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里面果然有一叠票和钱。白明时没有动那些,展开了信纸。信纸上上带着淡淡的馨香和笔墨香味,外公写的信都是带着淡淡的药香。白明时微微惊诧,看向笔迹和落款,果然是母亲白薇写来的。
    信上说,她们这些前几年受了影响的科研人员已经陆续返回到原先岗位了,她已回到上海,准备将外公从南京的疗养院接回家。上海的学生不少都在悄悄复习准备高考,有内部的确切消息,下半年就会恢复高考。她会找人打点,早日让他回城。
    要恢复高考了?可以回城了?
    白明时捏着信纸,心里微微惊讶,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他将信纸随手放置到一边,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高天流云,心里起了一丝微澜。
    上次他写信回家,除了问候外公以外,还提及了他和娇娇恋爱的事。可母亲的来信上只字未提,难道真的没有看他写给外公的那封信?
    白明时很快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猜想。他们母子俩的性格很像,白薇也不爱说话,更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情感。但不代表她心里不爱这个家。被带走的这几年,为了不拖累家里,从来都没有给他和外公主动写过一封信。
    这么久了终于回来,她一定会仔细地看他上次寄回去的那封。
    白明时皱了皱眉。
    “明时哥!”
    胡娇娇甜甜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小跑的小喘。
    白明时猛地坐起来,顺手将那封信揉成一团,不动声色地放进了口袋里。
    “明时哥!”胡娇娇将小手一展,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金灿灿的迎春花。
    白明时哑然,轻轻笑道:“你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胡娇娇认真地点点头,“对呀!我上午路过大食堂门口,就看到这丛迎春开了。我妈说迎春开了,春天就来了,我想第一时间跟你分享这个消息。”
    白明时笑着接过那朵黄灿灿的小花,喃喃道:“娇娇,你对我真好。刚下乡插队的时候,我对未来的生活很迷惘,甚至觉得没有希望。我不愿意跟身边的任何人交流,也不想投入集体的劳动中去。”
    “后来呢?是被我的美貌吸引了,还是我的厨艺?”胡娇娇得意洋洋道。
    白明时最喜欢看她一笑起来就弯弯如月牙的眼睛,还有唇边那对小梨涡。看起来娇滴滴的,其实为了自己和母亲能够活下去,在努力咬着牙做很多事。他想用后半生呵护这朵小娇花。不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阻隔,亦或是家里人有旁的意见。
    “娇娇,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胡娇娇撇了撇小嘴,小声道:“那你会像呵护这朵小花一样护着我一辈子吗?”
    “会的。”白明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赶紧拿来吧!”胡娇娇立马换了张脸,一手掐着腰,一手又霸道又无赖地朝白明时眼前一伸,摊开了手掌,勾了勾。
    “什么呀?”
    “别装傻!刚刚不还说要一辈子呵护我这朵小花吗?要呵护我,就要先呵护我的手啊!你看,我的手每天在大食堂洗菜、切菜、做饭,不好好呵护就会很快变粗了。我那支‘蛤蜊油’昨天就用完了,你说过要给我做一支擦手油的。”
    原来是为的这个!白明时心里暗笑,这个小丫头还有两副面孔呢!
    “快点,快点,给我!”胡娇娇的五根小手指一起动了动,一副黄世仁催债的样子。
    白明时从地上站起来,宠溺地哄道:“好好,早就做好了,我去给你拿。”
    胡娇娇顿时满眼期待。
    “呀,这个好香啊,是用什么做的?”
    “独门秘方,据不外传。保密!”白明时交到胡娇娇手中,微微笑道。
    胡娇娇轻哼一声,“不告诉我拉倒,反正我做菜的独门秘方你也休想让我告诉你!”
    白明时在她翘翘的小鼻尖上轻轻刮了下,“那我们就各自保密,反正以后我的饭菜都有你来做,你的健康就有我来负责了。你也不吃亏。”
    胡娇娇掰着手指头盘算道:“要是以后我能有个大酒楼,你在旁边开个医馆,那多赚钱!”
    这时候还不是市场经济,胡娇娇的想法让白明时哭笑不得,“你这个劳动人民的子女怎么偏生长了个资本家小姐的脑袋?快收收你的心,回去大食堂吧!”
    胡娇娇应了声,拿着白明时给做的擦手香膏跑回去了。
    望着胡娇娇的背影,白明时沉思起来,他打算为了他和娇娇的事,专程向白薇和外公写一封信。
    虽然迎春已开,但倒春寒还有,找不到太阳的地方还是有些冷的。
    胡娇娇一路小跑,跑到大食堂,掀开棉帘子,顿时感到一阵暖和。
    “哎呀,还是这里暖和,外面看着太阳高高的,但还冷着呢。”胡娇娇搓了搓手,哈了两口热气。
    翠翠已经把菜都洗好了,冲胡娇娇笑笑,“这里烧大灶怎么能不暖和?娇娇姐,我烤了几个地瓜,你先吃一个再做饭吧。”
    胡娇娇一进门就闻见烤地瓜的香味了,葛翠翠递了一个大的给她,胡娇娇接过地瓜,惊讶地出声,“呀,翠翠,你的手冻裂开了!”
    葛翠翠不以为意,“不碍事的,好几年前生的冻疮,一到冬天就犯,天暖和就好了。可能刚刚洗菜的时候又冻了一下。”
    “那怎么能行呢?一看你手背上除了那个冻疮的地方,其他地方也很干,这样烤火后风一吹就容易裂。我有擦手油,你快擦擦。”胡娇娇忙从口袋里掏出白明时给的自制护手霜,拉过葛翠翠的手,往上抹了两下。
    葛翠翠深吸了一口气,惊喜道:“真好闻!”
    “当然了,除了好闻,还能治你手上的皲裂、冻疮呢,里面放了很多药材。”
    葛翠翠当即把手往后一缩,“那得很贵吧?估计得是县城的供销社才买得到。”
    胡娇娇嗤嗤笑了,“这个呀,到大省城的供销社都买不到!这是明时哥自己做的!”
    “明时哥真厉害!”葛翠翠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娇娇姐,你和明时哥真般配,他能干你也能干,你们俩还都长得那样好看!你看他多想着你,还给你做这样的擦手油呢。我身边见到的那些庄稼汉,哪个对婆娘讲话不是粗声粗气的?真的,明时哥对你可细心了,那天我还听隔壁二丫她们悄咪咪地讨论,说你有福气。”
    胡娇娇听得心里美滋滋的,抿嘴一笑,“以后你也会找着的。”
    葛翠翠顿时脸一红,“娇娇姐,你说什么呢!”
    胡娇娇咯咯笑笑,“这擦手油我放灶台边上了,你下次洗菜、刷碗后就擦擦这个。我们俩轮流用,范师傅要是想用也能用。”
    “那哪儿能给他用,他用就浪费了!”
    两个人笑着开始做事。
    中午做的是小鸡炖蘑菇,地道东北菜,蘑菇是前两天下过雨后在小山坡那边采的。又鲜又嫩,拌着刚破土的春笋,简直是鲜上加鲜。自从上次闹鸡瘟,生产队里也好,农户也好,鸡都成了宝贵的。
    今天是开春后吃的第一顿鸡,南山农场连上砖厂来吃饭的人,全都大快朵颐。
    “娇娇啊,手艺又进步了!”
    “娇娇就是我们南山农场的劳模!”
    自从到大食堂做饭以来,胡娇娇最喜欢听到的就是别人对她厨艺的夸赞,这比她自己喝了蜜还值得高兴。
    午饭后下午两点多,正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胡娇娇从大食堂下工后,和葛翠翠拎了个小挎篮,打算再去挖些新鲜的春笋。
    “娇娇姐,这笋这样做真好吃!”葛翠翠挖到新鲜的笋,高兴说道。“嗯,小心点,剥笋的时候不要伤到手。”胡娇娇蹙着眉,笋是最坚韧的,顶着上方重重压力向上破土而出。不经意间,自己的手上都被拉了好几道小口子。
    葛翠翠高兴地挖了一大篮子,同身后的胡娇娇说话,等了小半天也没见回话,葛翠翠一愣,回头去看。
    只听到身后的胡娇娇尖叫了一声,吓得差点丢了手里的篮子,“娇娇姐!怎么了?”
    只见胡娇娇的镰刀和篮子都掉落在地上,一双白莹莹的手红肿了一大片。
    第52章 话梅糖,坟前草
    “怎么又是范师傅啊?”
    “这几天都我做!”老范用大铁勺子敲了敲饭盆, 对着来排队的知青们道。
    “范师傅,娇娇是请假了吗?”对于南山农场的年轻人来说, 既没有见到食堂西施的手, 也没吃到她做的菜, 这一天干活都浑身不得劲。而且还要连续好几天。
    老范叹了口气, 摇摇头, “可怜这女娃娃, 生病了。”
    “啊?娇娇生病了?”
    大食堂排队的队伍一下子炸了窝, 陈俊良赶忙过来干预, 让大家安静一点吃饭。
    没过一天, 胡娇娇手伤了的事, 就传遍了整个农场。
    “我今天特地去看了, 可怜呢, 那双手原本白生生的,现在肿得跟馒头一样,那伤口都烂了。”
    “生冻疮冻的吧?”
    “才不像冻的呢!冻疮我又不是没见过,哪会那么严重?”
    “唉, 看来要有日子吃不到好吃的饭菜了。”
    胡招娣走在回村的人堆里, 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再次路过那片荒坟地,胡招娣非但不怕了,反而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下午砖厂的几个代表去看望胡娇娇,她也去看了。那双手如今又红又肿,比个红烧出来的猪蹄还要红。哪里还有原本嫩生生的样子?坟前草的汁液,沾上伤口就烂就化脓;就算没有伤口, 也够火辣辣地红一片。
    她不就是靠这双手在这儿做饭么?这双手废了,看她还能做什么!
    胡招娣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许冬宝跟她形容胡娇娇手时候的样子,此时的她,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就像大冷天的喝了一碗热汤。
    这样想着,胡招娣故意放慢了步伐。许冬宝已经好一阵子没跟她亲昵了,就算上次她费了好大劲才哄好,他对她的态度也还是大不如前。
    “冬宝哥。”待前面回村的那些人走远后,胡招娣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许冬宝的袖子。哪知道,许冬宝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胡招娣再也忍不住了,尖锐地叫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许冬宝红着眼,“凭什么对你?当初你缠着我,我救你于水火让你不用去嫁给那个老鳏夫,又带你进了砖厂。你还不知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娇娇的手是谁干的?我亲眼看到你那天从大队食堂的后厨出来,你又不做饭,你去后厨做什么?”
    “后厨又不是什么秘密地方,我怎么不能去?许冬宝,你嘴里说着为我着想,其实根本看不起我,一直就惦记着胡娇娇那个小妖精!你别忘了,我们俩可是……”
    “够了!”许冬宝知道她又要提及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又是愤怒又是懊悔。他当初怎么就猪油蒙心,跟她好上了!
    胡招娣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没错,就是我干的。你不是喜欢她的手么?我往她的擦手油里加了坟前草汁,够她烂上一阵子了。那东西又疼又痒,刚长新皮就想挠;挠了继续烂。循环往复,就算好了也会留下疤。你去说啊,去告诉胡娇娇这是我做的;那我也会告诉她,白明时那事是你举报的。到时候你在心上人心目中的老实人形象可就毁喽!”
    许冬宝像是不认识她似的,又像见了鬼,逃似的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他连多一分钟都不想跟这个心胸狭窄、狠毒自私的女人待在一起。可这两个词是他用来形容胡招娣,但他自己难道不也是这种人吗?
    “妈,我的手好疼!好痒!”胡娇娇泪眼汪汪,来这儿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个罪。
    杨玉乔哭得比胡娇娇更厉害。她的娇娇女儿,虽说生下就在乡村,过不了城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也是从小疼到大的,几时吃过这个苦?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的娇娇格外以这双巧手为骄傲,能做出各种好吃的饭菜来。现在这手烂得不成样子,沾水都不能沾,还怎么去做饭?
    到底是怎么了?
    “娇娇!”白明时红了眼圈,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走进门以后,他俯身蹲了下来,轻轻地托起胡娇娇的手腕,像是在看一样贵重的宝贝。胡娇娇却还是本能性地将手向后一缩,“不行!不让你看!”
    “啊!”因为慌乱着朝后躲,反而碰到了伤口。胡娇娇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外掉。
    白明时心疼不已,“娇娇不怕,有我呢。一定不会留下疤痕。”
    胡娇娇啜泣着,“可是……好丑……”
    “不丑!娇娇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我的娇娇心善手巧,大食堂的所有人都喜欢你做的菜。我也喜欢,我喜欢你做的辣酱、黄鳝、红烧肉……你不是说了,要把全中国的美味佳肴都做给我吃,我们一起吃一辈子。”
    胡娇娇依旧抽搭着,“可是……我怕以后都不能做菜了。”
    白明时柔声安慰,“怎么会呢?这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你不相信我的医术么?娇娇,我的母亲平|反了,她已经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你不是想去大城市么?等你手好了,我就带你回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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