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澜印方露出一点笑意,侍奉着西辞躺下,又点香安神,给她周身按压舒缓,直到她呼吸声渐起,眉间松开,方轻轻退出寝殿,留雪毛犼守着。
    *
    只是,此刻的从极渊上,一夜前的战势,胜负间转瞬发生了变化。原本因着珺林的到来,连着三日的斗法净化,至昨夜丑时,蒙殷已是强弩之末。
    珺林虽失了本命箭,但白玉弓犹在,已化气为箭,搭上弓弦。那一刻,蒙殷亦是从容赴死,他坦胸张臂,欲受致命一箭。
    却也不知为何,眼看箭矢就要钉入他心脏,珺林于十数丈出催掌追上,隔空劈断了自己的箭。
    原是珺林看到了,在蒙殷胸口,赤光流转。电光火石间,他理清了一切。
    蒙殷当年被打入凡尘,元神残破,隐匿人间百年,如何敢这般堂而皇之回洪莽源?
    而稷疏又如何会在只将将恢复了半数修为,便不顾反噬强行运功截杀蒙殷?
    两厢撞上,蒙殷拖着残魂竟能在稷疏和相阙的联手之下,占得上风?
    一切,接不过是梓丽明珠之故。
    古籍载录,梓丽明珠其色赤红,开神识,心奸多诈,爱魔噬魇,可修功法,挡天劫。
    心奸多诈,爱魔噬魇,果然与蒙殷再配不过。当是两者受到彼此感应,方才珠入人身,人借珠力。如此引得稷疏截杀,却能于其相抗多日。
    果然,须臾之间,洛河亦带人来了此处。见到珺林亦是诧异,却也顾不上其他,正欲回禀,便被他抬手止住,只道,“珠子在他体内。”
    彼时,稷疏同相阙皆是不解,明明眼看就要将蒙殷毙命,却这般横生错节。不禁走上前来,开口问由。
    珺林只是凝掌控着蒙殷,道,“本君未拿到珠子前,他不能死。”
    稷疏意识到珺林所言乃是蒙殷胸口处那片红色光泽,她原是看见的,一直心中泛疑,不知为何物。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怒道,“那处连着内丹,你要的那颗珠子俨然与他之命连在了一起。你是要保下他吗?你别忘了,如今他满身魔魇气息,若留着将是整个洪莽源修道场的隐患。”
    “本君知晓!”珺林话音落下,拂袖手掌,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以化成一道白光入了蒙殷体内。
    顿时,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此乃“裂体断魂法”,成了自是将蒙殷断魂碎魄,拿出珠子,一举两得。然一旦失败,珺林便将同蒙殷沦为一体,按着珺林那般修为,只怕将会衍生成更大的魔物。
    “舅舅,若我辱命不能出来,请就地格杀之。”
    “洛河,你便回青丘,让阿辞以司战令封锁青丘城门。相阙少主与稷疏鬼君未得手前,青丘城门永不启封。”
    随着白光消失,珺林亦做了最后得交代。
    “君上……”洛河再唤亦是枉然。
    直到此刻,稷疏与相阙控着蒙殷,却见得流转于蒙殷周身属于珺林的神泽仙子日渐稀薄,而蒙殷已经缓缓现出逆转之势力。
    “洛河,回青丘告诉阿辞,让她封闭城楼。”踌躇多时,相阙到底开了口。
    “这……”
    “放心!”稷疏道,“若非最后一刻,我们都不会放弃珺林神君的。实乃青丘是八荒之门户,而八荒是整个神族仙界的门户,神界若气泽受染,整个洪莽源便都将不得安宁。
    洛河拱手,领命而去。
    第75章 死别
    千百塔中, 西辞豁然睁开双眼。
    这一觉, 她睡得很好,窗边沙漏显示,竟睡了近七个时辰。她甚至梦见珺林得胜归来,心中一动便也苏醒了。只是, 却也不知为何,心跳得十分厉害。
    “可是睡足了?我们起来走走!”西辞抚着胎腹, 支起身子定了定神。然目光扫向落地的六菱窗,心却蓦然一沉。
    她看到了六菱窗上仿若凝结着什么, 待慢慢走近, 心亦沉得厉害,是霜花。
    她扶上窗棱, 推开窗户, 霎那间, 风雪呼啸,灌入屋内。她化不出御寒之气, 只片刻便被冻的不行。可是她仿若仍旧不信, 伸出手感受着。
    有白色雪花掉在指尖, 很快五指便微凉渐僵,是真的。
    真的落雪了。
    青丘气候历来承君主气泽所化, 如今珺林在位,便更是浅阳微芒,清风和畅,如何会有这般凌冽的风雪。
    除非……他出了事, 再难以气泽调伏气候!
    这样想着,西辞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去了偏殿。然,她尚未来得及滴血入盘,洛河已经匆匆入塔面见。
    西辞见他亦是一身狼狈,衣衫染血,不由皱眉道,“你也在丛极渊……你不是接了君令替本君寻药……”
    西辞豁然便明白过来,自己父君便是司药圣手,什么灵丹仙药是七海没有的。珺林说给自己寻化解头疼的药……
    “子钰让你找的到底是什么?”西辞忍过头颅之上又一次细碎蔓延开来的疼痛,喘着气,又急又怒。
    她已经不知,自己何时变成这副模样。仿若多年道行一朝被破,但凡听到与他相关的事,便再难平静无波。
    洛河虽知晓西辞失了记忆,却不知天劫一遭,故而当真只当是治疗她头疼之药,便如实告知了。
    “我只是头疼而已,他疯了是不是?”然这话出口,西辞便只觉头痛愈甚,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只是心中更多担心着珺林,硬着强压了下去,恢复了一点清明。
    “君后!”洛河见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亦顾不上君臣之礼,只一把扶住了。
    “君后,相阙少主有令,要您关闭城门。”洛河又提醒了一次。
    “关闭城门?”西辞目光重新落在沙盘图上,原本已经逐渐清朗的丛极渊此刻已然一片混沌,虚空中徒留一层稀薄的神泽仙气。
    她知道,所为的关闭青丘城门,乃是封城,当以九幽河为屏障,引九幽河水为碧波水墙。如此非君主不得开,即便魔魇之气浓厚强悍,亦千年不得入。
    “封城,隔了神泽仙气,他便连羽化归来的契机都没有了。”西辞拂开洛河,垂眸望着自己的小腹,“本君不关,孩子还没取名,欧丝之野还没把本君的君服送来……”
    “君后……”洛河到底没再说下去,只默默侍奉在侧。
    “带上沙盘图,我们去城楼。”片刻,西辞起身,“本君于青丘城楼送他出征,自当同地等他归来。”
    *
    城楼之上,早已是积雪满地,寒风呼啸。雪毛犼一路化出御寒之气护着西辞,它修为之高,气息蔓延开来便如三月和风,温暖宜人。然,洛河在西辞身侧,仍然觉察看她被披风裹挟的身子,有着轻微的颤抖。
    “君后不弃,臣下可挡你左右。”洛河伸过手,想扶她一把。
    “本君是心里害怕,你是扶不住的。”西辞冲他笑了笑,转眼又望向丝毫不见归人的路途,只道,“只同你一人说了,可别告诉其他属臣。不然君心不定,该诸神皆恐了。”
    说这话时,西辞尚且语带笑意,仿佛只是一句玩笑。可洛河听得却只觉一股酸涩感直冲脑门,他哑声道,“那君后如何愿意与臣下言说?”
    雪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唯西辞那方天地中未见雪飘,不觉严寒。西辞将手伸出些,有微凉雪水滴在她指尖,让她感受到此刻真实的温度。
    “因为子钰信任你,本君便也信任你!”
    西辞收回手,示意洛河将沙盘图于虚空中化出,弹血凝入。待景入眸,她一双素白的手,握紧成拳,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丛极渊上,本就稀薄的神泽仙气又少了一半。
    而于此同时,城门之外,九幽河上,八部蛮神逐一化出身形。
    “你们做什么?”西辞居高临下,蓦然一惊,话虽这般问着,心中却已然明了。
    果然,为首的东江恭敬而拜,只道是受了君主印珈感应,来此助君后封城。
    “再等一等!”西辞合了合眼,八部蛮神乃是母神精气所化,得她母后催衍聚的魂魄,后被指派入八荒,乃是八荒的护国神使。若非形式危急,君主印断不会开启。
    故而,若洛河回来让她封城是相阙观珺林撑不下去,而下达的指令。那么八部蛮神现于九幽河上,当是珺林自己亦觉归来无望,才传令的他们。
    “君后!”东江跪首道,“还望君后以整个神族仙界为重!”
    西辞知晓,以九幽河水封城,八部蛮神布阵尚需她一盏神泽之血为引。
    他们在等她的血!
    风雪愈大,这一刻,她亦未想太多。只是腹中孩子动得厉害,她便想着,他日待孩子长大,她要如何同他解释,他的父君是为了给他母后取一颗治疗头疼的珠子而丧命。而他的母后,又是怎么亲手断绝了他父君羽化归来的希望!
    “君后!”八部蛮神齐齐出声,他们掌中君主印光芒大盛,当是感应到了最后的催促。而西辞侧眸于沙盘图,他的气泽有少了几分。
    “洛河?”半晌,西辞终于向他伸过手,“本君没有灵力,化不出兵刃,有劳了。”
    洛河双目赤红,亦觉命运残酷,他向他年少倾心的女子递上匕首,断去他生死之交最后的生机。
    匕刃切腕,鲜血一点一点滴入玉盏,西辞疲惫地合上双眼,却依旧挺着笔直的背脊。
    天地都安静,唯暴雪不绝。
    如他所愿,她将诸神万仙,九州众生,护在身后。只是,值此一生,又有谁再来护着她呢!
    “不要,君后!”一个声音划破沉寂,“君后,您再想想法子……”
    西辞睁开双眼,见玟陶跪在她脚畔,抱着她双腿哀求道,“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再等一等,君上说会回来渡我复了修为,让我前往方丈岛继位。我发誓,我去了方丈岛保证再也不回来,再不会对君上有任何非分之想,求求你救救他……他就此羽化也不要紧,他历了君主三劫是可以羽化来去的,可是您这样阻着他,他便连羽化归来的契机都没有了……”
    玟陶挣扎着起身,匆忙捂住西辞手腕伤口,欲要止住血流。
    “你喜欢他,你爱他,是不是?”西辞开了口,“本君,其实很羡慕你,人人都能看出你爱他……本君也想好好爱他,却也不知为何总生不出情意……”
    西辞想了想,面上突然有一些恍惚的笑意,“你这样想啊,谁无夫君,谁无爱人。今日本君失了夫君,你失了心爱的人,但天下人得以安生。夫妻共好,手足相拥,血脉团圆,他们、他们多高兴啊!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天下人都会高兴的……他们都会高兴的!本君告诉你,便是你的君上,他也很高兴。因为他爱本君,为本君寻药而死,他觉得是荣耀……所以你想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我长生之身,得他所赐,千秋万载活着,那么漫长的岁月,总有一天会忘了他的……忘不了也不要紧,有的是能让我们忘记的药……”
    西辞额角金梅光泽闪耀,折射出她被泪水浸湿的笑靥,她仿若陷入了癫狂,只是言语至最后却又回归了清明,“掌殿使,带玟陶守护神下去吧。”
    然后,她利落地又划开一道口子,滴血入玉盏,作为开阵血引。
    “你怎么可以……”玟陶见此状,撕心裂肺地吼道,却到底被洛河拖下了城楼。
    西辞一手撑在城墙上,一手逼出神泽之血,已经困顿疲乏地睁不开眼。她合眼凝神,迫使自己沉静下来。
    亦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股清凉之感从手腕蔓延开来,睁开眼方发现是雪毛犼之涎,已经帮她愈合了伤口。
    “够了!”雪毛犼提醒道。
    “小雪!”西辞双眼已经失了神采,唯一支撑她的是年幼便训练出来的战时戒备,她唤过雪毛犼,吩咐道,“送去给八部蛮神,然后你去丛极渊吧,助他最后一把。”
    “我不走!”雪毛犼惊道,“我一走,你身边连个能保护你的人都没有了!”
    “九幽河碧波高墙,是他给我最好的护佑。玟陶尚能这般,我虽担着亿万苍生的福祉,但还是他的妻子,也且让我为他做一点事吧!”西辞又一次红了眼眶,开口却有些娇嗔,“于情之上,我一直矮了他一头,这次之后我便输得更惨了,你难道要一个做不了第一的主人吗?”
    雪毛犼垂眸不说话,只一直蹭着她的双腿。
    “不愿意就滚回七海!”西辞终于吼出身来。
    “行行行,你别动气,也不许哭,我一定给你将他带回来。”雪毛犼想了想,“这青丘城封了,可还能开启?”
    “自然,八部蛮神撤阵即可!”
    “他若无事,自己便可直接入城。”西辞看着沙盘图又补了一句。
    如此,雪毛犼方才离去。
    神泽之血入阵,九幽河河水翻涌,层层波涛叠起,混着茫茫白雪,慢慢凝成一座座水墙,逐一连城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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