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净会败事的东西!瞧你把自个儿害成了什么样子!跟你一块儿鬼混的人早把自己摘了出去,只有你傻乎乎地跑去送死!”

    “——你姓陆,是陆家的人,想死,也得先从陆家的族谱上划掉名字!你家里长辈俱在,哪里轮得到你来决定自己的生死?!”

    光阴忽忽如流,陆家的三少爷轻易便抹去了早年反动闹事入狱的污迹,在在他昂贵冰冷、密不透风的玻璃罩里安安稳稳地待了数年。死寂淹没了他,时间在他脚下静止了——坟墓里怎么会有流逝的光阴呢?

    他抬起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手掌,抵住额头低低笑起来:“我要是跟从前上学的时候一个样,只怕你们又得目我如眼中钉,围追堵截,穷抓不放的了。您不必再跟我掰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有什么想我做的大可直说。”

    陆夫人手中帕子都几乎绞得粉碎,良久才哑着嗓子道:“你大哥坏了事情,没能晋升。陆玉简倒是进了一步……如今我们这一房,都要成了他的天下了!你还整日斗鸡走狗,也不知道帮衬帮衬你大哥,非要等到那歌女生的下贱种子爬到你亲娘亲哥的头上来了才甘心吗!”

    陆玉简,正是他二哥的名讳。他母亲提的无非又是老一套,嫡庶纷争,家族倾轧,发出汩汩的百年千年前的恶臭,叫人生厌。早年她往自己两个亲生子心里灌毒液的时候还知道藏着掖着点,这些年来惹人厌的外室子步步高升,把她眼睛都逼红了,再顾不得甚么面子里子。陆玉典心下厌倦,长叹了一声:“我不知您到底是如何看二哥的,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能告诉您,在我心里,他和你们实是没有分别,都是一般流着一样血的亲人,如您所说,想割也割不断……”

    他话音尚未落尽,陆夫人已霍然起身,佝偻的肩背抖得不成样子。她心情激愤之下,一个使劲便把燃着香的手炉掷到地上,呛啷啷冰敲玉裂,浓香散如云霭。“我就知道……!”她鋭声叫道,一再抖抖索索地重复,“你果然还恨着我们!打从我们设局让你收心回家,你就恨上了我们,一直……”

    陆夫人蹬着她的小脚忿忿咬牙走了。陆玉典自始至终躺在铺了绣缎的黄梨木榻上不肯动弹,倦意像曼丽的云朵一样裹住了他,他头发昏,脚发轻,只觉失重。恍然间突然想起自个儿关在看守处的时候,二哥来探视他,替他奔走游说。那时他分明已是阶下之囚了,他二哥位高权重,却还是脱不了小时候的习惯,待他毕恭毕敬,弓着较他真实年纪而言弯得过分的脊背,笼袖搓着手。低头笑的时候,笑容里的苦意也是一贯如此的,从面上几道深纹里有气无力地爬出来。头发稀疏,瞧着单薄惨淡,电灯光一昏一闪地跳在黄黄的头皮上。

    女佣悄悄地蹑足上来收拾太太打破的香炉。那些琢饰绮丽的碎片间,散着一抔一抔的香粉烟烬,浅的妖绯,浓的檀红,幽幽地陈在地衣上,便如从不知道谁的心间抽出的血痕,旧年的与今日的。

    第5章 花时信

    篆字沉香袅袅娜娜地泛起来,绕着人打了一个旋——一个幽且静,无可捉摸也无可摆脱的回环。陆玉典闭着眼,意识在云气般的烟香里沉沉浮浮,仿佛沉入了一个经年的旧梦,拂过岁月的灰尘去寻人生中无多的欢愉。他记起他最初明了自己心意的时候,日子都变得澄澄如黄金,仿佛是夏娃初尝了伊甸园的禁果,自此世界大变,有了智慧,有了快乐,也有了罪恶和痛苦,然而无论如何,总是百倍、千倍的胜过从前的日子。因为他眼前那道阴翳被抹去了。

    过了那个旧居中的雨夜,他依然未能走出那个暗地里泄露天机的梦。他心下烦乱,不敢回去直面那个此刻仍一无所知、将来或许依旧一无所知的少年,于是便滞留在乡间,山水林泉中度日,稍许纾解心中的烦闷。然而生活终不允许他一日日地躲避下去,因了家中的事,到底还是回了北平来。

    顾青让自从识得他以来,还从来没有分别得这样久过。一连许多个日子的杳无音信,他心里都渐渐蚀得空了。毕生没有尝过这样若有所失的滋味,捱了更久的一段时间,才后知后觉心底那一笔思念的注脚。辗转打听来陆玉典回京的消息,心中雀跃,不胜欢喜,想着就此便可日日相见。但出乎他意料,陆三少爷的绯闻轶事风满北平,整个人穿花蝴蝶般在交际场上来去,却一次也没有寻过他。两人的缘分像是用最利落的剪子,一绞即断。

    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果然缘起缘灭都只是一瞬的事情。顾青让总还是不甘心,偷偷跑去从前他们常相会的地方,期盼着一场偶遇。到了真正撞上面的那天,一对上眼睛,却骤然失语,嗓子干哑中渗出点点滴滴的苦意。

    陆玉典正望着他,风度翩翩的容面上笑意顿减,两束目光打在他脸上,使他觉得自己好似被两轮小小的太阳灼伤了。那眼神甚为奇异,气恨、埋怨、怅惘与苦痛交掺。尽管只是一瞬便转过眼帘,但顾青让犹觉那创痕仍刻在自己颊侧的肌肤上。

    他像是生了他的气。但顾青让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何时曾惹恼了他。不过就算是心有不满,也强过将他抛之脑后……这个他捉摸不透的男人,若当真只是心血来潮,那他永生永世也抓不住他。他呼出一口气,大着胆子走过去。

    “最近怎么许久不见你……”

    “前些日子染了疾,一直住在乡下,没工夫去见你——怕把病气过给你呀!”陆玉典还是一副调笑的口吻,眉眼弯弯,风流自蕴,同从前一无分别,仿佛方才种种不过是顾青让的错觉。

    既然遇见了,那便顺路。约陆玉典同去的公子临了有急事,陆玉典就拖着顾青让进了包厢。再没有多余的人了,昏昏的包厢里,顾青让的心一下一下地跳起来,像有只小鸟裹在心口,一振一振地要挣开翅膀飞出来。但当他扭头偷瞧陆玉典时,却只看见他脸上凿冰沐雪一样的神色,扒开了那层笑口常开的面具,冷得像三九天的大风。

    “我脸上有东西么?”陆玉典冷不丁发问,不看他,话锋却犀利得像把直插要害的手术刀。“当然不是,只是觉得你瞧着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顾青让低下头,可那削瘦嶙峋的剪影依旧刻在眼前,挥之不去。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用不着偷偷瞄我。”陆玉典的话音极轻,掷地却如有声。他听得见顾青让突然变得惶急的呼吸,心中百味杂陈,一时既有怜惜又有自虐般的快意。在这个他们共同做成的茧里,从来是他受困更深。他熟悉顾青让的痛苦,顾青让却对他的悒郁一无所知。

    戏台子上传来小旦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一唱三叹,把心事都吊得曲折委婉,而后渐渐地远了,渺茫了,似是从到不了的远方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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