似嘲弄,“从前, 你绝不会和年玖、宁怀素联手的。”
    “从你的经验来看,与她们合作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陆照旋耐心地与他说着毫无必要的废话,叙着本无可叙的旧, 追忆着并不存在的往昔情谊。
    她并不缺乏这点耐心。
    十二万年明叙涯都等来了,现在轮到她了。
    但需要出手的人并不只有她。
    宫室化作齑粉,朱阁兀自成空,几乎只是转瞬,周遭的一切便都倏忽黯淡,消退光彩,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唯有陆照旋与明叙涯还维持着原样,静静对视,这天光乍现、琼楼去尽,甚至不值得他们投去哪怕一瞥。就仿佛寻常师兄妹之间的久别重逢一般,甚至还带着点并不存在、却仿若伪饰的温情。
    明叙涯笑容依旧,陆照旋也并未露出冷色,为这重逢盖上最和睦的遮纱。
    但在这看似和睦之下,是琼楼朱阁毁尽,小半片鬼府成空。曾昏惨惨惹人厌烦的万鬼嚎哭也乍然消逝了,唯余一片死寂的静。
    明叙涯身下的木椅幸免遇难,而他也终于在这四野一空中缓缓起身,放眼而望,正视正捏着鬼府无数阴魂存灭、他道器完损的人,“年姊对小弟是否有什么误会,竟与我这位师妹联起手来逼宫鬼府,实在令小弟十分惶恐。”
    他口中说着惶恐,但无论是神情、动作,都半点也没有惶恐的意思,反而微微噙着笑意,更显出些难萦心上的无谓。
    “原来陆道友与明道友竟是同门。”年玖遥遥下视,气质典雅高华,笑容昳丽,丝毫不显杀气,不像是来逼宫杀人的,倒更像是交游谈心,“我与明道友能有什么误会?不过是想应令师妹的请,与道友试试手段罢了。”
    如果不是必要,年玖与宁怀素也并不想让鬼府化为空庭,这固然能让明叙涯道器受损、实力有缺,却也会带来数不清的因果。到了问元这一步,寻常因果无关紧要,但他们一旦在乎,那便是滔天因果了。
    寻常因果牵累缠绕上无数,也比不上滔天因果一桩,这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比大小,而是截然不同的本质的区别。
    因果缠身过盛,想要超脱便要花费更多心力,就连向道悟道求道也会重重受缚、不比他人自由,从而……实力也会比其他问元修士更弱上几分。
    一如沧海岛,一如鬼府。
    “我还道我与年姊总有些情分可言,谁知竟是小弟我自作多情了。”明叙涯半真半假。
    当初他尚未叛师之前,便与年玖有些隐晦的联系,希冀能从她那里寻得一星半点的晋升之机。那时明叙涯只是本着广撒网多捞鱼的想法,倒也没有真正打算背叛兆花阴。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寿元之内晋升无望,这才转而与苏世允联手,算计了兆花阴。
    “情分归情分,手段归手段。”年玖面色丝毫未改,柔声而诉,似乎真与明叙涯有什么情分可言,而非处理一颗昔日挣脱摆布的棋子。
    在场问元四人中,唯有年玖与明叙涯真正道器圆满,后者被合围,除却昔日同门关系、多年布置而对陆照旋略说上几句,其实只把年玖放在眼中,也把破局放在她身上。
    只要年玖一解决,这三人合围的劣势不攻自破。
    “年姊与我反目,无非便是因为玄门问元如今有四人,道器圆满的却只有一个,而元门却有你我。僧多粥少,不争不行。”
    无论是修为、实力还是经验阅历,年玖都隐约居于当世第一。兆花阴在时,两人各有千秋,尚看不真切,如今兆花阴早已飞升,年玖便隐约超然,在她面前,明叙涯稍稍放低姿态。
    年玖只是微笑不语,任他分说。
    “不过,这事倒也有解。”明叙涯悠然道,“我从未有过与年姊争锋之意,年姊是前辈,于道途上也远胜于我,我真心敬服,岂敢逾越?”
    他话音方落,便是斗转星移。
    上下颠倒、四象无方、阴阳混淆、天地倒悬。
    近乎是乾坤尽改一般,饶是以陆照旋几人问元修为,也觉目眩神迷,唯余混沌中一点清明,不致使为旁人暗算。
    这混沌之中,三人露出极惊愕之色来,竟难以维持问元大能姿态,于难以置信中更生出隐约忌惮。
    三人灵觉中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混沌究竟所从何出——她们以鬼府、道器完满相逼明叙涯,其实并未毁去多少阴魂,然而后者此刻却反手将整个鬼府连带着千万亡灵全然毁去、归于混沌!
    明叙涯以万千阴魂的烟消云散、十洲五岛轮回转世之所的完全消散,亲手损去自己的道器。
    这绝非是他能在转瞬之间能做到的事情,即使以问元修士的道法与实力,也无法如此轻易地毁去一方大世界,更不要提被毁去的是鬼府这等联通十洲五岛、最最特殊的存在了。
    他这一手,足以令十洲五岛生灵数万年内元婴以下修士全无转世的可能。
    数万年后,也许还会重新衍化出一个新的鬼府,但中间这数万年的空荡,谁也无法弥补。
    而鬼府会如此突兀地毁去、化为混沌,只能说明一件事——明叙涯为了毁去此地,筹谋数万年。
    可这明明是他成道根基之地、是他道器所依托之地,他做这些究竟是图什么?
    这事实有些过于震撼,以至于无论是陆照旋,还是年玖和宁怀素,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明叙涯的道器究竟依托于何处,难道他根基全然在祖洲,于鬼府半点也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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