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几人最后也没有等到夏良本人,却等来了兰岚。
    兰岚比夏良更加大方,也更嘴甜,说话三句不忘奉承,脸上笑意从来不落。按理来说,奉承过于落痕迹便会惹人厌,她却全然不会,字字掐在点上,让人浑身舒坦又不觉得腻味,哪怕知道是刻意讨好的谎话,也不会心生恶感。
    叶华原本憋了气,攒了怨,就想要和她发作,却三下两下就被人家摸了去,炸起了毛,对着笑脸又发作不得,郁闷地转头就回了房。他真的是好想不管不顾地直接拿剑劈了这徐家庄,拿了法力直接扫遍周边,管他个什么因果,寿数,直接学那魔教做派,钻着漏子地使自己的本事。
    但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保证之后如果元粹希还醒着,第一个上来劈自己就是他。
    叶小公子赌气回厢,只留下楚群和许宣与那夏兰岚继续搭着戏台把曲唱。
    “这次不知各位打算在我们徐家庄呆上几日?徐大小姐身体不济,也只有我们这些没有多少身份的下人来伺候各位爷了。”
    她希望他们最好是在徐家庄在多待一些时日,虽说这些修士看着有那么点本事,但是涉世怕是未深,空有一身不错的修为,却到现在都没看出他们到底有问题在哪里。而且,雏鸟究竟还是雏鸟,还是所谓正道的雏鸟,心未免太软了点。
    心软的正是时候,兰岚原本还担心就一个徐大小姐,不够她把自己的宝贝弟弟送上那难搞的大阵,这下倒是真的不担心了。
    “原先是打算多打扰一段时日的,但是先前的夏公子说徐府怕是余粮不够,要我们早日返程。”
    许宣笑着回道,他原先是想要应着兰岚的话,顺坡下驴,直接合情合理地再在徐家庄呆上几日。昨日他们拿着钥匙已经把徐家庄上上下下又翻了一遍,却还是什么线索都未寻到。
    他推测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师门三人都不精通机关之术的错,然而这种手艺秘传,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有多急迫,便可速成铸就,需要的是长时间的知识积累和实践。此道不通,他们只能另寻他路。
    走不通这暗道,许宣就把念头打在了这眠园戏班身上。他们从入徐家庄开始,到现在为止,满打满算这戏班的人只见了两个,一个是最开始便知根底的夏良,一个便是眼前的夏兰岚。
    这眠园戏班从一开始在传闻中出现时,就神秘得紧,然而名头虽然传得盛,关于这戏班子真正详细的消息,却是从来没有多少干货。除了因为和徐大小姐同进同出,而沾染桃色的夏良他们还知道一二,其他几位都是隐在云雾里,虽知其人却不明底细。
    这也是一开始他们把目光放在戏班子上的原因。当今良民都有落籍,这戏班子却查不到任何来这徐家庄前的消息,委实是可疑。只要是红尘中人,在驿站,栈,进城时,时不时便会被查看路引,留下记录,这个戏班子却像是黑,全班人马,无一留下痕迹。
    这萧州的官府不管境内的治安,平时是轮不到他们在意,此刻遇到难处,才终于像平常百姓一般,明白了父母官不管事的糟糕之处。
    “哎,家弟并不知晓徐家的真实情况,被现在上下的萧条所惑,所以才会得出此言。还请各位不要气,我们徐家庄虽然的确比先前落魄了,但是招待人,还是招待得起的。还请各位也不要再提什么离去的话了,这不是打我们徐家庄的面子么!”
    我们徐家庄,这话倒是说的顺口。
    许宣扬眼扫了一眼兰岚,回头看了看楚群,见他点头,方回头对兰岚笑道:“那我们就不多加推辞了。”
    “那是正好,上次你们来得匆忙,我们也应对得草率。这次说开了,我们便把那接风宴补上了。”兰岚眉眼弯弯,对着厅堂指了指“我今日一早就叫厨娘准备起来了,准备到晚上,怎么也不会差到了哪里去。”
    原来你一早就谋算好了,就等着我们往你的坑里跳呢。
    因已接下了兰岚先前的话,这次她再来相邀食宴,许宣便再也不好推辞。楚群开口,争到最后,也只是让叶华留在了厢房,不必前来,他和许宣却是没有理由,直接被兰岚拉进了饭宴。
    这次饭宴,许宣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眠园戏班的全貌。许宣不喜听戏,从小到大,看到这吱吱呀呀抹胭脂擦白粉的木台红布就觉得无聊,故至今也对此行没有多少了解,觉得就是一些身似杨柳,像夏良模样的人。再加上他看的大多戏子都是浓墨重彩,因此更加对脸下的样貌没有什么概念,此刻看到其中还有气质郎朗,青郁如竹与浓眉大眼的人坐在哪里,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
    原来那些吊着嗓子的唱洗了脸以后竟然是这般模样?他没有见过多少怜人,眼下觉得惊艳,却也不知这戏班班底到底如何。
    一边打量着戏班内各人的举动,许宣一边随着兰岚的指引坐上了位子。徐大小姐不知何时出来了,正坐在主位,拿手帕掩着嘴,皱着眉轻咳,看到许宣望过去,拿开了帕子对着他浅浅一笑。
    许宣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抓了一把旁边的楚群,总觉得这徐大小姐是图谋不轨。
    等到上餐桌,彻底看清桌上的菜肴后,许宣又着实替叶华可惜了一把。叶小师弟这次下山,为的就是体验所谓的红尘风情,眼下他们面前这一顿,是不是鸿门宴暂且不知,但是平常人家的美酒佳肴宴是算得上了。
    削的极薄的肉片浇着不止多少年份的蜂蜜,点翠的花叶旁是一个个捏的大小合宜的芝麻棉球,糖丝轻薄,顺着雕成楼阁的糯米淌下,个个晶莹爆满的葡萄围着切割均匀的蜜瓜,摆出了牡丹的样子。空气中香料的香与肉类的芬芳,蜜糖的甜腻交缠在一起,刺得人忍不住想要吞咽,口中生莹。
    许宣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离他最近的糖醋排骨咽下,感受了一番好久没有享受过的口腹之欲,才望了一眼旁边。楚群正拿着筷子在皱眉,他这四师兄不食凡间谷物多年,眼下竟然看着如此美食也能皱起眉头,怕不是在嫌弃食物里又没灵气,还留有糟粕。
    “李宣公子,我们徐府的厨娘厨艺如何?”
    许宣转头,看到徐大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离了主座,坐到了夏良的旁边,拿着一杯酒眼光涟涟地望着夏良。见许宣转头,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在空中与他一示,示意饮尽,明明是她开口,却没再等许宣的回答,转头与夏良说话去了。
    许宣也举起酒饮了一杯,目光却是绕过了夏良和徐大小姐,瞟向了他们身侧的夏兰岚。从入席开始起,他其实一直就在用余光注意她,只不过夏兰岚实在过于谨慎,又或者是确实心无旁骛,没有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但是自徐大小姐下座后,那些没有破绽的举动,就全部成了破绽。
    先前与他们应酬时,夏兰岚虽然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但是许宣还是察觉到了,她并不喜欢徐大小姐,到了哪怕她演技极佳,每次说起徐大小姐眼底还会浮起阴云的程度。
    但是此刻的她,却对旁边亲密无间的徐夏两人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这太反常了。
    许宣又拿起酒杯,装作往口中倒酒,借着角度向全场扫了一眼:
    满堂醉色。大多数人脸上都带了点红云,部分已经有点红意上头,醉醺醺地拉伙结伴在唠嗑,徐大小姐搀着耳朵泛着红意的夏良,好像在说什么贴己话,把夏良说得眸色都沉了几分。夏兰岚没有说话,在一杯又一杯地独酌,先前见过的几个小厮……
    咦?
    眼睛扫过西边的侧门旁时,一抹白色扑闪而过。快速轻盈地像一只蝴蝶。许宣一开始以为自己喝醉了,放下了酒杯,揉了揉眼又望过去,正正望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西侧的墙旁,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童,长得乖巧温柔,见他看过去,也不怕,站在原地抿着嘴甜滋滋地笑。
    许宣又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看了看酒杯,确定自己并没有喝醉。这才又皱眉看了过去,那女童见他又望过去,这次索性伸出了手,扬了扬手里蓝色的绸子。
    这抹蓝色有点眼熟,许宣心里一跳,下意识就运了真气到眼睛,彻底看清了那绸子的样子。这蓝色的长条,是他那娇生惯养的叶小师弟头上的发带!
    怎么回事……为什么叶华的发带会在别人手里?许宣心中生疑,惊魂不定,眯眼与那女童对视,她却没有被他忽然变狠的目光吓到,反而是扬了扬手里的物件,一转身躲进了墙里,眼神示意他跟过去。
    许宣放下了筷子,又扫了一眼方才女童躲藏的墙后,看到确实有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那里。想了想方才看到的女童对自己打的眼色,犹豫片刻起身和徐大小姐告罪,借口叶华有事,拉了楚群就走。
    楚群被他扯着衣袖往着院子走,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了?”
    好好的饭吃到一半,没看到那兰岚的脸色都变了么,倒是徐大小姐依然笑意盈盈,还对他们说了句不用在意,会替他们留菜。
    “……”许宣不语,在原先女童所在的位置左左右右地看,快把地面都看出了一朵花,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笑:
    “大哥哥,你是在找我么?”
    “哇,他在看我们了。”
    夏柚在身旁幸灾乐祸地笑,事不关己地得意:“你说他看到你衣服上暗纹的门派标示会过来找茬么?”
    韩轩依然立在原先的位置,他身后一队黑压压的人,见了夏柚的表情,交头接耳,有几个似乎本来按奈不住想要冲到他们跟前,但却被压下了。许宣零零碎碎地听到风里飘来几段散断的话,大致是女子,未佩剑这一类,大概便明白为何七截门的人看上去虽有所骚动,却依然没有上前。
    “你收敛一点。”
    韩轩又瞥了他与夏柚一眼后,最后别开眼,转头与七截门弟子说起了话。既然七截门不惹事,那么他孤零零的一个望兮门弟子便更是没有必要生非,许宣捞了一把宛如没有骨头,要歪到在一旁的夏柚,目光望向河水。
    江南似乎永远氤氲着一股烟水味,即使放了晴,风里也透着丝丝泛甜的湿意。似乎是巧合,又似乎是必然,在许宣望向湖水的一刻,天水一线的位置泛起了雾,紧接着几条小船摇曳而出。
    船是江南最常见的乌篷船,但船上的人人人持灯,一身青衣,细剑扣在腰间,女子花钿点在额前,便再也不算寻常。
    “任轻门的人来了。”
    夏柚收了笑意,罕见地端正了姿态迎上前去。
    “含雪派夏柚拜见任轻门。”
    最前的船已靠岸,打头的女子耳畔攒着两环玉,眉间红色的花钿惑人。听到夏柚发声,她盈盈转过身来,美目微张,未语先笑:
    “原来是小柚儿,你这几年在含雪派可好?可有人欺负你?”
    难搞定极了的逍遥郡主露出了几分窘迫的神色,对着温言细语问话的女子缩了缩头:“很好,有艾青先生您先前的照拂,怎会有人胆敢欺我。只是在含雪派,到底还是不如任轻门。那里又冷又单调,除了雪还是雪,偶尔见到几朵梅花才能知道自己还没瞎。”
    “那是。”被唤作艾青先生的女子偏头浅浅一笑:“这天下哪儿会有比我们任轻门更好的地方。”
    说此话时,她神态大多仍是温柔的,但是不能消除的傲骨和骄纵却也盖不住,露出了些,让来窃窃私语起来。
    “传闻这任轻门向来眼高于顶,原来是真。”
    “瞧瞧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就算是四大仙门之首的七截门也没有胆子这么放话吧。”
    “这女子如此轻狂,怕不是等会儿……”
    七截门的几位分明也听到了这些话,却是意外没有多少愤怒或是不平的神色,总是气势汹汹的一行人缓和了神色,在艾青先生面前俯首行礼:
    “艾青先生,七截门韩轩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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