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说定了请客,可在很久之后才有机会兑现,那时的我与萧渔的关系也已经天翻地覆的不同——怎样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发展——我们上床了。在这以前,我一次也不曾用不同的眼光看他。虽然我对男人也能够发生感情,然而也同样可以喜爱一个女人。当时我和萧渔之间虽然不陌生了,可交情也并不到多深的地步,完全也想不到那上头。

    在那之前我也还有女朋友。

    这世上存在一种奇怪现象,好像无论谁的感情发展到某个地步就必须寻出结果,对男人女人来说,最好的结果叫作结婚,至于男人和男人,现在结婚并不算上很难的事,可是真正做起来也不太容易,社会对于不同时常排斥,尤其人的各个方面,即使具有个性上的特殊性也需要遵守规矩。在李韵玲之前,我也交过几个男人女人,通通一样,仿佛得了同样的病症,到了时间便要谋求约束。我给不出那种承诺。甚至感到恐怖,根本想也不愿意去想。难道不结婚就不可以在一起?简直荒谬。

    李韵玲好几次提起结婚两字,大概我的冷淡终于激怒她,甚至疑心我移情别恋,闹了几回后,她非要我给出一个答案。那阵子十分忙碌,合作的项目到最后关头,我更不会去考虑别的事,也不愿意敷衍了。

    我便告诉她:“我没有打算结婚,要是妳不能接受,就分开吧。”

    李韵玲的声音仿佛颤抖起来:“方微舟,你再说一次!”

    我静了一下子,想了更仔细。我说:“我们不要继续下去了,分开吧。”

    李韵玲仿佛哭起来:“你不结婚的话,当初为什么答应和我交往?”

    我对这质问很觉得抵触,感情的发生何时不是本能的问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冷漠:“谁说交往就是因为想要结婚,至少我不是。”

    李韵玲真正哭起来。我听了一会儿,看看时间,说:“就这样吧。”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之后几天,李韵玲没有再打来电话。到合作的项目谈定,确定为公司带来可观的收益,两边部门的几人为此辛劳近两个多月,终于卸下压力,上层也高兴,当晚由李总出面请客慰劳,也算是庆功宴。准备去吃饭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李韵玲,简直意外。

    我没有接起来,它响了几十声才挂断。半路上又响起来,我坐了李总的车,他听见笑道:“女朋友找你了吧,还不接?这阵子人家也辛苦了。”

    我笑笑,可是按掉它。

    李总看见,也没有奇怪,还是笑咪咪的:“吵架了?哎呀,女人哄哄就好了。”就岔开来谈别的事。

    吃饭的地方在一间酒店一楼的中式餐厅,在包厢里,设了三张大圆桌,倒是实在地坐满人,相关不相关的都来了。开席前照例有一番说话,李总先出来,接着是我与张海,不外场面话,大家也是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在李总主持下一块敬了酒,总算能够放松吃饭。

    菜一道道上来了,喝酒也没有停过。开始大家还规矩地坐在本来的位子,慢慢有些人换了。我后来也不固定坐哪里,反正在哪里也还是喝酒。不知道多久,又让人引到一个位子坐下,我和座上的人喝过酒,就没有起身了。有人注意到,帮忙布置新的碗筷,我没有碰,又喝酒,一面听张海说一个所谓别人闹的笑话,而他自己是怎样的聪明,在座的人全部十分捧场,笑得愉快。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注意到旁边坐的是萧渔,他也正在笑着,仿佛相信了。我靠近他,在他耳边说:“……他说的别人,其实说的就是他自己。”

    萧渔顿了顿,转过脸。大概也喝了不少酒,那脸上有点红。他的笑容不减,只瞥了我一眼,大概怕别人奇怪,又马上掉过去。不过他低声:“但是他不是说了那个谁吗?”

    我低道:“你不信的话……”就告诉他即将听见什么话。果然张海马上说起来了。他转过来看我,一副讶异的样子。

    我对他一笑。他只盯着我看,也一样笑。我又悄悄告诉他:“他说话时常要打折。”

    萧渔也笑了,又看看我,低声:“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我笑道:“要不要听一个事?”

    萧渔点头。我凑到他耳边:“上次他住院是因为痔疮开刀,回来怕伤口裂开不敢骂人,你看他那时候脾气是不是很好?”

    萧渔笑起来。我对他举起酒杯,他立刻端起酒和我碰杯。旁边的人注意到,便来凑热闹,一来一往,不知道又喝了几杯。这之间,有些人告辞走了,后面李总也要走,他十分醉了,不过他有司机,回去不成问题。

    我送了李总,也没有打算待下去了,今天喝得多了,再下去或许要醉倒。正准备请人叫车子,有个人走来,不注意撞了我。我退了一步,一看,是萧渔,前面才看见他和一些人一块走了,想不到回头。

    萧渔扶住一张椅背才站好了,看上去有点狼狈似的。他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松开,衣领的两颗扣子也解开了。他看了看我,嘴里抱歉,又左右瞧瞧,似乎发现什么,略摇晃着走过去。他又丢了手机。

    我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他已经走回来,对我一笑。我问:“你还行不行?”

    萧渔点了头:“嗯。”又晃了一下。

    我一只手去扶住他的手臂,又看看旁边其他人,他简直能算清醒。我便问:“你住在哪里?”

    萧渔只道:“我,我叫车,回去。”

    我道:“我知道。”再问了他一次地址。

    萧渔神情有点迷惘似的,想半天没有说出来,就连站着仿佛也很吃力,假如不是我扶着他,大概就要跌倒,就这样坐车回去,也不知道到家能不能走。

    我便不问了,干脆扶着他到外面大厅,就在这酒店开了房间。今天不是假日,虽然晚了,也还有许多空房。我拿了房卡,带他上楼。他似乎不奇怪,完全没有吵闹,只是也没有清醒,到楼层后,他两脚仿佛有千斤重似的,怎样也不肯走快,三催四请的,走了许久才到房门口。

    我打开房门,插下房卡,灯光马上一亮,照出整间房间的样子,极为普通的商务单人房。我带他到床边坐下,他抬头看来,那眼神流露出一股情绪,也说不上是怎样子,向来不曾在他眼里看见的。我一怔。

    突然萧渔用力地拉了我一把。

    我和他一齐摔在床上。这一下子,我感到头有点晕,还没有反应,他凑过来把我抱住了。他呼吸的热气拂过我脖子的皮肤,一只手胡乱摸起来。我顿了顿,把他推开来,就要坐起身。他又拽我一把,整个欺上来,将我按住。

    想不到萧渔这样瘦,力气竟十分大,他盯着我看,也不知道他脑袋正在怎么想,突然吻了过来。他的唇瓣柔软,碾压着我的。这吻技真正不怎样。我微皱眉,扭开头,他又寻上来,身体越加紧贴,那下.身抵着我轻蹭。他勃.起了,我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他一只手解开我的裤子。

    这一晚上累积的酒力仿佛再也无法压抑,烧的烧,烫的烫,理智已经不管用。我翻起来,与他掉了位子。我伏下.身,舌头撬开他的唇。

    脱下的衬衣皱得完全不成样子,枕着的床单越加皱了折成一条条的纹路。事实上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全部非常混乱。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

    隔天清醒,发现不在家里,我恍惚了一下子,可记起来怎么回事。我举手看表,早上六点半。身边传来动静,我便转身,就看见萧渔。他也醒了,头发微微盖住额头,看上去十分清纯,又迷惘无辜,还有几丝宿醉后的痛苦。他很快又变了脸色,十分震惊似的,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大概发觉了什么,他整个僵住。

    我揉了揉脸,翻身起来。我去了浴室,冲澡后套了浴袍出来,萧渔还在床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开口:“你不去冲洗一下?”

    萧渔脸上讪讪似的:“噢。”就急忙地揭被子下床,一迳地低头。

    我捡起地上一堆的衣服,在我的外衣里找出手机,看见几通来电和讯息。我回复了讯息,又换回了衣服,浴室门才开了。萧渔穿着浴袍走出来,看我看他,顿了一下,脸上爬满尴尬。

    他倒是开口:“请,请问这是……唔,我,和你……”

    我扣着袖子:“嗯。我上了你。”

    萧渔没有说话。我朝他看去,那整张脸红了又白。我道:“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事?”

    萧渔摇头,真正茫然的样子。

    我道:“你喝醉了。”

    萧渔张张嘴,半天才出声:“那,我,你……”

    我道:“问你住哪里也不说,我就帮你开房间休息了,谁知道你拉着我不松手,又来脱我衣服,弄得没办法,我只好做了。”

    萧渔听着整个呆住似的,仿佛不能相信,可神情也几分怀疑他自己。他声音巴巴的道:“我,我不知道,我,抱歉。”眼睛完全不看我。

    我道:“没事。”便套起外衣,又看他:“你不穿回衣服?”

    萧渔顿了顿,才过来拿起床上的衣物,但是也没有动作。我看看他:“已经七点了,今天你需不需要请假?”

    萧渔马上有点窘似的,却默默地摇头,同样不动。

    我便道:“那晚点见了。”

    没有听见他回应,我并不在意,就离开了。

    结果,那天萧渔也还是请假。又隔一天,中午我与他们经理开会出来,在过道上碰见他和别人走来,他看见我,脸上略尴尬似的,又仿佛欲言又止,可是没办法单独交谈的情形,就打了招呼错开身。

    下午我偷空到楼道抽烟,抽完了要走,回头看见他。他顿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我掏出烟,他便道:“我这里有。”一面就拿出来,点起烟。

    我没有收回去,又倒出新的烟,自打火抽起来。他一直默默不语,烟也没有抽完就熄掉,以为他要走开了,突然听见他说:“我和你都是男的。”

    我向他看去:“什么?”

    萧渔神情闪烁:“我们是男的。”

    我道:“难道不是?”

    萧渔一呆,不过马上说:“我,我的意思是,唔……”又顿了顿,低道:“就算是那样子了,正常男人不可能会继续下去。”

    我问:“哪样子?”看他闭上嘴,我吸了一口烟,转口:“你觉得我不正常?”

    萧渔愣了一下子,连忙摇起头。

    我打量他两眼:“那你呢?正常男人哪会抱住一个男人亲个不停。”

    萧渔脸上又红又白。他不吭声,过一下子才低低地挤出话:“你很正常,是我……我是同性恋。”

    我看着他,有一下子不说话,就把烟灭了,回头看他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我想了想,便走到他面前:“现在你告诉我就算了,可是在公司里,最好不要轻易又告诉别人。”

    萧渔怔怔地看着我。我靠近他耳边,轻声:“有一件事告诉你,我也只对你说,我是双性恋。”

    4

    并不为了这样的缘故就要在一起,当时与萧渔的关系根本也谈不到那地步。那天真正追究起来不过一场混乱。萧渔也没有开这个口。

    萧渔见到我,那尴尬逐次减少,也与我单独吃过几次饭,每次都不是特地,自然而然,公事上很多接触的机会,一次两次,渐渐私人方面也谈到一块去,可以知道各自家里有些什么人,知道彼此朋友的一些事,以及兴趣喜好等等。

    比起同期的新人,萧渔对事业积极,很快在他部门里脱颖而出。张海也愿意给他机会,不过经验不足,免不了犯错,不过他与我见面,也不多谈这方面,有时倒是我找到机会给他指点。不过他对生活上的一些事通常迷糊,有时漫不经心,偶尔却在奇怪的地方计较起来,简直矛盾的一个人。但是这些并不影响我与他日渐频繁的来往。甚至上床,不只一次。通常之前也会喝酒,带着醉意,不过他再也没有好像第一次那样喝醉,发生的时候还是能够思考的。

    他从来不拒绝,有时也会主动。我也不曾对这件事反感。

    我早已经恢复单身,然而花费一些时候才真正断掉之前那段,几次谈完了,李韵玲仿佛死心,又打电话来,我不接,她便直接来见我,住的那边不便进去,就到公司来。以前她也到过公司,也是突然就来了,有些人看见过。那次她来,正好中午,可引起一阵注意。

    好在她还是知道面子的人,当场也没有闹起来。我随着她到附近的咖啡厅去坐了一会儿,再不肯留情面。她一副被伤透心的样子,不过神气也有几分狠狠的。她告诉我,她并不是没有另外好的对象,很快也会结婚了。

    我听见也不感到怎样,十分冷静,对她这副伤心的样子觉得可笑。我道:“恭喜了。那以后真的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也不要再来找我。”

    她脸色发白,紧紧抿住嘴。看上去那眼泪马上就会流下来。

    我真正不耐烦了,就起身。顺便拿了账单,付钱的时候,我也没有回过头去。

    这以后再也没有李韵玲的消息。

    当初让我们认识的朋友是苏林,他和我是大学同学,还有几个人,包括从高中就认识的潘明奇,我们几人到现在关系还是很好。在不久的一次聚会上苏林告诉我,李韵玲准备结婚了,是她家里给她介绍的人,两人认识不到两个礼拜。他接到喜帖简直吓一跳,因完全没有听见我说结婚的事,当然也不知道我们分手,不过看了喜帖,马上明白。

    他又来确认:“你们真的分手了?”

    我笑笑,他便不问了。也是很久的交情,对我的过往感情发展怎样不知道,大概多少有数是为了什么原因分手。

    旁边的潘明奇似乎听见了,凑过来:“又分手了?你就没有一个超过两年的。”

    我没有说话,他又问:“采菲那边有一个朋友,上次你也见过的,想不想认识一下?”

    我看他一眼。他马上道:“采菲一定要我来问你。”

    我道:“不用了。”

    潘明奇劝道:“认识一下不要紧,不一定要有什么发展。”

    我笑道:“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潘明奇耸耸肩,又一副感叹的样子:“还不是我们几个现在都有对象,怕你一个人孤单啊。”

    我笑了笑,不理他了,自走开到餐厅外面抽烟。

    背后有动静,我转头看见是林述问。他对我一笑,问我要烟。我拿出来给他,可道:“不是说要戒了?”

    林述问一笑,接过来倒出一根烟,又还给我:“失恋了,只能抽起来了。”

    我不免讶异,朝他打量起来:“你失恋?”真正没有听见说,况且他那边交往多年,一直也很稳定。

    林述问笑道:“你都会失恋,我怎么不会。”

    我道:“纠正你一下,我没有失恋。”看他笑起来,便也笑。都是静静地抽了几口烟,我吐着烟雾:“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林述问道:“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出国了,就在这一两年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让人家等算什么。”顿了顿,又说:“你也晓得,我们继续下去也是非常困难。”

    我默默地点头。林述问又道:“虽然他家里没有困难,但是我这边太难了。我想,你能够理解。”

    我道:“不结婚就好了。”

    林述问一笑,看来:“你真的不打算找人结婚?”

    我淡应了声。即使是他,这时也不打算深入的剖白。只要说起这个,我便抵触起来,心情有点浮躁。

    林述问又道:“你是可以结婚生子的。”

    我冷淡地道:“那又怎么样?就因为可以,所以一定要去做不可?”

    林述问听着脸上也并没有尴尬,他倒又微笑:“其实我也是能够理解你的。虽然我这里是这样了,但是对于结婚也不太憧憬。”

    在他面前,说话总是比较自由自在的,一如他对我,我对他的事也有不少了解,然而要继续下去还是为难。我吸了一口烟:“不说这个了。”

    林述问没有说话了。过一下子,转口:“上次我看见你。”就说了在哪天,以及哪里:“那是谁?”

    我回想起来,那天和我在一块的是萧渔,当时已经吃完饭。我只道:“哪个谁?”

    林述问看来,一笑。他道:“新的人?”

    我想说不是,可嘴里道:“不知道。”马上又说:“你看见我,怎么不喊我?”

    林述问道:“当时有点远。”

    我看看他:“哦,现在我才知道你视力这么好。”

    林述问笑起来,他把烟灭了:“我看你们气氛不错。”

    我没有说话,但是踩熄了烟。里面的人在喊着我们,今天聚会也是为了其中一个朋友生日,准备切蛋糕了。

    我和林述问便不多谈了,一块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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