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奶奶爬出供桌的时候把头撞到啦,还撞得很痛,两箩筐糖又被林惊蛰发现,噘着嘴非常的不高兴。

    但即便如此,家中一向对她最温和最百依百顺的小孙儿仍旧不留情面地没收了糖果,并非常严肃地批评了她。

    老太太这次的这个错误犯得实在是太恶劣了!比如她为了麻痹敌人以方便藏匿糖果装作自己走不动路的事情。老太太毕竟将近一百岁,寻常这个年纪的老人早已经生活不能自理,因此此前老太太虽然一直身体硬朗健康指标也正常,一家贼精的小辈们愣是一个都没发觉她在装模作样。林惊蛰看着老太太走路越来越颤颤巍巍的模样,甚至还难过得差点掉眼泪,最近背着肖家爸妈和肖驰,给老太太偷送巧克力的频率都变高了不少。

    现在,一切,居然,都是假的!

    林惊蛰操心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道的时候多了个孩子,严厉地问:“下次还可不可以这样了?!”

    最温和的孙儿发起脾气反倒最让人招架不住,肖奶奶立刻认怂,委委屈屈地小声说:“不可以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耷拉着脑袋站在跟前认错,林惊蛰也十分心疼。眼看对方被训得要哭不哭,他虽仍虎着脸,语气却放软不少,上前牵着奶奶的手躲到角落晓之以理:“我不是不让您吃糖,可您总得看看自己血糖吧?关键大院那么多孩子,您不该给他们做个榜样吗?”

    肖奶奶想了一想,点点头。

    “那好,那您告诉我。”林惊蛰从篓子拿出整整一盒尚未拆封的巧克力。这规模绝不是他给的也绝不可能是肖家长辈或者肖驰会犯的错误,肖奶奶的零食糖果摄入量一直被家人非常严格地把控在一周两颗,林惊蛰对这一盒不明来源的巧克力的给予者非常的重视:“这盒巧克力是谁给您的?”

    肖奶奶低着头偷偷看他脸色,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自己买的……”

    老太太虽然早已退休,但孩子们一直没让她身上缺过钱,加上行动自如,虽然很少见她出门,偶尔出一次大院也不是没有可能。林惊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态度仍然坚决:“要没收,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奶奶的眼神明显十分不舍,但顾念到儿子媳妇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半晌后只能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他在佛堂呆了那么老半天,出来时正在招呼人吃饭的于姝鸳不免有些好奇:“里头出什么事儿了?”

    被起身的肖驰拉到身边坐下,盘子里立刻多了个一筷子剃干净刺的鱼腹,林惊蛰看了眼若无其事坐到了主座的老太太,见对方又恢复了平常在外头笑眯眯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拆穿,只道:“没什么,顺便给菩萨上了柱香。”

    说罢拿出一盒巧克力塞给一看到他便立刻扭啊扭从椅子上跳下跑过来的壮壮。

    方文浩在一边看女儿笑成了一只小麻雀,老大不高兴:“你可别惯着她,家里现在正在给她控制体重呢,天天糖果零食巧克力随便她吃下去还能了得?”

    胡少峰立刻嘴贱:“你不说你闺女不胖吗?不胖还控制啥体重啊?”

    方文浩筷子一撂:“给个准话吧,你丫今天是不是找打。”

    胡少峰仗着自己爹最近没在燕市,对此等威胁不屑一顾。不朝他爹告状的时候方文浩的战斗力就是只菜鸡,打起来双方最多势均力敌,他才不吃亏呢。

    小时候受那么多委屈,好容易咸鱼翻身了,他可不能让方文浩那么好过。

    于姝鸳原本还有些奇怪莫名其妙的林惊蛰从哪里拿出来那么大一盒巧克力,见状只得暂时把怀疑抛诸脑后,出声解围:“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成天你打我我打你的,少峰你少说两句,文浩你也是,闺女都那么大了,今儿好容易跟祁凯吃顿饭还打打杀杀,丢不丢人?”

    祁凯被塞了一盘子的菜,闻言笑着道:“没事儿,让他俩闹吧,十几年前不也跟这么闹么?我看了觉得亲切。”

    他此言一出,桌上所有人的声音都停顿了两秒,十几年这个词汇所包含的分量绝不像他话里的内容那么轻飘飘。

    肖驰一直没搭理旁人,就在老太太跟林惊蛰从佛堂里出来的时候盯着老太太看了一会儿,此时在一片寂静中皱着眉头朝胡少峰他们开口:“都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该吃饭吃饭。你,方文浩,你赶紧吃完带你闺女回家去。”

    壮壮抱着巧克力黏在林惊蛰身边撒娇的样子真是太让人讨厌了。

    从林惊蛰第一次见到自家闺女抱着亲了一次后肖驰就在没给过好脸色,方文浩那么多年早习惯了,只是翻了个白眼没说话。胡少峰讪讪地捡起筷子闷头开吃,间或用余光偷偷瞥一眼祁凯脊背笔直的坐姿。这种长久的生活习惯明显是从监狱里带出来的,在里头十几年受人管束的生活即便无法感同身受胡少峰也知道那绝不好过。他从祁凯进去那年起就开始后怕,这种情绪在今天的欢迎仪式上达到了巅峰。看到从车里钻出来的一点看不出从前意气风发影子的祁凯,他此时无比庆幸年轻那会儿被肖驰拉了一把。

    如若不然,现在家破人亡的典型里,估计就要再加上一个人了。

    气氛很欢欣,但看看表面就行了,内容不能深想。所有人,包括祁凯的话题都刻意规避开了祁老爷子和原本距离肖家近在咫尺的那座小楼。肖慎行只是严肃地安排:“今天才出来,你肯定累得不轻,大家也没搞什么仪式,就是给你接风洗尘而已。吃完饭就上楼去睡吧,你于阿姨给你整理了一个房间。”

    这明显是要收留无家可归的自己的意思,祁凯捧着碗盯着这个长辈严肃的,小时候每每见到势必要跑开八丈远的面孔,愣了半天才露出个笑来:“好。”

    “欢声笑语”中,林惊蛰抬手看了眼手表,推测了一下时间:“甜甜和妙妙估计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肖家的大门便被一把推开,外头的天色已经发黑,沈甜甜从夜幕踏入通明的灯火,打老远就高喊了一声:“我来啦!”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祁凯循声抬头,只看到一个黑色长直发气质清新的女孩女孩站在玄关那换鞋。女孩长得很漂亮,个头也高,目测少说有一米七,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浑身都散发着刚毕业女大学生那种说不出的清纯气息。

    他一时甚至没认出这人是谁,却听于姝鸳起身高兴地喊对方叫:“甜甜回来啦?”

    甜甜?沈甜甜?大院著名公母老虎家庭里那个腼腆的一点儿都没有存在感的沈甜甜?

    祁凯一时甚至不敢确定,算算年纪这会儿沈甜甜也该三十多了,女大十八变能变得那么彻底??

    他迟疑间一转头,便惊讶地发现与笑盈盈望着肖家大门方向的长辈们不同,同龄的胡少峰和方文浩脸上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沈甜甜含笑的大眼睛乖巧眯起,换好鞋进屋,浑身元气满满,先是礼貌地和一众长辈问好,目光又在几个发小身上转了一圈。

    祁凯接触到对方充满单纯和喜悦的视线,后背莫名地一阵发凉,紧接着耳朵里便钻进了小姑娘甜滋滋的问候:“祁凯哥来啦?还有少峰哥文浩哥,好久不见~对不起啦,下班路上有点堵车所以回来晚了。”

    “没事没事!”祁凯都还没来得及客气,胡少峰和方文浩便非常坚定地剧烈摇起头来,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没晚没晚,我们也才刚开始吃呢!”

    沈甜甜笑眯眯的目光满意地收回来,转向自家哥哥,随即倏地盯在正抱着自家哥哥大腿的壮壮身上。

    “壮壮都那么大了呀!”她上前抱住浑身僵硬的小胖墩结结实实地亲了两口,然后尝试了两次终于将对方抱起,丢进亲爹的怀抱里:“一看平常就不好好吃饭,比阿姨上次见你时瘦多了,让你爸爸再喂你吃点!”

    看着壮壮胖得肉都鼓起老大的脸颊,即便疼爱她如林惊蛰也说不出如此昧着良心的话。林惊蛰看着善良的妹妹的背影立刻充满了慈爱,他叹息了一声,捅捅肖驰:“你看,甜甜多喜欢小孩子呀。”

    肖驰看着被沈甜甜抛孩子的力道连带那头小猪崽儿本身的重量被砸得差点背过气的方文浩,他瞥了眼笑容活像老父亲一般的林惊蛰,你认真的?

    沈甜甜丢掉壮壮,顺势抢走了对方的位置,挨在林惊蛰身边坐下,与肖驰一左一右。

    肖家的阿姨为她换上了新盘子,林惊蛰给她夹了一只虾,嘘寒问暖道:“累了吧?怎么妙妙没跟你一起回来?”

    沈甜甜迅速和肖驰对了个眼神,不让肖妙回来见祁凯是肖驰的意思,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按照双方一直以来的合作协议,还是暂时瞒住了肖妙祁凯出狱的消息。这事儿好像涉及到肖妙的隐私,不能跟别人多说,生怕哥哥追问,沈甜甜立刻揉了揉肩膀忽视了后面那个问题:“别说了,最近真是累得要死,我都好久没睡满八小时了。”

    惊蛰哥哥的注意力立刻被妹妹话里的内容转移开,一脸的心疼:“可怜了可怜了,怎么那么辛苦,吃点东西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别去公司了,有什么合作我让你高胜哥去帮你谈。”

    燕市城区的某幢写字楼,还在带着员工挑灯夜战连续一个多月没时间休假的高胜传媒的高老板无端汗毛倒竖,朝着令人看到眼花的电脑屏幕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沈甜甜因为看到祁凯心中生出的不爽轻易被哥哥的关心安抚了,虽然回来的路上开车时都还在琢磨明天该怎么坑一把即将和自家公司达成合作的企业,此时仍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她和肖妙的网站创办至今,差不多也有了十来年的光景,凭借两位投资人的头脑和非凡网络不朽科技这两家互联网业巨头明里暗里的扶持,规模早脱离了从前刚创办时的小作坊模式。

    逐渐转变为盈利性质的创作环境极大地规范了以往空白且混乱的市场。随着网站的扩大,十年前沈甜甜和肖妙的文化公司旗下又多了一个视频网站,同时在高胜电影成立之后,与高胜制定了长期合作的战略,开始源源不绝地朝制片市场输送优质剧本。高胜近期投资的四部电影里,就有两部改编于小说,其他同业电影公司买走的版权更是不胜枚举。但如今早已凭借自己的能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沈甜甜见到了哥哥之后的第一句话仍旧是:“我的礼物呢?”

    “车里车里。”林惊蛰被妹妹十几年如一日的小孩子心性缠得没辙,笑的眼睛眯作两条弯弯的线,感觉吃得差不多了,索性放下碗出门,“我去给你拿。”

    两兄妹一前一后出门去了,饭桌上的于姝鸳望着这一双暖融融的背影,又想到自家只要没有外人势必会掐作一团的儿女,不由羡慕地叹息了一声:“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

    胡少峰和方文浩齐齐看向这位似乎不像是在说假话的长辈:“……………………”

    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如果没猜错的话,是在形容那位在商界被所有合作者称作“只可远观的食人花”的沈甜甜?

    多年前因为嘴贱嘲笑了一声对方嫁不出去一直被整治到今天,可不论跟身边的哪个长辈告状都没有人愿意相信的胡少峰咀嚼着从对方出现开始就味同嚼蜡的满口饭菜,汹涌的眼泪只能默默朝心里流。

    林惊蛰从车后备箱抽出一条长长的礼盒,打开盖子:“当当!”

    “哇!!”沈甜甜立刻双眼发光做出无限惊喜的表情,哪怕这一盒几十只口红的价格对她来说早已经渺小得不值一提,家里的化妆间也早已堆满了几百根用不完的囤货,她仍旧在原地雀跃地蹦跳,“哥你怎么知道我正好缺口红用!”

    “就知道你喜欢。”林惊蛰眼神温柔地看着明明已经三十多岁年纪仍旧如同孩子那样单纯可爱的妹妹,轻轻地揉了揉对方一头因为自己的建议留了十多年同款造型的头发,他暖心的同时也不免为对方的未来担忧。沈甜甜都已经三十多岁了,期间也谈过几场恋爱,不过可能是太过乖巧的原因,每每总是以分手告终,想必是受了不少渣男的伤害。她倒是表现的一点都不着急,林惊蛰却总是为她操心,倒不是出于女人到了什么年纪就该结婚或者生孩子这种无稽的规则,只是曾经孤独过的林惊蛰太了解渴望有人陪伴的滋味了。

    他的妹妹这样不谙世事,本该有个人陪伴在身边保护她,疼爱她才对。林惊蛰每天早晨从肖驰的怀抱里苏醒时想到这一点便控制不住地感到焦虑。沈甜甜随便挑了一支口红也不管什么颜色打开来就朝嘴上涂,林惊蛰接过她没手拿的盒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又说起那个老问题来:“我前段时间去硅谷开会时遇到了一个年轻人,还没结婚,性格很好,长得挺高也挺帅的……”

    他一开口沈甜甜就猜到了后面的内容,擦口红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两秒,随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起来。

    她哥操心她婚事的事情沈甜甜知道,其实沈甜甜自己也挺想谈恋爱的,跟她哥和肖驰这样找个灵魂伴侣相濡以沫日子和和美美也没什么不好,可关键她想有什么用?她想那些傻逼男人就能不傻逼了吗?

    不求能跟她哥那么完美,再不济有个肖驰那样的都行,可想起自己的历任男友,沈甜甜只有骂脏话的冲动。

    一个个刚开始看着都人模狗样的,在一起之后什么妖魔鬼怪都现了形,爱吹牛逼的、还没断奶的、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甚至还想左右她沈甜甜的人生。去他妈的吧!沈甜甜挨个把他们揍了一顿扫地出门。

    不过这事儿肯定不能让她哥知道,否则又得教训她不该动粗了。

    沈甜甜便只在对方温和的介绍声中摆出不置可否的态度:“行啊,哥你都说好的话,见就见吧,我全听你的。”

    真乖,林惊蛰再次摸了摸沈甜甜的头。

    安静的院子外面突然亮起了一束光,随即便是汽车发动机的声响,兄妹俩意外地朝声源处投以目光,随后便见一辆外形低调的且陌生的商务车缓缓开进了院子里。

    这谁?林惊蛰看了眼车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见过,谁知车停下后,钻出来的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妙妙?!”林惊蛰露出惊喜的表情,刚想问对方什么时候换的新车,下一秒,惊喜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样貌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看到林惊蛰和沈甜甜后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随即听到肖妙朝林惊蛰喊哥哥的声音,浑身一震,立刻庄重地一鞠躬:“哥哥!”

    谁是你哥哥啊在这鸡哇乱叫的。对方礼数周全,林惊蛰却立刻感到万分不爽,上前几步抓住肖妙的胳膊挡在自己身后,皱着眉头问:“你是……?”

    肖妙在身后细声细气地回答:“哥,他……他是我男朋友。”

    肖妙的男友直起身,明显十分紧张,迅速冲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开始朝外掏礼物,然后从中找到了送给林惊蛰的那一份,恭敬地双手提着送了过来:“大哥您好!听说您喜欢喝茶,这是我特意托人烧制的一套紫砂茶具,希望您能喜欢!”

    但他话音落地,久久之后,都没有听到林惊蛰的回声。

    新上门的小女婿低着头忐忑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林惊蛰站在他面前,目光呆滞,神情僵硬,明显已经被眼前的场面打击得回不了神了。

    男……男朋友……

    肖妙……居然,带男朋友上门……

    他的妹妹,他可爱又冰清玉洁的妹妹,终于还是被猪给拱了……

    林惊蛰明明此前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了好几年,但这一刻,却只觉得自己遭遇了前所未有强烈的打击,宛若五雷轰顶,叫他神魂俱灭。

    他坐在肖驰身边垂着头没精打采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肖驰的脸色跟泼了墨似的,尖刀一般的眼神死死地钉在那位不速之客身上。

    他原本担心祁凯的出现会让肖妙回忆起很多年前被强吻的阴影,因此不光朝妹妹隐瞒了对方出狱的消息,还叮嘱沈甜甜一定不能泄露出丝毫端倪。

    没想到在此之前,肖妙反倒率先叫他大吃了一惊。

    望着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的对妹妹抱有企图的臭男人,要不是顾虑家人长辈都在,肖驰早就暴起三拳两脚将对方揍出门去了!

    肖慎行虎着脸——他也觉得生气。

    一家的三位男人都明确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抗拒,新客人的出现让肖家的餐桌寂静了两秒,肖妙男友忐忑地送上了自己带来的礼物后,于姝鸳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她充满不舍,但女儿找到了可以朝家里带的对象终究是件好事,因此只是情绪复杂地招呼对方:“坐……坐吧。”

    肖妙的男友战战兢兢地将屁股挨在凳子上,感受到四面八方一瞬间朝自己聚集而来的目光……气……气氛好可怕!

    一眼就认出了十几年不见的祁凯,肖妙一下明白到了什么,她无奈地看了眼下班时谎骗自己说有约会早早离开的沈甜甜,这才开口问候:“好久不见。”

    祁凯有一些尴尬,为自己年轻时做过的一些傻逼事情,但肖妙的语气一如记忆中那样清冷,看起来反倒比他来得轻松许多。

    “确实……好久不见。”

    肖妙落座,无奈于父亲和哥哥们身上散发出的戾气,索性与他尬聊了几句:“这几年还好吧?”

    “挺好的。”祁凯在肖妙的目光里略怀歉意地笑了笑,看着对方年轻饱满看不出一根皱纹的秀丽面孔,“看起来你应该也不错。”

    三十多岁了,肖妙还是老样子,气质不食人间烟火的,总让人以为她不好亲近。但既然能带男友回来见父母,显然过的还是凡人的生活。

    这样也好,轻松,太平。

    希望自己的出现,只是对方人生中一个不怎么愉快,可以抛进垃圾堆不再回忆的小插曲。

    接风宴出现了这一变故,家里的客人们不好再坐下去,纷纷起身告辞。

    老太太勤快地起身道:“我送你们。”

    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思和她抢差事,老太太出了大门,笑眯眯叮嘱众人以后有空常来家玩,而后疼惜地摸着壮壮的脑袋,和颜悦色地蹲下来盯着她。

    壮壮:“……”

    壮壮在强烈的生物本能驱使下自觉地拆开巧克力盒给这位奶奶抓了一把。

    “乖。”肖奶奶从兜里掏出钱来塞到小孩手里,“下次来奶奶家玩,记得再给奶奶带两盒来,还跟以前似的,分你一半。”

    肖妈妈目送客人出门,又温言安排祁凯上楼休息,而后落座,同肖妙的男友正式会面。

    她温声问:“你这孩子,来就来吧,还带那么多东西。你跟妙妙在一块多久了?”

    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三……三年,我从三年前见到肖妙第一面开始就喜欢她了。”

    肖妈妈还没说话,阴着脸的肖驰便率先出声:“谁问你这个?问的是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拿见面那天算起凑什么数?”

    对方在外头也是家世显赫呼风唤雨的存在,当下却被他一句话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赶忙老老实实地回答:“从正式在一起到现在,只有一年零三个月。”

    肖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年零三个月就来见家长,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儿戏。

    对方见他表情不屑,赶忙解释:“请你们相信我!我对肖妙是认真的!我的家人也对肖妙非常满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今年年底和妙妙正式组成家庭!”

    大放厥词!

    肖驰实在坐不下去了,冷着脸一拍桌牵着林惊蛰拂袖离开,直接上楼。

    小女婿为兄长明显抗拒的态度有些为难,肖妙拍拍他:“我去说吧。”

    二楼书房,如遭雷劈的两个哥哥抱在一起怎么都不愿意接受现实。

    “太不像话了!”肖驰评价那位急功近利的才在一起一年多就谎称恋爱三年还大言不惭想跟肖妙结婚的家伙,“做梦吧他就!”

    “就是!”林惊蛰无精打采,同仇敌忾,一瞬间打消了所有给妹妹介绍对象的念头,愤愤骂道,“癞·想吃天鹅肉!”

    *******

    兵荒马乱的一夜,肖妙的婚事最终也没得到哥哥们的首肯,林惊蛰和肖驰都觉得太不像话了,才在一起一年多怎么就可以结婚!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得在再观察几年不可!否则他们绝不同意!

    祁凯在房间里隔着墙壁听得啼笑皆非,但这毕竟是肖家的家务事,他不管旁听还是插手明显都非常不合适,因此只有枕着肖家充满佛香的被褥,在满腹纷杂的情绪里陷入沉眠。

    肖驰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肖妙突然狂性大发非得跟昨晚那个小瘪三私奔,气得他直接从梦里醒了过来,恨不得就地把肖妙揪出来暴打一顿。

    不行这口气绝不能咽下去,今天下午非得给肖妙早点麻烦不可。

    肖驰拍拍昨天一晚上担忧沈甜甜说不准哪天也来这么一手,被想象中那个讨厌的妹夫气得愣是睡不着觉,直至现在仍旧明显睡得很不安稳的林惊蛰的后背,直至对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这才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一枚亲吻,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打开门,正对上准备下楼的祁凯。

    祁凯循声回头,两人目光对视了两秒钟,望着对方整齐的装扮和脸上好像在犯贱的微妙笑容,肖驰的眉头皱了起来:“天还没亮,你去哪里?”

    祁凯紧了紧自己肩上的背包,语气轻松:“我去趟鹤园,看看我爷爷。”

    肖驰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眼神锋利而幽深,祁凯的面孔被盯得僵硬了一瞬,在这样几乎能够穿透人心的视线里转开了头。

    双方两看生厌,肖驰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只是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滚吧。”

    祁凯顿了顿才迈开脚步,下楼时正好遇到做完早课的肖奶奶。佛堂的门由内打开,香烛浓密的雾气随着老太太出来的脚步一并涌出,老太太看到他俩,先说了句阿弥陀佛。

    她看着正在穿鞋的祁凯,目光在对方的眉眼中停顿了片刻:“去城南吧?”

    “是。”祁凯道,“去看看我爷爷。”

    肖奶奶看着他的动作,片刻后无端地叹息了一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刚好,我腿脚不好,也不方便去探望,你就顺便帮我烧卷纸吧。”

    “哎!”祁凯接过那包纸,利索地揣进兜里答应道,“我记着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后,肖奶奶摇了摇头,深沉的神情转瞬即逝,转身便朝孙子摊开手:“给我点钱。”

    “……”肖驰不爽地收回望着大门的目光,老太太威胁道,“不给就跟我抄经去。”

    肖驰只得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钱包把现金交给她,一边给一边忍不住抱怨:“给您钱您又拿去让方家那个树墩子帮您买巧克力,买来分她一半,另一半又被我们没收,您一颗也吃不着,那头树墩子越长越胖,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

    肖奶奶笑眯眯把钱从孙儿手中抢过来。

    藏小金库的乐趣是在花掉的那一瞬间得到的吗?明显不是。

    哪怕已经掉光了牙齿,不能接触所有的甜食,她在死去的那天,也一定要做一个棺材里放满进口酒心巧克力的老太太。

    太阳渐渐升起,林惊蛰终于醒来,因为妹妹找了男朋友的事情,吃早饭时仍旧没什么精神。就着海棠酱菜喝了一整碗粥后他才猛然想到什么:“祁凯呢?还没起吗?”

    肖奶奶默默喝粥,肖驰给他剥一颗水煮蛋,祖孙俩闻言都没说话。

    于姝鸳看了眼手表,都已经十点多了,起身道:“我去叫他。”

    她上楼后不到片刻便传来一声惊叫,林惊蛰差点吓呛到,放下碗抬头看去,于姝鸳手拿着一张纸匆匆跑了下来。

    她站定到家人面前,还有些回不过神:“祁凯走了!”

    林惊蛰毫无准备,错愕地接过她手中紧抓的信纸摊开一看,满眼烂字,果然是一封简短的告别信。

    祁凯在信里感谢了昨天的接风宴会,感谢了肖家不计前嫌的收留,只说燕市是他的伤心地,他打算告别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怎么重新开始啊?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林惊蛰立刻急了,起身又不知道该去哪找他。

    肖慎行嚼着口中的鸡蛋,目光十分复杂,半晌后轻轻叹了一声:“算啦,人各有命,他也有他的想法,这个臭小子,能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也不容易,我们就不要妄加干涉了。”

    林惊蛰拿着信纸走向大门,他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燕市今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

    祁凯会去哪里?一个郦云这样的小城市吗?

    他茫然于对方毫无预兆的离开,直到一阵温热,肖驰从后背贴了上来。

    面孔感受到一触即离的亲吻,熟悉的气息包裹住全身。

    肖驰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

    城南,鹤园,墓碑前,祁凯静静地给爷爷磕了三个头。

    他没有落泪,只是端详墓碑上那张熟悉的,和记忆中没有什么不同的老人的照片。

    爷爷黑白影像中浑浊的目光仿佛也在注视着自己。

    祁凯看了眼东升的日头,笑出声来,摸摸眼前石碑上的照片,语气轻松道:“老头,自己保重。”

    没有回应,他也不伤感,伸手擦干净墓碑前落灰的地面,将自己带来的一盒围棋放在那里,轻轻拍了拍棋盒:“我走了。”

    他看了眼远处另一座存储骨灰的殡葬楼,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包看了下放在里头的铁榔头,起身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肖老太太托他带来的大纸包。

    既然答应了对方就得做到,他掏出打火机,将纸包打开,预备烧完纸钱再走。

    火焰逐渐侵蚀纸张,留下一盆的灰烬,祁凯找了根树枝扒拉了一下盆里成团的纸,想让它烧得旺些。

    谁知下一秒哐当一声,纸张里不知道掉出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他用树枝勾出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枚黄橙橙的钥匙。

    钥匙?

    祁凯看着这枚小钥匙有些不明所以,老太太不小心把家里的钥匙放进去了吗?

    但烧完纸钱之后,他仍旧动身去了殡葬楼,里头存放着另一个人的骨灰,他要将对方带走,安葬回她的故土。

    一个个存放着骨灰盒的小格栅像储物柜那样立了满墙,祁凯找到了那个编号,回首看了一眼,管理员并不在室内看管。

    他的手摸向背包里的铁榔头,即将拿出来的时候,又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看向了另一只手一直捏着的那枚铜钥匙。

    他鬼迷心窍地将那枚铜钥匙插·进了钥匙孔,微微一旋。

    咔嚓一声,存放柜应声开启。

    这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微风从远处吹来,祁凯踏下阶梯,已经有一辆破旧的越野车等候在那里。

    越野车降下车窗,露出几张笑容灿烂的熟悉的面孔,是比他早几年出狱的,他在东平监狱认识的几个狱友,没什么素质,在这样应当悲伤的场合,大家仍旧放开嗓门叼着烟大声地相互聊天。

    “完事儿了?”看到他出来,驾驶座的狱友降下越野车的顶棚,迎着热烈的阳光看着他抱在怀里的那个小木盒子,“我操,这骨灰盒也太儿戏了吧,花色忒他妈丑了!”

    祁凯似乎是在出神,被这一句话瞬间拉回了思绪,他低着头怔怔盯着盒子上那朵笔触生涩的罂粟花,半晌后抬起脸,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滚!”

    他一手撑在车窗上,手臂的肌肉骤然发力微微隆起,直接从敞开的缺口跳进了车座里,踢了脚前方的座位:“走吧!”

    掏出背包里没用上的榔头想要丢掉的时候,他的手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封,取出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叠美金。

    一张纸条随着美金一并被抽出来,上头是肖驰遒劲的笔迹——“滚吧,一路顺风。”

    他看着那张纸条哈哈大笑,笑到眼角都渗出了清透的液体。驾驶座满臂纹身的哥们回头笑话他:“去个泰国值得那么高兴?”

    祁凯给了他一拳,又看了眼那句话,然后举起胳膊轻轻松开,任凭这张纸条被呼啸的风卷得不见踪影。

    老越野车不怎么出色的音响播放着一首摇滚乐,稀里哗啦,断断续续,英文的,节奏强烈,歌手弹着贝斯歇斯底里地与自己的过去道别。

    祁凯在监狱里和朋友们学会了这首歌,在风声欢畅地合唱着,歌声飘上马路,来到荒野,被许许多多擦肩而过的路人和车主投以瞩目。

    现代的、美丽的、匆忙的,建筑了无数昂贵的高楼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梦想的燕市转瞬被这辆破车甩在身后,与许许多多的回忆和故人一起。

    就这么尘土飞扬,永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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