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衣轻接着写道,“你父亲不死,你父子是乱臣贼子,得位不正;休明埋骨黄沙,死得其所,你才名正言顺,承天景命。这是你父亲爱子之心,你若觉得是不信你,惟恐将来有一天父子相忌,爹只能觉得,天家无父子,休明当日为成全你,可真是死得应该!”

    风行如何受得了如此重话,只是他却知道,二师叔没说错,但做了皇上,对错是非有时候就没那么重要了,这个时间,这个节点,就该做这件事,哪怕是错。他要包举宇内一统江山,就该是堂堂正正的名正言顺。于是,他是真的冒了大不韪,“孩儿有遗诏!”

    “啪!”楚衣轻一巴掌就拍在了桌案上,隐身帘外的蒋诚意膝盖一软,亏得他几十年小心谨慎熬出来的警醒,才没有当即吓得叫出来——楚公子发了脾气,皇上恐怕——

    也难怪楚衣轻生气,商风行是有遗诏——当年商承弼民心尽丧,百姓倒戈,于家为明哲保身改旗易帜,于文原送出先王遗诏,称太宗皇帝遗命,若子孙不肖可令于氏辅佐靖边王靖难,可这遗诏,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是于家伪造的西贝货,恐怕,就连于家自己也老不下这张脸皮,否则,于老爷子尚在怎么轮得到于文原一个黄口小儿出头。

    更何况,商风行登基三年就料理了于家,他当朝震怒命彻查于家不法事的时候,于家的定海神针于老爷子还没过头七。銮禁卫明火执仗地进了国公府,七天内搜出大逆不法事三十三桩,朝野上下落井下石,上疏参劾者不计其数,商风行眉毛都没动一下就斩了于家十三岁以上嫡系血脉满门,于家后花园里养的一池子龟都圈禁了,还称是看在先皇后面上给于氏的活命之恩,于氏屹立四朝,势力盘根错节,刽子手大刀举起,杀地秋风遍地肃杀满城,新帝还得了个仁厚的名声。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再没人敢挑衅这位“宽仁”的少年天子,商风行恩威并施,开启了眼下的盛世。

    楚衣轻望着他,他素来知道风行是个深谋远虑谋定后动的人,难怪当年于家卅三罪状,却没有最该有的矫诏欺君,原来,他早都留了一手。只是,面南而立唯我独尊了几年,就真的已经狂妄到以为可以遮住天下人之眼,堵住天下人之口,蒙住天下人之心了吗?

    风行知道楚衣轻生气,只垂手站着,虽说他是四方之主,可刚才认了爹,此刻楚衣轻震怒,竟连装个样子请罪都不肯,究竟令人痛心。

    楚衣轻望着眼前人,轻轻点了点头,是啊,他不能杀他,也不忍杀他,他是皇帝,乾纲独断,铁了心要一意孤行,自己又能怎样。

    风行究竟知道自己忤逆,背转身子,将整个后背晾给了楚衣轻,他是皇帝了,他长大了,他能认的打,也就是这样了。

    楚衣轻就问了三个字,“遗诏呢?”

    风行瞪大了眼睛。

    楚衣轻内力迫人,“你认我,只为了想挨揍吗?”

    风行心中真的敬他如父如神,一次冒犯已是冒天下大不韪,岂敢再让他不高兴,只对蒋诚意使了个眼色,蒋诚意心知此举不可,但一个小小奴才,只能听命行事,将那份于家伪造的遗诏珍而重之地拿过来,风行双手呈给楚衣轻,楚衣轻的手指才触到那绣龙纹的锦缎,遗诏就变成了纷纷的随絮,风行眼瞅着明黄的缎子顷刻化为乌有,也只能垂手躬立,茫然无措。

    楚衣轻看他,“我损毁太宗皇帝遗物,皇上,要治罪吗?”

    风行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爹!”

    楚衣轻一扬袍袖,风行手臂上就着了重重的一下,蒋诚意正小心翼翼地调整呼吸,只听那一声,一口气徐徐吸进去,竟不敢缓缓再换出来。

    风行手臂上火辣辣地疼,只端正跪了,“孩儿不肖,请父亲责罚。”

    楚衣轻抬手写到,“你不孝!”

    风行不敢辩解,只重重叩了个头。

    楚衣轻一字字教他,“休明为了你,把命都留在了边关,你呢,不止不孝,而且愚蠢!上尊号?你以为皇帝的名号就大过天了?你父亲一生为国为民,战死疆场,上无愧于天地,下对得起黎民,周公流芳百世,魏武纵帝号加身,亦难逃史笔诛伐,挟天子以令诸侯,雄才大略是不假,这名声好听吗?你是商元祉的儿子!休明若是只要白璧微瑕,他就不会改名叫商衾寒了?更何况,这天下,父子相逆,叔侄相欺,惟有黎民不可欺,敢欺世的人,最终不过盗名的格局,你也是开疆拓土、乱世杀伐里挣出来的皇帝,竟连这点都看不透,你要天下苍生如何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你手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说经纬天地谋算人心绝天下人之口,你比得过现在在乡下劈柴担水的那位梁献帝吗?你当年敢给他一个怀字,就不怕百年之后,别人还你一个‘荡’字吗?”

    楚衣轻一席话,直说得风行冷汗涔涔,全身战栗,他少年定鼎,再无一人如此严厉地教导过他,眼瞅着扶乱世开太平,渐成明君之象,竟不想险些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听了楚衣轻如此鞭辟入里的教训,方始明白,父亲当日慨然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再想商衾寒爱子之心,将十年来盘踞心头的种种不安、悒懑、不甘、委屈竟皆放下,原来,真是自己着相了。

    风行再次向楚衣轻叩首,“是孩儿狭隘了,谢父亲教训,孩儿以后,不敢了。”

    楚衣轻不再说话。

    风行直起身子蒋诚意,“去庭鲤祠把孤奉在父王灵前的戒方请来。”

    “皇上——”蒋诚意就是再想装耳聋眼瞎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风行微微蹙眉,“去!”

    蒋诚意听出皇上语中的坚持与郑重,更明白这位少年天子此刻的难堪,领命而去。

    风行直直地跪在楚衣轻脚下,“爹,蒋中官恐怕还得一会儿,您先用茶?”

    楚衣轻淡淡扫了他一眼,“静心跪着,思过。”

    风行心倏地一跳,再也不敢多言。规规矩矩跪直了,静听楚衣轻翻阅奏折的声音。不敢抬头,却根据他手指停留的长短猜测着爹看得是哪一篇,琢磨着自己批阅的是否精心。想到有些折子上不过写一句知道了,有些甚至只打一个圈,更是惴惴。

    楚衣轻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合上了手中的折子,先道,“你在营陵之事上不肯靡费,很好。”

    风行慨然应道,“百姓艰难求生,孤岂可一力务死?”

    楚衣轻得了他的态度,轻轻颔首,算是赞许,而后就道,“休明在时,让你反省,也这般不专心?”

    商承涣不敢答话,楚衣轻目光深深落在了他幞头上,“重抄一卷《金刚经》来给我,如何?”

    蒋诚意真请了那柄玉制的戒方来,却不敢呈上去了。玉是好玉,入手温润,只望一眼,就是不可逼视的古雅、厚重。这东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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