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街一到了晚上就结起了薄薄一层的霜,那是狐狸做梦时的吐息,狐狸的梦中的光怪陆离的景象有时爬满了这层霜,比如今晚——梅花垫的脚印贴着墙角像精灵一样绕了一圈的城,脚印旁冒出一颗结冰的花,到了早上就化成水,流到明月照我渠中。
    这样化水的场景像小小的瀑布冲向悬崖峭壁,在石缝间挤着身躯,只是好多年来,一直没有取上名字。
    化瀑布咯!化瀑布咯!——早上最早的孩子们会在街头巷尾窜来窜去,最后都到了明月照我渠旁,在那盯着,瞧到太阳彻底醒过来,一哄而散,喊着要迟到啦。
    每年这时候总有许多孩子迟到,老师头也不抬,手指一指,看化瀑布迟到的孩子便习以为常地放下书包,往走廊里一站。
    最后——有些孩子因此睡了过去,有些便攀着窗户往外面玩去了。
    “所以老师会拎着我们的耳朵,说要叫家长来。”
    温故知趴在奉先生的背上,两个人半夜爬出了被窝,沿着灯笼倾倒的光,从浓客街打算慢慢地晃到淡客街。
    温故知裹着毯子,摸着奉先生眼底下一圈淡淡的青色,说:“黑眼圈都出来了。”
    “也就是我能让您这么折腾了。”温故知很快在奉先生没接话的空隙添了点重要的颜色,奉先生冷笑,颠了一下他,温故知手脚趴紧,小声嘀咕小气。
    “我们里包括温尔新吗?”
    “她?”温故知翻了白眼,“她很乖,干坏事也要好好谋划后去做,别人发现不了她。”
    “为什么?”
    “她说有一个愚蠢的弟弟在,如果不能好好利用,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姐姐,所以就让我扮成她的样子,替她坐教室里,她在半路上就甩了书包溜出去玩了。”
    奉先生惊讶道:“你还能扮她?”
    “小时候没长开,她往书包里放顶假发和裙子,在厕所里和我一换,谁认得出来啊。不过后面我就不想替她”
    “你妈妈认得出来。”
    温故知嗯了一声,小声说:“我妈妈认得出来。她知道我们常常互换着玩,也知道我们打碎了存钱罐,偷偷追了人家狐狸一个月,拔了毛做了顶假发。”
    奉先生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尾巴?”
    “长毛的尾巴,可漂亮了,做坏事前也得要付出点什么,比如用蓝猫的柔顺剂把尾巴养好,把狐狸哄开心了,才能拔毛。”
    “那它还是一只黑毛的狐狸。”
    “没,就是一只普通毛色的狐狸。到了夏天,染布的大叔来了,我们在那咬了好几晚的蚊子,终于让他点头帮我们染色了。”
    “假发还在吗?”
    “嗯——”温故知眯起眼,说谁知道呢。
    “那只狐狸已经去月亮上了,身体埋在土里,灵魂被送到月亮,染布的大叔换了一个人,是他的传人。只有阿婆还在。但她愁,没找到继承人。”
    温故知拐了个弯,含蓄地说温妈妈已经去世好久啦。那顶假发还在不在呢?温故知自己也不清楚,很多东西转个眼就不见了。
    “扮她扮久了,我也就不乐意了,所以我就在课堂上摘了头发,踩在课桌上,发疯。老师当然气了,我妈妈睡衣都来不及换,以为我在学校出事了。”
    当时的情景温故知记不太清,只记得鼻子闻到的问道带着一股咸咸的泪水的味道、洗面奶残留的泡沫味,厨房烧焦的烤面包。
    温妈妈跑掉了一只鞋子。
    温故知歪着头发,裙带断了一条,像一个可怜的乞丐,他虽然害怕,但心里却觉得老师不应该只用僵硬冰冷的语气说你过来一下。
    不然怎么会吓得温妈妈在一个温暖的早晨变成这么可怜焦急的模样。
    姐姐也被抓了回来,灰溜溜的泥巴沾在脸上,像钻进泥土里的青蛙,她也将温故知的背带裤的带子弄断了一根。
    老师在办公室里勃然大怒,温妈妈不停地鞠躬。
    一个、两个、三个的……
    不知什么时候,温故知和温尔新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一起发汗。
    老师说:“先把他们两个带回去。反思过了再回来继续上课。”
    温妈妈又鞠了一躬,期间将另一只鞋子脱了下来拿在手上。两个人小心又害怕地跟在后面不出声。
    尽量减少呼吸,减少动作的摩擦,温妈妈去哪他们就去哪——去了鞋店,温妈妈挑鞋子,他们就站在壁角,营业员的姐姐总是递一眼,然后捂着嘴偷笑;去了早餐店,温妈妈一口气点了好多吃的,他们就吸吸鼻子,过一把眼瘾,同时盼望温妈妈吃不下,他们可以都吃掉,但是温妈妈胃口很好,没出道前的温妈妈拿过大胃王的冠军;路过一家冰淇淋店,温妈妈买了一根,老板听见他们凄惨地胃叫,说送你们一根吧。温妈妈眼神杀过去,他们夹紧了尾巴做人。
    假发的狐狸毛刺着温故知的头皮和脸颊,糊了一脸的汗,温尔新一路拎着裤子,怪温故知吃胖,害得她裤子老是掉。
    温故知叫妈妈,温妈妈不理睬他,温故知难受得不行,这时街上吸尘器出故障,炸出许多云,黏在他们身上,两个人对视一眼,往街上一坐,撇嘴嚎啕大哭起来。
    “她就心软了,那时候我们腿这么短,跟着她走了很久,惩罚得够厉害了。”
    奉先生说你们两个不能做我家的孩子,碰到这种事,一层皮是要被剥下来。温故知赶紧讨好一样:“还好您对我好。”
    “到了。”奉先生停下来,站在第九扇门前,温故知在他背上踢了一脚门——哐啷——半扇门开了。
    家有些尘土的味道,没了人住,日子多起来,渐渐的杂灵的生气多了起来,沾染上人气后,有些东西就会往后退,即便是草花狐狸,也更喜欢露天席地地敞开肚皮睡在山上。
    奉先生叫他开门,温故知从衣领掏出一串,小时候温妈妈就给他们两个一人串了一串钥匙,挂在脖子上,温妈妈说它是开锁的宝物,你们不能弄丢啊。
    那天回到家,温故知和温尔新抢着开门,温妈妈挤开他们两个,开了门。进门的第一件事是上交假发。两个人颇有些不情愿,温故知摸索着头顶那块人工头皮,摇了摇头。
    我只是帮你们保管起来。以后长大了,你们谁要是还愿意戴,还委屈了假发?
    不过最后假发的下落不明,温尔新的钥匙也丢了。只剩下温故知那一串,放在铁盒里和金属硬碰硬,放在裤袋里贴着第二层的皮肤,旧了老了。
    “往这。”温故知将奉先生带到温妈妈的房间门口,钥匙串上有一把沾了红漆的打开了房门。温妈妈的房间有被无端冷落的感情,冰凉仿佛侵入细胞的病毒,使得暖色调在肉眼看来,和凋零的红花百草无什么两样。
    温故知眯着眼踩在门与边界的影子线上,随后转头看向奉先生。
    “您进来吗?”
    奉先生说我在等你。
    温故知想了想,深呼吸一口气,拉起一只手,在小拇指上捏了捏,随后勾住——奉先生的小拇指也勾住了温故知的,再晃一晃,约定就达成了。
    有一个疑问——做了这么多约定的小拇指,它能知道哪个是最重要的吗?
    他望着奉先生,奉先生小拇指轻轻夹了两下。
    温故知奇异地感觉在肌肤与指骨间的触碰,此时更像阿鸣尖锐的喙,嘶啄在肉上,他眨眨闷痛的眼,勾着小指,将奉先生拉进了房间。
    奉先生身形变成轻轻的一阵风,悄无声息地钻进房间的心脏,温故知的心脏,带上门,包围在他身边。
    手背顺着腰线,再翻过手腕,改作手心,捂着腰间上的肉。瘦瘦的,因此奉先生也将温故知带成一阵风,他愿意缩成一小团风流,待在奉先生的手心中。
    温故知的腰硌到了桌上的相框,两个人因此停了下来,他在奉先生怀中转了个方向,给奉先生看落了灰的相框。
    真是相称的母子三人——在某一处,奉先生偶然瞥到的关于温勇的全家福,温心极尽刻薄的话,他们将温心的照片毁了——那就是两个怪物!叔叔,您觉得他们像是爸爸的孩子吗?
    温心自问自答,“不像。”
    后来一次,奉先生因为偶发的灵感,倒是懂了温心,他恐怕愤恨的是基于特别二字而言。一边是世俗中脱俗的三口之家,另一边却是找不到可以相称,相融的人。
    好像一分一秒都没沾过首都的尘土,受首都的滋养。
    “这样的照片还有很多。”温故知突然出声,当奉先生将视线锁定过来时,他又说:“您想看看吗?”
    奉先生问:“你确定吗?”
    “我们还能放点音乐。”
    温故知将相框轻轻放回桌上,在房间的一角放着保险箱,他输密码的时候,输了三个数字,回头看了看奉先生,随后又输入剩下的数字。
    他捧着两本厚厚的相簿,奉先生张开双臂,因此他回身将人扑倒在地,又爬起来,坐在***。
    “耳机。”温故知分了一只给奉先生,笑着说:“我妈妈的歌。唯一一首只有哼唱,没有词的。”
    温故知向奉先生解释为什么没有词,温妈妈说总有些东西,想想还是不用话说出来的比较好。
    “我最喜欢这首,您呢?”
    “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温故知摊开相簿,指着其中一张让他猜是几岁的。
    奉先生说猜不出。温故知就笑,说我也忘了。
    不过您那时候应该还是一名有志青年。
    “如果我那时候见到您,您相不相信小孩子也有一见钟情?”
    奉先生含笑摇头。
    “您应该信的。”温故知说,
    “信你一个小孩吗?”
    温故知拣出一张属于自己单人的照片,仰头问:“这张不够好吗?”
    “我对小孩没兴趣。”
    “嗯,您对长大了的小孩感兴趣。”温故知接话,往后翻。
    小孩长大了,温妈妈不见了,起先有温尔新,后来温尔新走远,走到镜头外,剩下温故知对着猛眨的镜头发愣。
    还是个害怕的孩子。奉先生伸出手摩挲着这张照片,却说:“长大了。”
    温故知将头向后搁在他的肩膀上,叹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把温勇的照片撕掉了?”
    “12岁就撕掉了。”
    “恨他?”
    温故知沉默一下:“讨厌他。”
    奉先生说:“他是个骗子。”
    “对。他就是个骗子。”
    “他永远都不会离婚,虽然他常常说多么想我妈妈,但我觉得除非那个老太婆死掉,也许他就会说离婚了。”
    温故知垂下头,“像老鼠。”
    奉先生捏着温故知的耳垂,听他嘀咕完了,再漫不经心地搭腔嘲笑温勇,“应该是水老鼠。”
    温故知笑了几声,又沉默下来。
    他的耳垂快被捏出汁水,温故知往左倾了一下脑袋,奉先生松开手指,扯掉了耳机线,温妈妈的声音随着手机上的麦克风,滴滴答答如同水泻,漫上来,再漫上来点——因此温故知说:
    “所以,我有时候想……我妈妈不该这么结束。这首歌是她嗓音还没被拿走前,既然黄粱这么灵,要是……”
    奉先生搭上温故知的腰。
    “她好好回来了,没有遇到温勇,继续唱歌,没有因为被带走嗓子,被报纸嘲讽是假唱,歌迷不会失望,再后面一点也可以,没有孩子,立马离婚。也许有另一条时间线。
    “第一年,我去那亲寺,我看了好久那个木牌,我不知道怎么写,就空白的挂了上去。”
    这时温故知打量了一眼奉先生,“第二年……”
    “和我。”
    “对。和您。您来了,我就想和您说话,和您在一起,一段时间也行。到了写牌子,我还是不知道写什么,我想我还有别的想写的,但是愿望牌只能写最重要的一个,所以我把它涂黑了。”
    奉先生问:“别的什么愿望?”
    温故知说不清楚,但擦过嘴唇的气流形成的发音,也许无意中泄露出来。
    如果世界上能够有恶有恶报,能有关于快乐、幸福这些终极奥秘。
    我也想开心。
    “但我越来越舍不得您。也许我会和我妈妈一样。黄粱或许发现我了。”
    温故知往奉先生怀中更深处钻去,他紧紧地,像缠枝花攀附在,结根在奉先生的胸膛。
    “如果我被黄粱……”
    “嘘——”奉先生将手指轻轻压在温故知的**,“你不会的是吗?你想和我一直在一起,你一直想真正得到我,所以你应该担心怎么得到我。现在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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