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佳立于纳珠单于的身旁,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底下的将领,眼中露出一抹嘲讽。
    老单于的野心,别人不知,他陪侍近二十年,还是知道的。纳珠这人向来伪善,心机深沉,嘴上说的,心中想的,手上做的,全都不是一回事。他对裴原所领辖的塞北九镇垂涎已久,只是邱明山过于勇猛凶悍,裴原为后起之秀,也是实力强劲,纳珠实在斗不过,才屈身求和。但在内心深处,他巴不得立刻将这片广袤土地收归己有。
    淳于栾虽然羽翼已封,可如果纳珠不暗中允许,他想擅自调走二十万兵马是绝不可能的事。
    纳珠是想借着淳于栾这把刀杀了邱明山和裴原。在达成目的后,再折了这把刀。
    所以他才那么大费周章地将魏濛接回。
    那不是出于私情。对待一个离家十余年,一直与他作对的儿子,纳珠不说是恨之入骨已是仁慈,怎会有那样深厚的父子情?蒙佳早已猜到,他是想借魏濛之手杀掉淳于栾,再将魏濛也一并除去。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解决掉内忧,也让外患裴原失去了一大臂膀,可谓一箭双雕。
    而刚才他所说的那番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斥责淳于栾的悖逆罔上,实际上,只是在圆自己与周帝定盟的那个谎而已。
    但淳于栾派来借兵的那个小将显然不明白纳珠的心思。
    他恐慌地抬起头,真的以为纳珠是动怒了,想要降罪于他,急迫地解释道:“单于,左贤王大人一心为了族人着想,从不敢有悖逆之心啊!依现在前线的形势判断,增兵攻城是最好的方法,只要咱们攻下了丰县,代县自然也如囊中之物,塞北三分之二尽入囊中,还管什么与周帝的盟约!单于……”
    “此事重大,我不能立刻给你答复,容我考虑考虑。”纳珠打断他的话,挥手让他退下,“你长途奔波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那小将不敢不听,闭上嘴,不情不愿地退下去。
    听着外头脚步声走远,大帐中寂静片刻,忽的响起一阵欢愉大笑之声。
    纳珠看向蒙佳,眼中精光流露:“蒙佳,你瞧,我们终于等着了机会!”
    蒙佳装作不懂问:“单于此言何意?”
    “前线战报我一直派人打探,淳于栾那些谋划我如何不知?只是他年轻气盛,以为我老了,不惧怕我,我便也顺水推舟,如他所愿。丰县被围已经一月有余,他们粮草辎重更是有三四个月没有运送到,还焚毁了一处粮仓,料想城中军民应该已经心神涣散,食不果腹。此时攻打,最是良机!”纳珠目光灼灼道,“他要借兵,我便借,代价便是他的项上人头!”
    纳珠继续道:“此前我与濛儿的承诺一向是不再与周朝动武。明日点兵,后日大军开拔,你与濛儿一同前往。一路上你诱骗他咱们与周帝盟约坚定,此次前去只是为了迷惑斩杀淳于栾,等淳于栾身死,立刻将军队领回。濛儿虽然身已归附于我,半颗心仍是汉人的,对栾儿称得上恨之入骨,让他去杀栾儿,他定不会推辞。到时你支开旁人,只剩你们三人在营帐中……”
    蒙佳嘴角咧开,他已经明白纳珠的意思:“等左贤王被斩杀,我立刻杀死独鹿王,然后大呼引来众人,将刺死左贤王的罪责都推到独鹿王的身上,说他汉心不死,战前通敌。之后,我掌握帅印,以为左贤王报仇为名头,趁着将士们战心高昂,大举攻城,必定旗开得胜!”
    纳珠大手拍打着扶手上的金色虎头,大笑道:“如此一来,我的心腹大患可尽除了!”
    ……
    蒙佳一路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帐中,吩咐人送来美酒与美姬,想了想,又道一句:“暗中将济北王妃也接来。”
    自从那位王妃被送至王庭,人们都对她讥笑不已,嘲讽说看不出汉人女子的娟秀可人,看她一副人高马大样子,比男人还甚,也不知济北王是目盲还是口味天生奇怪,竟然对她如此偏爱。
    蒙佳却不这么认为。他对这位王妃兴趣浓厚,早就想一亲芳泽。
    那些如同脆弱小鸟般的女子有什么好的,他就是喜欢这样野马烈犬一般的女人,不会哭哭啼啼,难驯,却也迷人。
    最关键的是,他向来好男风,但也不拒女色,济北王妃完美地中和了他对男人和女人的共同幻想。
    原先大局未定,蒙佳虽然心里蠢蠢欲动,却也不敢对敌人之妻加以亲近。但刚刚和单于定下大计,他已经不再将裴原看作对手,那是只是一只必死无疑的蝼蚁而已,济北王一死,这王妃又与普通女子有何异?在他的地盘上,只有予取予求的份。
    陈珈被几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匈奴兵送进蒙佳的帐中,一路上低声骂骂咧咧,那几个匈奴兵从小长在草原,没学过汉话,不知道陈珈说什么,古怪地盯着他瞧。
    陈珈吹眉瞪眼道:“蠢猪,在看你爹吗!”
    匈奴兵以为陈珈被蒙佳召见,害羞了,在打情骂俏,也暧昧地回了他个笑。
    陈珈心中郁气更盛。
    到了帐门口,他扶了把发上簪的沉甸甸的步摇,挥开那几个傻子一样的匈奴人,大步流星进入帐中。
    蒙佳坐在矮桌前,面前的盘子里是大块的炙羊肉,剔透的水晶杯里盛满淡绿色的美酒,笑着冲他招手道:“过来坐。”
    陈珈不客气地走过去。
    他穿不惯那些衫裙,坐下的时候险些崩开丝线,下意识捂了下裆口。
    蒙佳眼含笑意地看着他:“你真有趣。”
    陈珈翻了个白眼道:“有趣你的娘。”
    蒙佳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陈珈闭上了嘴。
    自从被掳走后,因为怕被人发现他是个男人,陈珈几乎没有大声地说过话。不过等到了王庭后,他发现他多虑了,这里的大部分女人,除了贵族公主外,和男人也没什么区别,个个肩膀宽厚有力,声如洪钟,面如古铜。怪不得那些匈奴人没一眼就认出他。
    他现在纯粹是懒得理会蒙佳,只顾低着头闷声坐着。
    这画面落在蒙佳的眼中却不是那回事儿了。
    他轻轻一笑,端起酒盏送到陈珈嘴边:“怎么,害羞了?”
    陈珈皱皱眉,别开头。
    蒙佳干脆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单膝跪下,与他调情道:“见了很多面了,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陈珈觉得腹中一阵不适,他觉得蒙佳的身上混合了汗味和马粪的味道,难闻极了,不由屏住了呼吸。
    蒙佳静静地看着他,过半晌,将酒杯放回桌上,垂眼道:“我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你们汉人女子贞烈,这样也很好。”
    陈珈面无表情,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是,贞洁没有命重要。”蒙佳笑了下,抬手勾住陈珈的下巴,轻呼一口气道,“你男人就要死了,你马上就会成为寡妇。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今晚和我尽欢,以后我不计前嫌,好好待你。要么我送你一程,你带着你的贞洁,去地底下和他做夫妻。”
    陈珈被他的那口气吹得额发飘动,心想着这个老男人怎么这么恶心难缠……但听明白了他的话后,顿时一惊。
    蒙佳少年时便跟随纳珠左右,一路血雨腥风走来,不是平凡人物,他不会随便就口出狂言的。
    所以,他一定有了对付裴原的计策。
    陈珈与他对视片刻,低声问:“你要杀了他?”
    蒙佳大笑起来:“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陈珈试探地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陪我喝酒。”蒙佳再次举起酒杯,“让我高兴了,我不是不可以告诉你。”
    陈珈眼睑抽动几下,一咬牙,端起酒杯。他故作娇媚地笑了下,往蒙佳身旁倚靠过去。即便没照镜子,陈珈也能想象出来自己此时的神态该是何等的令人作呕,但蒙佳不但不厌烦,还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
    陈珈狠下心,干脆跨坐在蒙佳的大腿上,亲手将酒杯对准他的唇:“大人,喝吧。”
    蒙佳眼睛盯着他,喉结动动,顺从地喝下一杯酒。
    陈珈还欲再倒,蒙佳制止道:“你也得喝。”
    陈珈掩唇笑了笑,陪着他喝。他故意用了小些的杯子,喝一半,倒一半,蒙佳心想着他是个女人,没必要计较谁的杯子大,便也没管。就这样推杯换盏,很快喝下两坛子酒,陈珈的脸红了,蒙佳更是醉得东倒西歪。
    他站起身,身形左右飘忽,手指着陈珈鼻子:“你,你酒量不错啊,我喜欢。”
    陈珈问:“我陪你喝酒了,你总该告诉我,你想要对我夫君做什么了吧?”
    “你倒是对他忠贞不二,但是,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蒙佳哈哈大笑,“你身边都是我的人,就算你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片草原,别想着能救他了。你就乖乖地脱了衣裳……”蒙佳走过去,手搭在陈珈肩膀上,意外道,“咦?你这个子还挺高的。”
    他很快从陈珈个头的问题上回过神,继续道:“你就脱了衣裳,陪我尽情欢好一晚吧!以后,忘了从前那个男人,我给你荣华富贵,不比他差!”
    “想和我睡觉?”陈珈推开他的手,惺惺作态道,“你先说了,我再脱。”
    “固执,倔强!”蒙佳勾一把陈珈的脸蛋,笑着贴近他耳边,“那我就告诉你……”
    蒙佳剽悍勇猛的另一面就是极度的自信,他坚信陈珈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算知道再多的机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加上醉意扰乱了心神,他几乎没什么隐瞒,甚至带些炫耀的姿态,陈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陈珈的脸色愈发沉重了。
    蒙佳不高兴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偏要问。现在知道了,难道还要违背诺言吗?快将衣裙都脱下去,否则别怪我动粗!”
    陈珈勉强勾出个笑:“将军,我先为您更衣。您背过身去。”
    蒙佳又高兴起来,点头赞赏道:“不错,你们中原女人,果真体贴温顺……”
    话还没说完,陈珈一记手刀劈在他颈后,蒙佳两眼一翻,转瞬昏倒在地上。
    陈珈拉着他的双脚将他拉到床榻上,盖好被子,而后吹熄灯,匆匆地离开。
    怕人知道他暗中与济北王妃接触,蒙佳没敢在营帐外留人守候,加上天已经黑了,陈珈一路走得畅通无阻。
    魏濛早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等待着他。
    最开始听说王妃被劫来,魏濛被吓了一跳,急匆匆过来看,结果看见陈珈的脸。他那时的心情五味杂陈,震惊又好笑,但立刻明白过来,当着纳珠和蒙佳的面肯定了陈珈的王妃身份,打消了他们的最后一丝疑虑。后来他便没再有机会和陈珈接触,也不敢走近,怕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直到傍晚时候,魏濛听到小道消息,说蒙佳传唤陈珈过去陪酒。
    他坐不住了,装作巡视的样子在蒙佳的大帐附近走来走去,直到月上中空,终于看见帐内的光灭了,没一会,陈珈走出来。那步伐袅袅婷婷的,晃眼间,魏濛差点以为那真是个女人。
    他们碰面。
    来不及寒暄,陈珈一把扯过魏濛袖子,不顾魏濛诧异又略显羞涩不安的神情,贴近他的耳朵,将蒙佳对他说的话都转述了一遍。
    说完最后一句,陈珈低声问:“你可懂了?”
    魏濛正色道:“明白了。”
    陈珈颔首,他左右看看,不敢逗留,即刻准备回去蒙佳帐中,没走两步,被魏濛叫住。
    陈珈回头问:“还有别的事吗?”
    “注意安全。”魏濛看着他,半晌,憋出句,“还有,你得记住,你是个带把儿的!”
    陈珈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色青青白白,最终哼了声,甩袖离去了。
    魏濛心中道:完了,这以后可怎么和真的王妃交代啊?
    ……
    蒙佳第二日醒来后觉得肩膀酸痛,颈后更是重物击打般疼痛。
    但偏头一看,他心心念念的王妃就睡在他身边,蒙佳心中疑虑一瞬,很快消散。他昨晚醉得狠了,喝得断了片,不过这样的情况以往也发生过,蒙佳没有多想。他心满意足地看了陈珈一会,起身穿衣,准备前去点兵出征。
    除了点兵外,还要操持车马辎重事宜,一日的时间很紧迫,耽搁不得。
    临出门前,蒙佳还吩咐人守好大帐,不许任何人进出。
    ……
    又过一日的清晨,蒙佳来不及与陈珈道个别,率领十五万兵马,与独鹿王淳于濛一起,挥师南下。
    半月后,他们到达丰县城下,淳于栾的大营。
    淳于栾的心腹查尔瓜已经等候多时,听说援军赶来的消息本是兴奋的,但在看见魏濛的瞬间,冷了脸。
    “单于是什么意思?”查尔瓜怒目看向蒙佳,“这贼人是谁,别和我说你不知情!他在济北王身边担任要职多年,刀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族人的鲜血,现在是怎么回事,他竟然成了我们的首领吗!”
    “你的态度最好放尊敬些。”蒙佳跨坐在马上,挑眉道,“这可是单于的亲子,独鹿王淳于濛。”
    查尔瓜大怒上前,还欲再说些什么,但被蒙佳扫视一眼,只能悲愤地闭嘴。
    他没法对单于座下的心腹大将动武,立刻去主账中通秉淳于栾,须臾后,里头传来淳于栾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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