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只一次承认,不枉我结识他一场。

    “有没有人陪你?”涓生说。

    “没有。”我说。

    “今年仍然拒绝我?”

    “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

    “你的礼物——”

    “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

    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连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识的人都翻出来计算一遍,也一个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们还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我摇摇头。

    “我同你到杨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没有你》给我们听听。”

    我摇摇头。

    “到徐克那里去看他拍戏,他也许已经拍到林青霞了。”

    “别骚扰别人。”

    “我新近认识郑裕玲,这妞极有意思,多个新朋友,没什么不好,我介绍给你。”

    我说:“人家哪有兴趣来结识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伤害了你?”

    “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我想到那个梦,在梦中看见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

    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会有盼望暴毙的时刻。

    到家,电话铃不住地响。

    准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话筒。

    “子君?”是个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原以为心头会狂跳,谁知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你在哪里?”我听得自己问。

    “在香港。”

    “你到香港来?干什么?”

    “讨债,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记得吗?”他笑,“代你垫付的。”

    “是的是的。”

    “还有送货,你有一叠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实我是来做生意。”

    “是的。”

    “我们可以见个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时,为什么不呢?”他说,“出来吃顿饭可好?”

    “你住哪里?”

    “我爹妈的家,在何文田。”

    “我们在尖沙咀码头等。”

    “旗杆那里?”他问。

    真要命,十七岁半之后,我还没有在旗杆那里等过人。

    放下话筒,简直呆住。

    翟君回来了,而且马上约见我。

    我飞快地装扮起来,飞身到尖沙咀码头,比他早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情况来,约男朋友的地点不外是大会堂三个公仔处、皇后码头及尖沙咀码头。

    我低下头笑,谁会想到若干年后,我又恢复这种老土的旧温情?安儿知道的话,笑歪她的嘴。

    翟君来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满科学家的翩翩风度——我知道我是有点肉麻,不过能够得到再见他的机会,欢喜过度,值得原谅。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边说:“天气真热。”

    我这才发觉自己背脊已经出了一身汗,白色衬衣贴在身上,是紧张的缘故。

    他打量我,“你还是一样,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吗?”

    “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来,没见到她。”

    “我的电话地址不是她给你的?”我问。

    “呵,是我早就问她要的。”他伸手进袋。

    我窝心一阵,颇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子君,打算带我到哪儿去吃饭?”

    “你爱吃什么?”我问。

    “自制斑戟,加许多蜜蜂酱那种。”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现在去吃些普通点的海鲜。”

    “白灼虾,我最喜欢那个。”

    “我请客。”

    他并没有与我抢付帐。

    饭后我们一起散步……

    我问,“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应聘而来的。”

    “啊?”我喜出望外,张大嘴,愕然地没有表情。

    他是为我而来?不不,不可能,一切应在机缘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时候,我偏偏又在这里,他在此地没有熟人,我们名正言顺地熟络起来。

    这也已经够美好了,我并不希冀谁特地为我千里迢迢赶来相会,凡事贵乎自然。

    “很多事不习惯,”他摸摸后脑,“回来才三天,单看港人过马路就吓个半死,完全不理会红绿灯。”

    我笑,“为什么忽然之间回来。”

    “不知道,想转变环境。父母年事已高,回来伺候在侧也是好的。”

    我鼓起勇气,推销自己:“你有空会常常跟我联络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亲戚?”

    “很多。”

    大概都忙着同他介绍女友,我想,无论结局如何,多翟君这个朋友,绝对是好事。

    当夜他送我返家。在门口我同他说:“好久没这么高兴。”的确是衷心话。

    他说:“我也一样。”他的表达能力有进步,比在温哥华好得多。

    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

    第二天我边工作边吹口哨。

    老张白我一眼,不出声。

    我吹得更响亮。

    他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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