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城门被封锁,阿苒等人只能先在巧匠宗的一处据点等待时机。颜九针替菱纱施了针,待她稍微能发出些许声音之后,才开口道:“她被人下了哑药,我需要点时间,才能把药逼出来。”说着冷冷的瞥了涂山一眼,似是等着他开口。

    涂山先前曾放下狠话要颜九针好看,可事到如今还得求着他给菱纱诊治,此时不由涨红了脸,怒道:“你看着我干什么?她负责去捣乱,我只把菱纱带回来就行了,别的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直接去问就是,我才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呆了那么久,其实是遇上老情人了。”

    颜九针立即脸色一沉,起身走进厢房,伸手将正在替菱纱掖被子的阿苒一把拽住,转头便往外走。

    阿苒一头雾水的被他拉了出来,见涂山一脸“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心中顿时就明白,这两人又闹别扭了。她正在想这回该怎么安抚他,却颜九针开口道:“这回劫法场动静肯定不小罢,一旦你的身份被暴露出来,朝廷就有借口讨伐鸣沙山,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阿苒眨了眨眼:“皇帝老儿会讨伐鸣沙山?我以为他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呢。”

    颜九针道:“且不论皇帝是否还有余力找你麻烦,你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向姜谷主还有巧匠宗宗主解释吧?”

    阿苒吃了一惊道:“还要解释?”

    颜九针理所当然的道:“我所在的药王谷,他俩所在的巧匠宗,还有你所代表的何氏剑门,彼此同气连枝互为盟友。从来都保持超然于世的姿态,绝对不会卷入朝堂斗争之中。任何破坏规则的一方,都必须向其他两方给出合理的解释,否则将被视为敌对。”

    阿苒笑嘻嘻道:“放心吧,我可不是为了救出那些‘细作’‘刺客’才去劫的法场。我是光明正大的去找负心人算账来着。这是风流情债,顶多只能算是私人恩怨,跟想要支持谁当皇帝没有关系,就算暴露了身份,也只会让他们更崇拜我一剑扫平天下的气势。”

    颜九针神色不变的道:“这些并不是理由。”

    阿苒搔了搔头,迟疑道:“那要我怎么说?”

    颜九针淡淡的道:“你先将法场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我们再从长计议。”

    涂山嘴角微微抽搐,这小子手腕可真高啊,不知不觉就把话给套出来了。阿苒看起来挺精明的,就是对她所认为的朋友都太不设防了,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拒嘴上不肯承认。但他也算是欠了颜九针一个人情,涂山不想杵在中间碍事,在确认过菱纱无碍后,便自行出去打探消息了。

    阿苒这边每说一句话,颜九针的脸色就沉下一分,等到说完时,少年那双斜飞的凤眼几乎都要射出刀子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住胸口的不快。淡淡的道:“陈郡谢氏么……我知道了。”手里的金针却不知何时已被捏断了。

    阿苒这才察觉到似是有些不对,再看颜九针时,他的神色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她的错觉。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哗,只见涂山眉头紧蹙的快步走了进来,道:“宫里出事了,外面现在正乱着,赶紧收拾了东西走吧。”

    阿苒吃了一惊。见他神情凝重,小心翼翼的将服了药昏睡过去的菱纱背了出来。不由追上去问道:“宫里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吴王……”

    涂山摇了摇头,道:“不是吴王。据说是前……诚郡王世子司马珏为了替诚郡王妃报仇,潜入宫中将皇帝给杀了。”

    阿苒惊声叫道:“什么?”

    ……

    司马珏神色复杂的望着面前神色憔悴的老皇帝,冷冷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皇帝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司马蔚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司马珏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的道:“我亲耳你自己说。”

    皇帝连着咳嗽了数声,身边的小太监连忙地上帕子,一面朝司马珏怒目道:“你如何敢如此对皇上无礼!”他尖着嗓子叫道,“来人呐!”

    司马珏手中指着皇帝胸口的含霜并没有抖动分毫:“不用喊了,外面早就被吴王的人团团围住了。”

    皇帝喘息着道:“原来是你将他们带了进来的,可你又怎么知道这些密……”他忽然止装语,双目瞪圆,指着他失声叫道,“是太后!”

    皇宫的密道从来只有太后与皇帝才知晓,即使是皇后也要靠边站,毕竟皇后可以随时换,但太后却不能。

    司马珏森然道:“不错,我小时候可是经常被留宿显阳殿。”

    虽说是懈氏一手扶持司马彦上位,但从古到今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被人踩在头顶上,尤其懈氏还是个精明强干极有手腕的女人。这名义上的母子俩之间的关系自从先帝去世后就开始急速降温,皇帝一直在暗地里扶持自己的势力,太后一心想要重振自己娘家,但也不得不提防新帝是否会过河拆桥。双方彼此猜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十九年前皇帝将嫡出爱女南康下降到桓家,母子间的关系总算缓和了许多。可这份亲昵没过几年,太后就突然得了急病。如果不是药王谷的人里送药,她只怕已经躺入皇陵了。也正是这次病危,让她心底的疑虑重新浮现,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对皇帝的提防之心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皇帝也察觉到了太后的疏离,便特意将诚郡王府中年幼的司马珏接入宫中向太后示好。再两年,太子出生了。皇帝对司马珏的宠爱更甚以往,就连太子也越不过他去。物极必反必有妖,太后表面上笑得合不拢嘴。内心深处对皇帝越发警惕。司马珏那时候年纪尚小,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疯得好不快活。一日在太后宫中玩耍到深夜,太过疲惫不小心睡了过去。太后不忍将他唤醒,就准了他当夜留宿显阳殿。也就在那天晚上。他睡到一半被尿意惊醒时,无意中到了太后与心腹的谈话。

    夜半三更,太后宫中哪里会多出一个男子的声音?这种宫廷秘讳对他来说,又好奇又害怕。最重要的是,宫中侍卫如此多,那人又是如何不动声色的潜入显阳殿的呢?司马珏虽然年幼。却十分聪慧,很快他就发现了皇宫中最大的秘密。

    皇帝颤声道:“没想到她竟然会将密道告诉你……不,不可能。”他虽然与太后彼此猜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几年来。两人的关系好转了许多。太后已经年逾古稀,他也几近花甲,再斗也斗不出什么名堂来。自他登基后,桓家着实风光了二三十年,但也老老实实的呆在谯郡,可见太后也并不想要与他将关系弄僵。既然没有利益冲突,太后又何必将皇家的密道透露给司马珏?

    即使她知道那件事的真相。

    皇帝那浑浊的瞳孔蓦然收缩,难不成她是怕自己会要司马珏的命?

    司马珏并不想对他解释清楚。只冷冷道:“你一心想除掉吴王,却没想到人家早就盯上了你。我与吴王做了交易,只要他肯告诉我母妃的死因。我就带进入皇宫。”太后一死,显阳殿自然冷冷清清。他带着吴王的人顺利潜入宫中,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发觉。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朕也无需隐瞒。不错,你母妃确实不是暴病而亡。”

    司马珏握住长剑的指骨微微有些发白。却皇帝缓缓道:“自从你在海难中死掉的消息传来,你父亲的心疾就发作了。他虽死了嫡子。但好歹还有个庶子,于是……”

    诚郡王司马茁自知命不久长。在病中向皇帝递了请封其次子司马琏为世子的折子。诚郡王妃死也不信自己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反而都要让那个歪歪倒倒病病殃殃的庶子得了去。可那时司马珏还与阿苒一起被困在海岛上,即使她再如何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也无法说服自己的丈夫。司马琏比司马珏长两岁,却一直活得窝窝囊囊的。不仅仅是司马珏的骄纵跋扈,就是他自己还得承受来自他自身那副孱弱身躯的压力。人被压抑久了,蓦然间释放出来,就会变得有些不正常。反正他未必能活到真正得爵的那一天,既然那个压在他头顶上的人已经不在了,诚郡王又卧病在床,他自然也不再将嫡母放在眼里。

    诚郡王妃既恼司马琏的小人得志,又恨丈夫的无情无义,咬了牙便求到太后跟前,请她劝皇帝暂时将诚郡王的请封折子压一压,至少等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再说。可人人都知道,想要在茫茫大海中寻到司马珏,无异于海底捞针。太后对司马珏还是有几分感情,但若允了诚郡王妃,只怕拖到诚郡王父子一齐死掉,都未必能找到他。当下只能以后宫不能干涉朝政为由,婉转的拒绝了诚郡王妃。诚郡王妃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整个人立时便晕了过去。

    太后连忙请了太医,当夜便让诚郡王妃留宿在了显阳殿。

    太后原本是好心,不想让诚郡王妃如此凄惨的回府去受庶子的气,没想到这一留宿,反而要了诚郡王妃的命。

    皇帝看了司马珏一眼,道:“司马蔚跟你说她是怎么死的?”

    司马珏红着眼睛,一字一字的道:“他说我母妃……是因为无意中撞破太子奸情,被太子灭的口。”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此用力,接下来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过了好一会,才喘息的抬起头道:“太子才十一岁,这种话……你居然也信?”

    司马珏沙哑着嗓子道:“我掘了母妃的陵墓,特地请人开棺验的尸。”

    整个大殿中顿时一片沉默,他身边的小太监也吓的张大了嘴。

    做儿子的亲手掘了母亲的坟,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几个。

    司马珏冷冷的道:“我母妃的腹部被人捅了三刀。这算哪门子暴病而亡?”

    诚郡王才丧嫡子又失嫡妻,尤其后者的死还如此蹊跷诡异。连番的打击让他很快也跟着撒手人寰。待到司马珏回道京城的时候才知道,诚郡王府已经易主了。宫中对他母妃给出的说辞是暴病而亡,替她问诊的太医也意外的提早告老还乡,而显阳殿方面则因太后受了惊不见任何人为借口将他拒之门外。

    宫里去不得。诚郡王府则是不愿去,就在司马珏呆立在街头望着天空时,吴王找到了他。

    皇帝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朕说什么都没用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杀了朕,你自己一样也活不成。司马蔚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他想要朕这个位置,却不肯亲自动手,待你杀了朕之后,他便会以弑君之罪捉你下狱,自己则名正言顺的登基成为新帝。到时候是凌迟还是车裂。只怕都由不得你。”

    司马珏那双琥珀色的猫眼里此时却是一片漆黑,他垂下眼帘低低的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至少在死前,”他的眼里含着痛苦的泪水,咬牙道,“我要替我母亲报仇!”说着,一剑便要刺入皇帝的胸口。

    就在这时,一道劲风从他背后袭来。

    司马珏似是早就算到,足尖点地。一纵身落到皇帝身后,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手从侧边用长剑抵资帝的下颚。

    只见数十名军士手持刀剑将他团团围住。另有弓箭手在外围虎视眈眈。却一人哭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皇帝被擒住尚且面不改色,此时到那哭声立即神色大变,嘶声叫道:“皇儿,皇儿!”

    人群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司马蔚手里提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孝,慢悠悠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屏退了左右。待侍卫将殿门关上,只剩下他们这几人后。才看了司马珏一眼,笑道:“鹳奴。太心急可不成了哟。”

    皇帝急声道:“阿苼,你阿姊呢,你怎么不跟你阿姊走?”

    那孝便是当朝的太子司马苼。

    他见父亲被司马珏制住,心中又惊又怕,连话都顾不得回答,大声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嫉妒你更得父皇与太后的宠爱,不该找人将你绑走,更不该伤了你母妃……我已知错了,我真的已经知错了,你饶了我罢。”

    皇帝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司马蔚将他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笑道:“你看这孩子多单纯,还以为只要道了歉就没事了。”说着又朝司马珏笑道,“鹳奴,人我给你带过来了,要杀要刮随你的便。但你手里的那位能不能暂时先借我用一下。”他的言语中对皇帝殊无敬意,更别提小太子了。

    司马苼的生母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美人,容貌也生得并不如何出众。司马苼才出世便被立为太子,即使后几年生出来的皇四子,也比不上他的荣耀光芒。可原本该众星拱月的他却遇上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劲敌——司马珏。

    司马珏七岁时差点遭遇凌辱,让太后对他更加怜惜。等到司马苼长到五六岁,已经能明白尊卑好坏之后,他渐渐发现这个比他年长五岁的侄儿,明明地位不如他尊贵,却享受着连他都比不过的隆宠,甚至连容貌也远远无法相提并论。

    自卑,不甘,加上有心人有意无意的暗示,使得司马珏从小就被他视为眼中钉。

    皇帝的身体日益衰败,让他不得早早将太子提到朝堂上政。已经接触权力的太子与娇养深闺的太子,对周围人来说完全是两个级别的概念。司马苼在品尝道权力的滋味后,开始幻想着自己亲手除掉司马珏的那一天。他不知道那个看似和蔼的父皇对司马珏被绑架其实是乐见其成的。在皇帝的暗中帮助下,他第一次成功的设计陷害了他的劲敌。

    可惜,没过多久那家伙居然回来了。

    司马苼并不气馁,就在他算计着下一个计划时,司马珏再次失踪了。

    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好运。诚郡王妃哭着来求太后时,他别提多快意了。

    看看她那张死了儿子的脸!

    是的,司马珏死了。

    他居然死了!

    就这么简单的被鱼吃了,而不是受尽凌辱的死掉,这可真让人不甘心啊。当初抓到他时。不该交给那群蠢货去处理的。如果那时候自己有像现在一样更多的权力该多好。

    他大喜之余,不小心竟然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直到“啪嗒”那声轻响,转过身时,他看到了诚郡王妃那惊愕的眼神。

    ……

    司马苼被他扔在清冷的砖石上,娇嫩的手臂都被擦破了皮,他忍不住大哭道:“父皇。父皇救我!”

    皇帝心知大势已去,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道:“你是打算让朕拟诏传位么?”

    司马蔚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我是想让你拟诏废太子。另立皇四子为太子。”

    皇帝的手哆嗦了一下,司马蔚果然藏得够深,皇四子今年还不到五岁,他这是想要下天子以令诸侯,自己打着辅佐新帝的旗号成为大晋名副其实的掌权者

    早有人将御笔诏甚至连玉玺都准备好了。

    皇帝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司马蔚冷冷道:“为什么?”

    司马蔚似笑非笑道:“你是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做皇帝?”他手中铁扇一张,懒懒道,“急急忙忙的登基。然后等着庾家造反么?我才没有这么蠢。”

    皇后出自颍川庾氏,其父手握重兵,虽年过花甲。在朝中威望却是极高。如果司马蔚直接逼皇帝拟诏传位,且不说皇帝肯不肯,就算他肯,皇后也未必肯,她背后的庾家更不会肯。眼下正值天下动荡之时,大晋一乱。魏秦与梁周便会毫不留情的咬上来。司马蔚还年轻,他有的是时间潜移默化。徐徐图之。

    皇帝惨然道:“如果朕不写,那又如何?”

    司马蔚笑道:“你肯定会写的。因为无论你写不写。结局都不会改变。顶多就是大晋四分五裂,司马氏的天下从此改作他姓罢了。落在我手里,好歹还姓司马。若是被其他人得了去,我是无所谓了,但你就会成为司马氏的罪人,到了地下大概也是没脸见祖宗的。”他语气一转,“当然,作为报答我答应你,至少在十年之内不会对你的子孙下手……就算真要杀他们,也不会像你对我那样用刑。”

    最后这句话在皇帝耳中,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吴王那双细长的眼眸一转,落到了司马珏的身上,“鹳奴,别绷得那么紧嘛,至少把剑拿开一点,让那老货将诏拟了再说。”

    皇帝厉声道:“司马蔚,你别忘了你身上的热毒!”

    司马蔚讥讽一道:“藏到现在终于肯承认了?太子才出生,你就迫不及待在我身上种下了热毒,你以为我会求你要解药么?太天真了。大晋在我手中,我想要什么解药没有?”他见司马珏似乎并没有放手的意思,不由挑眉道,“鹳奴,难道你忘记了你九岁那年生得那场重病?也都是他老人家做的好事呢。太医一定没告诉你吧,拿不到解药的你根本活不过二十岁。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你的体质也会越变越奇怪。我的是热毒,你的么……是寒毒还是风毒之症?”

    司马珏的瞳孔微微有些收缩。

    “海难沉船那会儿,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这种毒有个名儿,叫做君子仇,最多撑不过十年。你若是想要解药的话,我也可以替你在里面找找……”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抬脚一踏,将匍匐在地上想要悄悄爬走的太子狠狠踩住。

    那孩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皇帝厉声道:“阿苼,不可!”

    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他刚要挥舞着朝司马蔚刺去,就被对方的铁扇一巴掌削去了半边脑袋。司马蔚惋惜的看了看自己的扇子,在太子尸身上擦了擦血迹,略带歉意的对司马珏道:“不好意思呐,说好了留给你动手的。”

    司马珏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血迹,握住长剑的手垂了下去。

    皇帝咬了咬牙,道:“我替你写就是。”

    他一把扯过诏。飞快的在绢帛上写下“吴王弑太子,朕传位于司……”还未写完,那诏就被一直侍立在身侧的小太监一把抢过。只他恭恭敬敬的道:“皇上,您写错了,换一张重来吧。”

    皇帝惊怒交加:“曹德顺。你这见风使舵的小人!”

    吴王摇了摇扇子,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曹德顺从来都是我的人。”

    皇帝呆立半晌,颓然叹了口气,道:“你想怎么写?”

    吴王摇了摇扇子,慢悠悠道:“朕承先祖弘业。三十年勤勉于兹。今观皇三子苼,不法祖德、不遵朕训,结交匪类,豢养凶奴。苼同伊属下人等,绑架诚郡王世子珏在先。刺杀诚郡王妃在后,如此嚣张枉法,肆恶无惮之辈,朕之江山社稷,断不可托付之。今昭告于天地,宗庙,将其废斥……”顿了顿,又道。“皇四子莬,温和善顺,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成大统……另着吴王蔚为摄政王,待朕龙归之日,由其辅佐新帝……凡谕、旨皆由摄政王拟订,太后但钤印,弗得改易。章疏不呈内览……”

    皇帝越越心惊,他这是要让太子杀诚郡王妃之事曝于天下。令司马珏弑君之事名正言顺。他再堂而皇之的以摄政王自居辅佐幼帝,就是庾家明知他是幕后黑手。也找不出理由来造反。

    不仅仅是曹德顺,就是司马蔚这人,能定下如此大计,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藏得可真够深的。

    司马蔚展开诏仔细看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既然太子不小心被我杀了,这老货就留给你了。”说着将诏放回到曹德顺手中,转身走了出去。

    皇帝叹了口气:“动手吧。”

    司马珏冷冷道:“你甘心么?”

    皇帝惨笑道:“成王败寇,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了,朕这一辈子风光了数十年,没想到临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下场。”

    曹德顺立在门边,笑眯眯的提醒道:“时间不多了,世子殿下您赶紧动手吧。”

    司马珏淡淡的说:“我杀了他又有什么好处?”

    曹德顺笑道:“您忘了皇上在您身上下的毒么?”

    司马珏也不慌不忙道:“到毒发我至少还有几年好活,说起来,不是中了这个毒,大概海难的时候我早就死掉了。”

    曹德顺脸色微变,勉强笑道:“那您的母亲呢?难道不想替她报仇了?虽说她是死在太子的手下,可替太子掩盖真相的正是您面前之人。”

    司马珏挑了挑眉,道:“这么说来,你也是我的仇人了?”

    曹德顺被他问得一窒,他尖声叫道:“您可别忘了,吴王殿下就在门外,若你不老老实实的……”

    他话音未落,就见门外传来一阵惨叫声。

    司马珏趁他注意力被转移,飞身一剑刺向曹德顺的胸口。那曹德顺看起来年纪不大,手上却很有两把刷子。司马珏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太监居然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难怪吴王放心大胆的把诏放在了他身上。曹德顺那厢亦是十分惊讶,这诚郡王世子明明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少年,什么时候竟然学会了如此凌厉的剑法?

    他俩正斗成一团,忽然门被人猛地踢开。

    司马珏定睛一看,只见逆光之中,一个少女手持长剑立在那里,记忆中的声音清脆的响了起来:“原来老皇帝没死嘛,为什么人人都说司马珏杀了皇帝?”

    阿苒!

    少年那双漂亮的猫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但很快又黯淡了下来。

    吴王的神色极为凝重,他背后立着一个脸上罩着半边面具的少年,他知道那少年看似站得随意,其实随时都能轻易捏断他的脖子。吴王被擒,他的手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司马蔚望着阿苒,镇定自若的道:“我记得无论是药王谷,还是何氏剑门,都不会插足朝中之事。难道是我记错了?”

    阿苒哼了声道:“菱纱还舍身救了你呢,怎么没见你去法场救她啊?“

    司马蔚微微一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放开她不管的。”

    涂山额头上青筋暴起,怒道:“放屁!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她就给你害死了!”

    司马蔚不动声色道:“所以你们是来替她讨回公道么?”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她为了我叛出宗门,我自然也会为她负责。放心吧,我会娶她的。”

    涂山越发恼怒,恨不得立时就拗断他的脖子。

    司马蔚挑了挑眉。道:“怎么,你不想我娶她?那也行,你们说怎么办吧。”

    阿苒微微一笑道:“很简单,放了他们。”

    司马蔚想也不想道:“好。”

    涂山与阿苒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愣住了。

    司马蔚慢悠悠道:“我不想同时和三大门派为敌,放了他们也可以。但你要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你要救他们?”

    这一问倒把涂山问住了。

    他为了偿还欠下阿苒的人情才跟过来帮忙的,可没想到皇帝居然还活着。若是卷进朝堂斗争,连他也一起要被踢出宗门。

    阿苒毫不犹豫的指着司马珏道:“这人是我未婚夫,你往我未婚夫身上泼脏水。还不许我帮他澄清了?”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各个都神情古怪。

    司马珏原本黯淡的眸子里顿时亮出一丝神采。

    司马蔚不慌不忙道:“哦,什么时候定的亲,鹳奴居然没告诉我?”

    涂山也不由开口道:“你到底有几个……”

    阿苒立即打断道:“闭嘴。”一面望着司马蔚道,“看在菱纱的脸上,我才和你说这么多废话。当时海难沉船,我救了他,他就死缠烂打要以身相许了。怎么样。这个理由满意吗?不信你问他!”

    司马珏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顿时脸色涨得通红,咬牙道:“你这家伙……”居然敢说他死缠烂打要以身相许。

    就。就算是真的,这话能拿出来说吗?

    少年羞愤欲绝的将脸狠狠扭到了一边。

    司马蔚看了阿苒好半天,才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也罢,”他低低叹了口气,“看在菱纱的脸上。鹳奴你可以带走,但皇上却不行。”

    涂山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冷笑道:“你好像忘记了现在的状况。你为鱼肉,我为刀殂。你又是何来的勇气跟我们说不?”

    司马蔚气定神闲道:“鹳奴身上所中的毒,解药现在在我的人手里,你杀了我,他也活不了多久。更何况,皇上本人也未必愿意跟你们走。”

    涂山疑惑的将眼光望向里面那个摇摇欲坠的皇帝,后者惨白着脸走了出来,司马蔚瞥了曹德顺一眼,曹德顺立即上前将皇帝扶住。

    皇帝叹了口气,在看到吴王被擒的那一刻,他的确是欢欣喜悦,恨不得立即便要杀了他。可皇宫已被对方的人占领,连曹德顺都是司马蔚早早埋下的眼线,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肯令于自己。吴王手中握着皇四子,那是他唯一仅剩的儿子,就算是傀儡,活着也总比死了好,谁知道将来有没有翻身的一天呢?再者,就算此时杀了他,自己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司马莬就算侥幸不死,也逃不出被人摄政充作傀儡的命运。到时候江山是否还姓司马,就已经很难说了。原先一时冲动,想要将司马珏立为太子的心,也在想到儿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时硬生生的掐断了。司马莬只有成为太子,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司马彦毕竟当了几十年皇帝,拒大多数时候都活在太后的阴影之下,临到死时才总算看明白了,主宰他人命运,有时候也是一件痛苦之事。

    司马蔚敢让他在众人面前开口,就肯定有把握他不会说出他不想的话。可悲的是,司马彦明知如此,却还是不得不按着他的意愿去行事。他缓了口气,感觉到曹德顺扶着自己胳膊的手抓得他生痛,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挥开,低声喝道:“滚!”曹德顺不敢在此时与他翻脸,又变成了平时那个任打任骂的小太监,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远远立在皇帝的身后。司马彦枯瘦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好半晌。才缓缓道:“朕……既然无事,就足以洗清鹳奴的冤屈。但鹳奴对朕大不敬,念伊骤失双亲,将其贬为庶民……”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司马珏双目圆睁。失声道:“什么?”

    皇帝咬了咬牙,不去理他又朗声道,“废……太子之事,朕已拟诏,交予曹德顺,另立皇四子莬为太子!”

    曹德顺立即放开嗓门。将皇帝所言之事大声传颂一遍。

    司马蔚微笑着道:“现在可以放开我了么?”

    涂山哼了声:“当我是傻子么?现在放了你,等会与我们翻脸怎么办?”

    司马蔚丝毫不恼,依旧唇角带笑道:“阁下军万马中都能来去自如,这等人才孤招揽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向你们动手?”

    涂山呸了一声。终究还是将他松开了。

    司马蔚从容的拂去衣袖上的皱褶,走上前向皇帝跪下行礼,微微笑道:“吾皇圣明!”

    他身后众人也跟着跪下齐声喊道:“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整个皇城上空都回荡着“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

    皇帝的脸上老态毕现,司马蔚的掌控力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可笑自己还不自知。他有的时候忍不住在想,那份名单上所列出的人,到底是司马蔚故意陷害的。还是真的背叛了自己。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多想也是没用了。

    他的生命之火就快燃到了尽头,权利也好。江山也罢,剩下的就让他们年轻人去斗吧。

    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司马珏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个脚步蹒跚的老人,他虽然将自己贬为庶民,实际上却是保护了他,让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管他在自己母妃之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他的的确确给过他无数的关爱与照顾。甚至比他那个一门心思修身问道的亲生父亲还要更加慈爱。

    司马珏有些惘然了。

    他恨他吗?

    恨过,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依然尊敬着他。

    耳畔传来少女有些迟疑的声音:“别哭了。”

    司马珏这才惊觉自己眼前居然已是模糊一片,他用力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狠狠扭过头去,闷闷的说:“谁哭了?”

    阿苒也不戳穿他,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打起精神来,接下来还有一场苦战呢。”

    司马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吴王此时正含笑望着自己,他身后一群弓箭手张弓以待。

    阿苒丝毫不惧,冷冷道:“解药呢?”

    ……

    司马蔚这个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

    涂山背着中箭昏迷的司马珏气喘吁吁的向外跑去。

    这三人中,涂山的内力最强,阿苒的剑法最高,如果只有他两人,自然不虚吴王的人海战术。但多了一个司马珏之后,问题就有些棘手了。司马珏修习何氏剑法时日尚短,剑术修为不及阿苒,但他毕竟从小习武,又有名师指点,内力要比阿苒强出许多。可惜的是,他既无法和涂山那样简单的依靠内力震落长箭,也不能像突破第三层之后的阿苒那样在刀山箭雨中来去自如,在这三人中司马珏反而成为了最薄弱的一环。

    阿苒为了保护司马珏,难免会有些分神。最后的结局就变成了这样,司马珏为了替阿苒挡箭重伤倒地,阿苒当机立断便让涂山背着他飞奔而出,自己则留下来断后。

    明明他才是男人!

    可恨自己剑术不高,在这种弱势局,除了仗着内力高强逃命比较快以外,他什么也干不了。

    涂山正在气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后面不远处似是有人在跟着他。

    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司马蔚的人,对方定然是想追着他找到菱纱。涂山心中一凛,司马珏是死是活对他来说远远及不上菱纱。他绝不能让吴王发现菱纱的下落。在内心深处,他有一种预感,一旦菱纱见到了吴王,她一定会抛弃他追随那个男人而去。

    涂山咬了咬牙,蓦然提升速度,将司马珏寻了处僻静的地放了下来,一面低声道:“反正那姓颜的见了你也未必肯出手救你,若是背着你绕远路,你只怕会更难受。若是你命大能撑到我回来就好了。对不住,要怪就去怪司马蔚吧。谁让他居然……”

    ……敢跟老子抢女人!涂山将手指握得咔咔直响。

    ps:注:参考自康熙废太子诏与传位诏,原文太长省略,可自行搜索。

    注:参考自清朝费行简所著《慈禧传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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