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他们还真信了,还被骗了这么久,差点放他直接逃了!
    “杀下去!”他当机立断。
    剑阵与符阵一同升腾至半空,仿佛漫天正在燃烧的猩红流星,空气被灼烧得热浪滚滚,海雾被蒸发殆尽。
    一条诡秘莫测的长阶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视野中,长阶连接着玉龙台和白浪海。
    玉龙台被建在整座东域的最高处,与日月并肩,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怒浪,白浪海的海面总是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雾,这条漫漫长阶便淹没在茫茫海雾中。
    只差一步,少年就能踏下长阶,走进这片簇涌的海雾中,回到海底的朝暮洞天。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他没有出生在白玉京,也没有见过白玉京那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出尘风采,所以他的归宿只能是深埋在大海深处的朝暮洞天。
    但已经没有人会走下长阶了。
    长剑俯冲时发出蜂鸣般尖锐刺耳的声音,流星雨般的剑光笼罩在头顶,裹挟着烙铁般通红的符文贯穿他的身体。
    血珠依附在残留的轻盈雾气上,于是众人周身都弥漫着一片血雾,仿佛无数精灵在飞舞。栏杆上依次排开的上古神兽都被喷溅到血迹,腾云驾雾的玉龙染得血红,它们在这里矗立了上百年,眼珠被风霜侵蚀得黯淡无神,直勾勾地望着森然的海平线,好似在冷淡地旁观一个家族的兴亡。
    猩红的流星雨不绝如缕,带着长久压抑的愤怒与仇怨,有些贯穿他躯体,有些只钉在他身侧,玉龙台的白玉地砖上很快漫开一片汪洋般的血迹。
    结束了吗?
    寂静中传出一道警觉的声音:“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
    众人一拥而上,将少年攥紧的右手掰开,他五指好似已经嵌进手心,怎么也掰不开。
    “僵硬了么?”
    “不、不对……”回答的人颤声道:“是还没死透……”
    他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身下汪洋般的血河仿佛抽干他半数灵魂,他便用剩下的半个灵魂,和仅存的一点意识,攥紧了右手。
    剑光又齐齐对准地面,在第二波流星雨坠落之前,半空忽然又有一道剑光疾驰而至。
    “都给我住手!”
    歪歪斜斜的剑光上踉跄着走下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姜别寒手里的剑刃支撑不了强烈的剑气和沉重的山脉,终于在最后一次支撑起崔嵬山后暴裂。他如今手无寸兵,只能用血肉之躯挡在同门师兄弟面前。
    “你们剑修,难道是从背后杀人的吗?!”
    剑修之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敌人的背后出现伤痕,那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乘人之危痛下杀手,在平常看来,是为他们唾弃的卑鄙之举。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半晌之后,有人高声道:“师兄,对付他就该不择手段!”
    “是啊,师兄你忘了之前是怎么受伤的吗?!你刚刚对他手下留情,他却想趁机杀你!他根本不领你的情!我们现在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可以不要颜面,但是一旦被他逃脱,崔嵬山下的遗民、灵脉上的仙宗,这些无辜人该怎么办?”
    姜别寒想上前一步,一柄拂尘拦在他面前,仙风道骨的掌门师叔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先前用这把拂尘救了他一命,如今同样用这把拂尘挡住他去路。
    “师叔……”姜别寒抱着最后一丝期待看向鹤发童颜的老人,他是绫烟烟的师父,该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与是非对错。
    “难道只有杀人这一条路?”
    老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姜别寒往下看去。众人终于将少年掌心扯开,却只有一枚沾着血迹的头饰,和一张画纸。
    画纸的背景是暖黄,因为那是一个艳阳天,姜别寒记得很清楚,他们能说服画铺摊主执笔作画,还多亏了少年的功劳。
    他从那时便开始疑惑,未及弱冠的少年,为何会如此通透,通透得有些暮气沉沉。
    姜别寒在某一瞬间,又产生一种近乎幼稚的想法。抛却天渊之别的身世,同样是天之骄子,他们两个或许能成为知己。
    “师兄,你别拦着我们了。”剑阵蓄势待发,为首的弟子寸步不退:“他身后罪孽罄竹难书,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师兄今日若轻易饶他,那他手里的这些人命又该怎么办?”
    姜别寒拦在他们前面,半步都没动。
    “回来!”一贯和蔼慈祥的掌门师叔终于拉下脸冷声低喝:“你忘了断岳是怎么教你的?陪伴你十几载的长鲸剑又是怎么断裂的?”
    “师父被骗了大半辈子,他所秉持的信念,从根源上就是错的,至于长鲸……”姜别寒寸步不让,哑声道:“它本来就不属于我,我没了它,也可以继续走下去。”
    这不像是以往那个听话而又刚正不阿的姜别寒,他会将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开脱。
    “师兄,快让开吧。”弟子们几乎在哀求:“你救不了所有人,杀了他才能把一切了结。”
    “杀人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姜别寒轻声说:“不过是在欺骗你们自己而已。”
    他这句话说完,一些年轻弟子面色茫然,另一些则慢慢放下长剑,唯有掌门师叔脸色奇差。
    姜别寒不再看这些人,而是低头看着血泊中的少年。
    他身边棋子洒了一地,像火海里的星辰。彩云为盘,琉璃为子,瑰丽而美好,可惜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他好似死在了自己的棋局里。
    他眼里最后一点微光不甘心熄灭,好像在讥讽:这次只是他们走运。若是没有那个不知死活前来向他寻仇的小孩,他早已全身而退,何须在这里看着这群乌合之众趾高气昂地在他面前上蹿下跳?
    画纸被风吹了起来,画上五人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浓墨重彩的色泽中,只有一块空空如也的白,白得如同泡影一般从未存在过。
    姜别寒目光被刺得生疼,过去的影像从他不愿面对的角落里苏醒,仿佛汹涌的海潮席卷了记忆的荒原。
    他想起那个日光融融的艳阳天,白鹭洲的小渡口繁华热闹,空气中有腥咸的海水味道,偶尔还有海鸟翱翔天空时发出的高亢鸣叫。他们身前的花楼翻滚着鲜艳的红浪,身后的店铺飘来馥郁的脂粉香,女侍们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逗弄着还没开窍的夏轩。
    那是一段让人想永远沉湎其中的时光,让人忍不住祈祷它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永远不要结束。那时的少年们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有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女孩,有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正道,有鲜衣怒马的意气,有明媚蓬勃的幻想,有清风明月,有草长莺飞。哪怕前路还有不虞之隙,有不测风云,也不过是墙隅处终将被光明驱散的阴影。
    他应该和少年说了很多,他想起来了,他站在一个过来人的立场,正在喋喋不休地告诫对方,该怎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
    如果永远停留在初遇那该多好,这样就没有后来的欺诈与真相。
    那些模糊的、洋溢着笑意的面庞,一张张重叠起来,最终又被一片血色渲染,形成一片漩涡,漩涡里只有少年一个人。
    无数把长剑贯穿他身躯,将他钉在玉龙台上,他像被一束荆棘刺透的白鸟,海风吹拂,宽大的袖袍轻轻飘起,便仿若鸟儿折断的翅膀,偶尔扑腾一下,又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眼底的光宛若风中的残烛,到最后的最后也不愿意熄灭,好似在等一个姗姗来迟的人。海面上出现一片淡青色,悠扬的琴声响彻辽阔的海域,天地间只有这一种声音,像每一个月圆夜时,海妖孤独的吟唱。
    天际乌云退尽,露出橙红赤金的烟霞,绵延万里,像一条燃烧的长龙,伏卧在重归于酣睡的海域。
    一抹淡青色的微光飘过来,栖停在少年浸满血迹的鬓发上、颓萎垂落的眼睫上,又飘进空洞漠然的瞳孔深处。
    海面哗一声冲开一朵浪花,水珠散去后露出隐隐绰绰的人影,像游离在厮杀之外的过客,安然无恙。
    有声音在喊他的名字,隔着一层不真实的纱,模模糊糊地仿佛来自于梦境深处,但他听得真真切切,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冰消雪散,春水轻柔地荡漾。
    没有听错,确实是她在呼唤自己。
    他确实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到最后也没让她看到半点腥血,但同样也没看到苦苦等待的人朝他飞奔而来的场景,只有空旷的琴声回荡在耳畔。
    少年像原著结局那样,躺在血涡里,但与原著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一个人面对死亡。
    “你看什么啊?”
    不算太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两人走在月影横斜的街道上,两侧是鹿门书院盖着青灰瓦片的白墙。
    “在看那个散修,”他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黑夜:“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死在这里谁会发现。”
    “可是有人替他收尸,替他立衣冠冢。”她踮起脚拍拍他肩膀,皱起脸:“……好晦气啊,帮你拍掉。”
    少年在这一刻,心底有小小的雀跃。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他就是恶人,恶人自有恶报,他唯一奢望的,是最后能有一人,替他在异乡收尸。
    散落在周身的符纸还在燃烧,滚沸的火星犹如夏夜的萤虫,他仿佛躺在一片赤红的岩浆上,鲜血浸染着雪白的衣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浓烈的冲突在一起,又互相交融,像一片纯白的木槿花田里,开出了艳烈的罂粟。
    “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法阵里很危险!”那些镇守法阵的弟子大声阻拦:“等一等!别进去!……姜师兄,你快点帮忙拦一下!我们撑不住了!绫师姐,你怎么也来了?掌门师叔找你找好久了!师姐你……诶,师姐你别走!阿轩你凑什么热闹!喂喂,别过去啊!”
    有人踏着聒噪的叫嚷声靠近,像在唤醒一个长眠的人,“薛琼楼?”
    在她的手触上他脸庞的前一刻,四散的棋子都悄无声息地崩碎,只留下轻轻一声:“……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关情节见55章
    二合一,下一更在周四,继续存稿
    还没有结局啊各位姥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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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白玉京(四)
    山脚下搭了几座临时的急救棚, 有穿着丹鼎门法衣的人影忙碌地进进出出,从三日前那场灾厄中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便围坐在外面,这群人中受伤最轻的只断了一条腿, 正让药宗道友们帮忙接骨, 受伤最重的则是没了整个下半身,靠在石头上剩下最后一口气。
    众人坐在山阴处,山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好似巨人正要抬起却突然静止在半空的脚,随时随地都能将这群蚂蚁般渺小的人一脚踩扁。
    山体由剑宗弟子负责支撑,还能坚持一时半会, 但事实上, 绝大部分人已经做好听天由命的准备了。
    “薛氏上下皆是欺世盗名之辈, 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到现在才看清他们真面目!”有个缺了条腿的老剑修愤愤道:“装得一身浩然正气, 却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听闻薛氏家主早在好几年前便死于非命, 什么闭关破境,都是蒙骗世人的谎言!父子相残,同室操戈,果真是一报还一报!他们罪有应得!”
    “能逼着巨阙剑宗和玉浮宫出手,除了讨伐掩月坊,也就只剩下这一回了。就算那人有通天的本事, 也绝无可能从这两个法阵中全身而退!”
    有人苦中作乐地打趣:“两宗精锐倾巢而出,推平一座废城, 想输都难吧?”
    还有个刚从蒹葭渡回来的年轻修士搭腔道:“要我说,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太便宜他,且不谈这回的天劫, 单是琅环秘境便死了不少人,把这罪魁祸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可听说这里面有隐情……”
    “天大的隐情我也不想听!”老剑修将手里的碗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寿元将近,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没有妻儿也没有朋友,活得浑浑噩噩,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场灾劫对他来讲反而是一种解脱。然而就在摔下悬崖的前一刻,他被一对年轻夫妇救了下来,夫妇两个却当场毙命,只留下他们的孩子,站在悬崖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成了一滩血泥,面色麻木得做不出任何表情。老剑修再也没有任何轻生的念头,生命被迫为别人延长了一截,用一条腿的代价救出了孩子。
    他指着自己血肉狰狞的独腿:“我们老实巴交地修炼,从不敢起任何旁门外道的心思,什么斩龙之役,什么灵脉资源,我们根本一无所知,这天大的隐情,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山脚下的石头是黑红色的,悬崖上血迹斑驳,像瀑布干涸后留下的冲刷痕迹。
    浩劫来得猝不及防,家破人亡只在短短一瞬之间。可他们不是受人景仰的英雄,也不是悲壮的牺牲者,他们不过是误入别人的战场、默默无名的陪葬品,连自己惨死的理由都不知道。
    “他真的死了吗?”开口的是个瘦弱的女人,怀里抱着还未足月的婴儿,婴儿显得异常平静,毫无生气的小脸像一口黑井。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致说了个能安慰到她的答案。
    “确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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