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清刚出坤德殿,可福忙道:“主子您慢着些,地上有些滑呢。”

    怀清侧头看了看,刚自己还阴沉沉的天儿,这会儿已经落雪,这是今年入冬的头一场雪,雪簌簌落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了薄薄的一层,北风卷着雪粒子钻进廊子里,便宫女们不时清扫擦拭仍有些湿滑。

    因皇后病势沉重,自入冬这一个月来,怀清几乎天天都要来坤德宫,说起皇后的病怀清不禁叹了口气,当初自己就说心病难医,若是皇后自己想不开,吃多少药也无济于事,可自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也实属无奈,出了坤德宫就见海寿跟前的小太监,见了怀清先磕头:“万岁爷召皇子妃过去问话。”

    怀清点点头,跟着他往御房走,进了御房刚要磕头,皇上摆摆手:“罢了,皇后的病如何?”

    怀清略有些迟疑,皇上道:“有话就说,这里也没外人,藏着掖着做什么?”

    怀清暗道直说可不吉利,不过皇上既然如此说,想来也知道皇后的病,想到此,怀清道:“若让怀清说实话,不好。”

    虽早料到是这么个结果,可从这丫头嘴里如此直接说出来,皇上也有些接受不了,皇上很清楚怀清的医术,比当年的苏毓敏也差多少,也就是说,只她说不好,这病十有□□是不成了,开口道:“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怀清不禁有些意外,本以为皇上对皇后没什么感情,毕竟皇上爱的是淑妃娘娘,这是大燕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儿,皇后这个正经妻子反倒成了两人那段爱情的第三者,也莫怪皇后娘娘恨淑妃,搁谁谁想得开啊。

    不过皇上的态度真让怀清疑惑了,难道这就是夫妻之情,即使没有爱情,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还生了儿子,就有了感情,所以皇上才会如此紧张。

    怀清想了想道:“或许会有转机,却不是药石之力。”

    皇上知道怀清说的什么,皇后这病的起因,说白了,就是十七年前淑妃那桩案子,而皇后也并非真正狠毒之人,当年是顾虑自己的地位,加上余家两兄弟在后头撺掇,方才铸成大错,淑妃早早没了,皇后这些年也过得并不舒坦,因这里头还牵扯了自己的小女儿长庆公主,那个孩子刚生出来还未足月就夭折了,皇后亲眼看见那孩子从出生到夭折,这份负疚感藏在心里十七年,岂能好过。

    怀清说病由心生,皇后的心病正在于此,本来怀清舍了那医案,皇后的病稍有起色,却被老六这么一闹腾,不知怎么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病才越发重了起来。

    皇上略沉吟道:“刚你去的时候,皇后说了什么?”

    说起这个,怀清更有些犹豫,皇后跟她说想见慕容曦,怀清大约明白皇后的想法,这人的心病积到一定程度,就如涨到临界点的水位,急需一个口子泄洪,而这个口子就是慕容曦,毕竟淑妃娘娘已经没了,长庆公主也不再了,皇后娘娘所有的愧疚能倾诉,求恕的人只有慕容曦了。

    怀清之前觉得,作为人,不管因为什么,犯了错都必须去承担后果,若是所有犯了错的人,只要认错就能得到宽恕,这个世界的基本秩序就乱了,恶必惩,善应扬才是正理儿。

    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一想到慕容是近日愁锁眉头,怀清就忍不住想,如果有个契机可以化解这些恩怨,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却怀清更清楚慕容曦是什么人,那人前头二十年活的太恣意,太顺当,以至于爱憎分明,其实这是好的品性,可这样性格也让他绝无可能原谅害死他母妃的人,所以,皇后的想法虽是人之常情,却也过于天真。

    皇上瞧了她半晌儿:“她想见老六。”

    慕容曦一进坤德宫的门,就看见站在屏门处的怀清,慕容曦不禁愣了一下,屏门侧面有一株红梅映雪而绽,暗香浮动红梅妖娆,却仍不及她分毫。

    慕容曦怔怔望着她,多久不见了,一月两月却似一年两年,她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羽缎的斗篷,站在哪儿,连身侧的红梅都成了陪衬,她绝少穿这么鲜亮的衣裳,事实上,慕容曦的记忆中,她都是素净的打扮,连首饰都不喜欢戴。

    因此,慕容曦从不知这样鲜亮颜色竟如此配她,她看上去过的不错,比那时略有些丰腴,而她在这里的目的,令慕容曦心情忽然变得奇差无比。

    怀清一见他的脸色,不禁暗暗叹息,自己这趟恐不讨好,可让她这么眼睁睁看着,又实在做不到,而且,前头想的挺好,这一见了面,竟觉打个招呼都有些困难,可都站在这儿了,横是不能当木头桩子。

    强撑着便开口道:“好久不见。”

    慕容曦点点头:“是好久不见了……”

    怀清脑子里转过无数个话题,终于找到一个:“说你的侧妃有喜了,恭喜啊。”

    怀清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找了一个最尴尬的话题,忙道:“慕容曦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心恭喜你。”

    慕容曦看了她良久道:“你这声恭喜是我此生最不想的,怀清,咱们认识不少年了,彼此什么性子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所以,也没必要拐弯抹角。”

    怀清给他噎住,不免有些恼起来,开口道:“好,既你让我说我就说,有道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有一句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慕容曦,人生多一些宽容比怨憎要好的多。”

    慕容曦笑了起来,只不过笑的很冷:“事儿没摊在你身上,你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今儿换你是我,你能做到你说的这些吗?”

    怀清一愣,中肯的说自己做不到,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自己没这么良善,那么,自己有什么立场劝慕容曦,怀清忽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想到此,开口道:“算我多事,你想怎么着怎么着吧。”撂下话转身走了。

    慕容曦望着她的身影消失,方收回目光,她倒还是那个性子。

    慕容曦迈脚进了殿内,大约是为了见他,皇后撑着起来靠在屏座前的软榻上,人瘦成了皮包骨,脸色也蜡黄蜡黄的,要说精神,也只有目光透出些许希望来。

    慕容曦近前见礼,皇后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嬷嬷们有些迟疑,却见皇后的脸色不敢违抗,只得带着人退了出去,大殿上只剩下皇后跟慕容曦。

    皇后并没有看慕容曦却目光深远,仿佛陷进了过去的时光里:“头一次见你母妃的时候,我就知道,皇上一定会爱你母妃,她那么美丽温顺又能歌善舞,笑起来的时候,就算御花园的花都开了,也比不过你母妃,我一开始没想过要害她,可后来皇上越来越宠你母妃,越来越宠,后宫三,都不及你母亲一个,那时我有了是儿你母妃也生了你,我才发现,自己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根本不值一提,我可以不为自己打算,却不能不为是儿着想。”说着长叹了口气:“如果能倒回去,我绝不会那么做。”

    慕容曦耐着性子完了,冷冷的道:“皇后娘娘您跟我说这些是想得到我的谅解吗?”

    皇后直直看着他:“你母妃去了,这十七年来我也并不好过,我时常梦见你母妃来找我,时常……而你父皇更是极少进我的坤德殿来……”

    慕容曦道:“可你毕竟还活着,你毕竟还保有着皇后的尊荣,你此时的愧疚忏悔,只会让我觉得无比恶心,皇后娘娘以为我会原谅一个下毒害死我母妃跟我妹妹的杀人凶手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绝无可能,你做了这些就该得到报应,十七年的良心谴责根本算不得什么,就算皇后娘娘以命相抵,你一个人也抵不了两条命,更何况,又何止两条人命,皇后娘娘莫非忘了苏太医,苏太医一家上下十几口人命,都要算在皇后娘娘头上。”

    皇后脸色越发惨白,半晌儿方道:“你竟如此恨我。”

    慕容曦道:“我自然恨你,所以,皇后娘娘就不要奢望我会原谅你了吗,话已说完,若娘娘无事吩咐,慕容曦告退。”撂下话转身走了。

    殿外头的人一见慕容曦脸色不善的出来,忙跑了进去,见皇后靠在屏座上,仿佛没了气息一般,众人唬了一跳忙道:“娘娘,娘娘……”

    皇后睁开眼看了周围人一眼,叹了口气:“扶我进去躺着吧,我实在太累,太累了……”

    是夜三更,海寿匆匆跑进寝殿:“万岁爷,坤德宫传了信来,说皇后娘娘哪儿不好呢。”

    皇上一把撩开床帐,下地,一边儿穿衣裳,一边吩咐:“海寿你去老四府上,把老四两口子叫来。”

    海寿应一声跑了出去,知道这事儿可耽搁不得,说起来,也真是命,今儿白天皇后娘娘才见了六皇子,晚上这人就不行了,真叫四皇子妃说着了,皇后娘娘这是心病,就撑着最后一□□气儿呢,若是六皇子说一句顺当话,这人没准就能缓过来,可六皇子那个性子,对皇后娘娘恨之入骨,怎可能会说皇后娘娘想的话,故此,前脚六皇子一走,后脚皇后娘娘这就不成了,别的皇子都好说,四皇子可是皇后娘娘亲生的,若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怎么能瞑目啊。

    海寿刚到四王府大门前,还没进去呢就见四皇子两口子匆匆忙忙的走了出来,一见海寿,慕容是就知道,怀清猜的不错,母后的境况不好。

    怀清今儿从坤德宫回来便有些坐立不安,慕容曦那个态度,见了皇后娘娘一准没好儿,皇后娘娘的病拖到这会儿,也就是一口气撑着,这口气一泄,可就再无生机,只不过,这件事怀清不想说出来,慕容是已经够糟心了,自己还是让他消停消停吧。

    心里头有事也看不下去,早早就安置了,可怀清却做梦了,她梦见了皇后娘娘,她那么慈祥温柔的望着自己,从怀清第一次进宫,皇后从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她,这是一种长辈的目光,不止慈祥还亲近,可她什么都没说,怀清刚要说话的时候,忽就消失了。

    怀清一惊睁开了眼,入目是慕容是担心的目光,他摸了摸她的脸:“清儿怎么了,你刚才一直喊着母后,我推你都推不醒。”

    饶是怀清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此时也有些警醒,忙道:“快,咱们快进宫,刚我梦见了母后了,这或许并非吉兆。”

    两人匆忙收拾就出来了,不想在门口正遇上海寿,三人一块往宫里头赶,到坤德殿的时候,皇后已陷入弥留。

    皇上一见怀清来了,忙招招手,怀清知道皇上的意思,上前号脉,怀清不禁想起了苏爷爷,苏爷爷最后一刻教了她什么是绝脉,正是皇后娘娘现在的脉象,六脉已绝,再无生机,不禁摇摇头。

    皇上怔怔看着床上的人,忽道:“你就这么想解脱是不是,那就去吧,去吧,朕不留你了……”

    仿佛意识到皇上说的话,皇后娘娘的手一松,怀清伸手过去探鼻息,忙跪在地上。

    黎明时分,丧钟敲响,咚咚的声音,响彻皇宫内外。

    老太君在外头跪了会儿,就让海寿传皇上口谕给请到暖阁里头去了,毕竟这寒冬腊月的,老太君的身子哪儿禁得住长跪啊。

    老太君起来的时候不禁看了眼最前头的怀清,这丫头的脸色可不怎么好,也莫怪,白天夜里这么守着,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刚想说怎么寻个借口让怀清歇歇儿,忽前头一阵噪乱:“四弟妹,四弟妹……”

    二皇子妃跟三皇子妃忙道:“快来人,四弟妹昏过去了。”

    小太监一也慌了,刚说要上奏皇上,慕容是已经大步过来,一把抱起怀清,海寿多会瞧眼色,忙过去道:“四爷这会儿不能出宫,要不然,把皇子妃放到暖阁里头吧,正好老太君在呢,也好照顾着些。”

    慕容是点点头,抱着人进了暖阁,老太君忙道:“快把丫头放炕上来暖和暖和,海公公你去把王泰丰叫过来给丫头瞧瞧,瞧这张小脸白的都跟纸儿似的了。”

    见慕容是还在跟前站着开口道:“这里有老婆子呢,四皇子就放心吧,外头一大摊子事也轻忽不得。”

    慕容是自是知道自己不能久待,却颇担心的看了怀清一眼,想想她晕了也好,再么下去,恐她的身子要吃不消的,交代跟前的太监几句出去了。

    不大会儿功夫,王泰丰匆匆赶了过来,见了老太君刚要行礼,老太君忙道:“得了,还行什么礼啊,快瞧瞧这丫头,可是怎么了?”

    王泰丰这才近前给怀清号脉,老太君颇紧张的盯着他,见他神色凝重,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忙问:“如何,是什么病症?”

    王泰丰眉头一松道:“不是病是喜,四皇子妃这是有喜了。”

    老太君一愣,继而大喜过往:“真的?”

    王泰丰点点头,知道老太君一向不信自己,不禁自嘲的道:“虽说在下医术不精,可这喜脉也不会瞧错的,从脉上瞧有两个月了。”

    老太君掐指算了算道:“倒是快。”

    王泰丰道:“只不过这前三个月可娇气,这守灵……”

    老太君道:“规矩之外也有人情,便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也该护着自己的孙子,得了,你去知会四皇子一声吧,省的他放心不下。”

    二皇子妃瞟了余静茵一眼,小声道:“这人还真的看命啊,这大冷的天,有人命好,暖阁里头躺着去了,有的人命不好,就只能拖着肚子在这儿跪着。”

    余静茵咬了咬唇,心知二皇子妃这话是说给自己的,这个孩子可是她全部的希望,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有丝毫闪失,而且,前头有张怀清,自己为什么不能跟着学。

    想到此,一翻白眼也倒在了地上,二皇子妃心道,你倒是学得快。

    跟前的太监发现,忙上奏给海寿,海寿心里不禁冷笑了一声,这侧妃娘娘倒是会见缝插针,可惜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她能跟四皇子妃比吗,还奢望也把她抬暖阁里来不成,咳嗽一声道:“叫人抬到后头闲屋子里请太医瞧瞧,等醒过来接着跪。”

    小太监把话传过来,二皇子妃跟三皇子妃两人对看一眼,差点儿忍不住笑场,余静茵自然也见了,暗暗咬牙,既然装了,也只能装到底。

    怀清一醒过来就见老太君望着自己,不禁愣了一下:“老太君,这是哪儿?”说着就要起来。

    老太君忙按着她道:“快躺着,这里是暖阁,你晕过去了,你这丫头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亏了你还是大夫呢。”

    怀清道:“我知道。”

    老太君道:“知道你还在外头跪着,这么大冷的天,真要是有个好歹儿怎么办?你就不替你自己想,也得替你肚子里孩子想想啊。”

    怀清道:“母后新丧,我这个儿媳妇儿若是推三阻四的不守灵,别人不定要怎么说呢,我还罢了,只怕慕容是要落个不孝之名。”

    老太君叹了口气道:“如今就别想这些了,身子最要紧,好在也差不多过去了,明儿出了大殡就没事了。”

    外头小太监匆匆跑到四皇子跟前嘀咕了几句,慕容是先是一愣,继而点点头,不远的二皇子正好跟慕容曦跪在一块儿,这时候凑到慕容曦耳边道:“老六,你瞧老四那样儿,是不是他媳妇儿……”

    见慕容曦瞪他,二皇子悻悻然住口:“得,爷不说了,有空惦记惦记你自己的媳妇儿多好……”慕容曦仿佛没见他嘀咕似的,往暖阁那边儿望了一眼,莫非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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