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鄢陵一处宅邸内,少女端坐在前院凉亭中,正伏桌认真作画。她画得很慢,时时仿佛不知如何下笔。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笔一声叹息,对着只画了一半的画像发起呆来。
    院墙外熙熙攘攘,那是人群在忙碌重建的声音。尽管全力做了一切准备,但封印上古神明这件事依然对人界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失去亲人以及家园被毁的创伤依旧会留在幸存的人们心中。他们因难过而痛苦,怨念上天的残酷无情,哀怜自身的渺小无依。然而这样的人类又是最坚强不息的,他们很快就从旧日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清理废墟再立家园,继续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师兄秋文曲走进亭子,看到她桌上凌乱的纸笔,摇了摇头道:“这次整理日记画本,比你从前所做慢了许多,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岑缨又是一声轻叹,幽幽说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这些经历太深刻了吧,反而不知该如何下笔了。”她看着那张未画完的英气少侠,泪珠在眼眶里滚了几滚,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墨染。
    得知那个噩耗时,已是大劫过后的第三天了。她在混乱中遇到了前来援手的云无月和凌星见,却一直不见那个最熟悉的身影。她以为他还在魔域处理纷争,毕竟天鹿城那边的情况也不比这里好多少。但两位好友的脸色却令她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几番追问之下,小国师只好无奈地征求云无月的意见。
    说出来吧,她总会知道真相。
    但是前辈提醒过,如今人界不平静,她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我怕……
    或早或晚都是面对,有什么区别呢?
    成熟的女子静静地望着自己,那目光令她紧张得手脚发抖。
    北洛……已经和西陵城一起去了。魇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比往常低了许多。
    她的头脑当时一片空白,四肢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怎么都站不稳。在第一波悲伤的浪潮暂时平息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个结局并不感到意外,其实她已在当年的巫之国幻境中见过一次了。
    只是上一次她还有和他当面告别的余地,而这一次,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他已决定斩断所有跟定了那个人,所以才会用这种方法一去不回头。
    干脆利落地一了百了,甚至是有些无情,可的确是王辟邪会做出的选择。
    也许他的存在自始至终就是一场梦,当年他在无名之地的树林中从天而降替自己解围,就这样突入其来地闯入她的生活,把自己带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崭新天地。
    而现在,他又突然就这样地彻底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他和她的道路其实是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偶然有一时交汇,但终会分开。梦醒了,她还是做着博物学会的女学生和岑府的大小姐,继续她的人生,只是那种毫无烦恼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了。
    她夜间的噩梦不再局限于吃不到的美食,多了求而不得的遗憾和生离死别。不论是对血缘相连的亲人,还是肝胆相照的朋友。
    秋文曲怜惜地看着陷入哀思的她,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师妹,你也辛苦好一段日子了。今天难得休息,不如回博物学会看看。”他温声说道,“阳平那边传来了新型灵火铳的图纸,正想请你一同参详。”
    岑缨缓缓摇头:“抱歉,我已和凌星见约好了,一会儿要去个很重要的地方。”
    “也好,能和朋友出去走走,总强过在这里一直闷着。”
    岑缨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正要往大门外走去,府内一个家丁忽然赶过来。
    “小姐,刚刚有个人送东西给你。”他递过去一个小小的匣子。
    “给我的?”她诧异地看着手里的匣子,上面没有任何显示来路的表花印记。
    “是谁送来的?”
    “不清楚,刚才小田在外面扫地,忽然有人过来把这个塞给他,说是要亲手交予小姐,没留下名姓就走了。”
    她听得十分奇怪:“那人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模样?”
    家丁说道:“不知,对方穿的长斗篷盖住了脸,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我们怕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想直接扔了了事,但是老管家说,还是交给小姐自己处置为好。”
    “谢谢费心,有劳了。”岑缨对他说道。这当口也无心拆封细查,随手将匣子塞进衣袋,便去找凌星见汇合了。
    岑缨已经来过天鹿城不少次了,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也许是早就习惯了杀戮与死亡,辟邪们对战后的适应力比人类更强大。城市所有街道整然有序,已全然看不出曾经被浊气重创过痕迹,一切都已平复。
    唯一不同的,就是空中飘荡着沉重凄婉的钟声,那是送别之音。
    岑缨和凌星见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来到霓商和云无月身边,双方默然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此外并无多余言语。今天,全城子民都聚到了巽风台,各个面容肃穆,同时望着城门上越燃越小的橙色火焰,默默致哀。
    王死后,残余的力量还会支撑王焰燃烧一段时间,但终有油尽灯枯的时候。而现在它已是行将就木,等到焰火彻底熄灭,北洛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就没有了。
    人群中已响起了低低的啜泣之声。岑缨心如刀绞,视线模糊地看着那气若游丝的小火苗。它还在拼命挣扎,仿佛一个求生欲强烈的生灵,无论如何不甘离去,望之更是令人难过。
    岑缨闭上了眼睛,不忍见那灰飞烟灭的一刻。
    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听见预料中的大放悲声,反而变得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有些甚至在低低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讶地睁眼,发现那团火竟然还在烧,不仅没有熄灭,原本黯淡的橙色也渐渐变深。忽然间嘭的一声高响,那王焰竟平空而起直冲向上,炽热的烈焰瞬间烧红了整片天空,就像是一只重生的凤凰冲破云霄,金红的翅膀四散张开,绽出耀眼夺目的光彩,再次释放生命的绚丽。
    原本陷入悲痛中的辟邪们震惊沉寂了片刻,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振屋瓦。
    岑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失态地抓住身边凌星见的手臂。
    “这、这这……难道说……北洛他……”她语无伦次地喊道,嗓音都激动得变了声。
    凌星见重重点头:“没错,北洛他……应该还活着。”他专注地盯着那灿烂的金红色,面上虽然微笑依旧,眼眶却也不禁湿润了。
    顽强勇猛的生命之火,终将逆转黑暗带来的阴霾,预示着王者再次归来。
    云无月看了一会儿王焰,沉默地退出了沸腾的人群,孤身只影渐渐远去,不一会儿消失在了树影中。
    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目标,是时候重新踏上征程了。
    岑缨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神情一扫方才来时的消沉低落,重新燃起了希望和动力。
    虽然北洛还是下落不明,但只要知道他还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这就足够了。她本就计划不久后出海远行游历天下,只要对方活着,她坚信他们终有重逢的一刻。
    少女心中充塞了欢喜,忽然觉得心怀大畅,无意识触到怀中那个小匣子,这下总算有心情打开看看了。
    她蓦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手中那块小巧玲珑刻有家徽的玉佩,一时间双腿发软,整个人遭受了今日第二波激动洗礼。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平安无事的……”她忍不住跪在地上哽咽,握住玉佩的手轻轻发抖,“可你为什么不肯来见我,小叔叔……”
    将身份信物原物奉还,是想告诉我你还活着,但从此不会再回岑家了吗?
    “哪有这般容易……”她坚定地自言自语道,“我会把你找回来的。不管是你还是北洛,我一定会找到你们!”
    姬轩辕在九重云端透过水镜看到了天鹿城变化,欣慰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真让你赌赢了啊,北洛。”他静静说道,不禁回忆起那日与对方秘谈。
    你已经计划好了?有几分可行?
    血涂阵是他当年借助剑灵之力所设,关于其中变化,我也有些印象。如今我自己就是王辟邪,利用里面的空间乱流在堕入异空的那一刻逃出,并非完全不可能。
    自己当时心中暗喜,但想到另一件事时,又不禁有些黯然。
    纵然你能拼死救他出去,但巫炤的性命还是……
    北洛低下头,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生命共享?他一脸愕然,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他借助王辟邪骨灌注魔力助我重生,那么我将之再分一半回去维持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可?横竖都原本是属于他的力量。
    你想用自己的妖力温养他的魔核?自己当时眉头紧皱,理论上是无不可,但王辟邪净化之力霸道,他又是出身蜃族的始祖魔,你们俩的体质相差甚远,就算强行相连,也只能延续片刻性命,无法长久。更何况让始祖魔复原的力量,只怕把你吸干了都不够。
    他看见北洛忽然一笑,我的力量不足,那加上整个龙渊又如何?
    自己心中一凛,你莫不是想……不行,龙渊底下虽是血浊遍布,但他此刻如此虚弱,哪可能吸取那些凶煞之气化作己身魔力自用?
    那么让别人先替他引导,而后再传给他不就好了?北洛平静地说,我记得上古时伏羲有件宝贝叫阴阳双珏,不知可否向你一借?
    你是想借助封印的同时,吸取里面的阴毒煞气,再由你净化后输送给他。可是血涂阵千万年积蓄下来的凶魂岂可小瞧,我怕你到时招架不住,反受其害。
    这本来就是冒险,没有多少筹码可言。青年微微叹气,我这次复活是借了那家伙的骨头,既然号称始祖,希望没有那么脆弱吧。
    如果失败,也无非是与他共葬于西陵,在魔域异空中再也无法离开。他缓缓说道,能这样永远陪着他,也没什么不好。
    他定定地看了挚友好久,最后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姬轩辕吁口长气,结束了回忆。他看了看身后白雪飘零的太昊宫,目光又变得深沉起来。
    这一次轮到他去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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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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