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苒有些苦恼的搔了搔头:“可我不觉得这个人情足够大到让我以身相许啊。”

    她才说完,就一人阴阳怪气的冷笑道:“哎哟,我道是谁呢?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颜九针嘛!什么时候向来清心寡欲的颜神医也堕入凡尘,开始向人家女孩子逼婚了?”

    颜九针闻声顿时沉下脸来,他握着她手腕的手依旧不放开,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冰冷下来,转身望向一旁双手抱胸靠在桅杆边上的少年,以一种傲慢的语气讥讽道:“那也比某些尝试都没胆子的家伙要强。”

    那少年顿时暴跳如雷,厉声道:“颜璘,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脚下还踩着我巧匠宗的船板!”

    颜九针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贵宗海难之事,的确让人记忆犹新。”

    阿苒见他俩人之间电闪雷鸣,连忙从中调停道:“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一面转向那少年,诚恳的道,“涂山,轰天雷的事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

    涂山哼道:“用不着谢我,就当是我没来得及帮上忙的赔礼罢。”顿了顿,又道,“再说,你救了菱纱那么多次……反,反正大恩不言谢,你我扯平了就是。”说着,又瞪了颜九针一眼道,“我可是看在她的脸上才勉强让你上船的,你最好别蹬鼻子上脸,小心我把你从船上扔下去!”

    阿苒苦笑道:“涂山,你对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涂山冷笑道:“你自己问他!”

    阿苒拿眼望向颜九针,后者并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将脸转了过去。

    这两个家伙!

    阿苒无奈之下,只能岔开话题道:“对了,菱纱呢?”

    涂山的脸色更加阴郁,握紧了拳头,怒气冲冲的道:“她的事我以后再也不管了!”

    阿苒疑惑的问:“怎么了?”

    原来就在不久前。巧匠宗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说是太后薨了。皇帝与太后虽然不是亲生母子,这么多年相互扶持走下来,总归还有几分情谊在。司马彦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背后少不了太后的出谋划策。拒在过去十几年中,大晋地位最高这对母子各怀鬼胎暗地里较劲过无数次。可真到了阴阳两隔之时,过去所有的恩恩怨怨也都随风消逝。司马彦的身体原本就是靠药石强撑着,如今更是每况愈下,太后薨了的消息尚未传到蛮陵郡,他就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但太子不过是个垂髫童子。前有世家狼虎环伺,后有吴王虎视眈眈,司马彦又如何放心得下?他自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一门心思着手布置后招。于是,就在太后发丧的当天,宫中传出了吴王意图谋反的消息。

    涂山好容易把菱纱送回了巧匠宗的据点,却不想让她无意中到了吴王被下狱的消息。菱纱得知心上人遇险,哪里还能坐得住?她原本是想要请涂山帮忙去救。可一想到涂山对自己的情谊,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去勉强人家。涂山则因为惦记着与阿苒的约定,安顿好菱纱后就急匆匆往蛮陵郡动身。待他得知菱纱偷偷前往京城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涂山对菱纱情根深种,明知她是为了吴王司马蔚那个家伙,嘴上说着以后再也不管了,心里对她就是放心不下,连带着脾气也急躁了许多。涂山年幼时为了救菱纱不小心落入火龙窟中,巧匠宗为了救他。特意将他送到了药王谷。虽然好不容易救下性命,脸上却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他本不想让一向胆小的菱纱看见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可没想到她居然死缠烂打跟着大人出海来接他。待要遮住脸时,已经来不及了。菱纱睁大眼睛看了他半晌。忽然飞奔过来用力扑到他怀中,哇哇大哭道:“涂山,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涂山整个人都僵住了,喃喃道:“你不怕我么?”

    他看见菱纱抬起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面清晰的倒映着一双面目可憎的自己。涂山有些胆怯的退后一步,却不想被她更用力的紧紧抱住,只她颤声叫道:“不怕,不怕,菱纱一点也不怕!涂山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菱纱最喜欢的涂山!都是菱纱的错,如果不是菱纱好奇,你也不会……”

    涂山原本紧紧握住的拳头,此时不自觉松了开来。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经朦朦胧胧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那时的他为了遮掩自己的羞臊,只满脸通红的扭过头粗暴的打断道:“都,都怪药王谷那群庸医!说什么活死人肉白骨,连这点伤都治不好!”

    到这里,阿苒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有些抽搐:“难道那时候给你治伤的是颜璘?”

    涂山恨恨的道:“当然不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捏泥巴呢!”

    颜九针冷冷的哼道:“我阿爹应该和你说过吧,伤成那样,如果想要脸上不留伤疤,不仅要按时敷药,饮食上也要注意,尤其结痂脱落时绝对不能用手挠。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手脚,还好意思说别人庸医?”

    涂山大怒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明明就是你们治不好,非要找理由说老子不配合?”

    颜九针脸上毫无惧色,冷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被送来的时候已经重伤垂死了。能活下来想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想要完全不留疤痕那是不可能的,但当初若是你稍微配合一些而不是吵着要回巧匠宗,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涂山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看颜九针的双脚差点就要离地,忽然双膝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倒在地上。颜九针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慢条斯理的将金针收了回来,冷冷道:“别以为仗着自己内力高就可以肆无忌惮,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阿苒强忍着笑将涂山从地上拉了起来。打圆场道:“好啦,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何必闹得这么僵?”

    涂山瞪了她一眼,怒道:“你还好意思说?”

    阿苒连忙告罪道:“我知道,我知道。多谢你帮忙啦。”

    涂山看着颜九针离开的背影,故意大声道:“那你也算欠我一个人情啦,你打算怎么偿还?”

    阿苒顿时有些愁眉苦脸,惨声道:“不会吧,你也要来凑热闹?”

    涂山冷哼一声,道:“我也没别的要求。你嫁给谁都好,就是不许嫁给他!”

    颜九针蓦然止着步,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他,只是紧抿着嘴唇,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涂山挑衅的看了他一眼。拍了拍阿苒的肩头,装模作样道:“等到了胥水渡,咱们就把他放下来,让他哪里来的滚回哪去。看在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的份上,你也帮我个忙,陪我去趟京城把菱纱那丫头逮回来。”

    颜九针看了他半晌,又将视线移到了阿苒脸上,见她爽快的点了点头。心中更是万分恼怒,只冷冷道:“随便你。”

    阿苒心底其实有些怕他,颜九针帮过她许多忙。要她真刀明枪和他打,那肯定是不能的。但若是惹火了他,吃亏的总归是自己。那家伙的针法奇高,又随身携带稀奇古怪的药物,远的有姜斐十数年的悲惨经历,近的如涂山这样八十老娘蹦倒孩儿的前车之鉴。在阿苒心中,他即是朋友。又是绝对不可得罪的人。

    她看颜九针一副迟早与你秋后算账的模样,心里就有些慌了。连忙喊道:“等我办完了事……”

    颜九针止着步,微微侧过头。此时他的脸上虽不露声色,胸口却怦怦直跳,只阿苒继续道,“我一定抽空回药王谷看望大家,替我向姜谷主,莫大师还有老巍问声好。”

    颜九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淡淡的说:“要说你自己去说,不要指望别人。”

    他终究还是没法带走她。

    少年的眼睫缓缓落了下来,当初在得知沉船海难之后,他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发了疯似的研究着她留下来的实验记录,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出门,如此以往积劳成疾,差点连病死了都没人知道。姜橧来看望过他,施槐巍来拜访过他,就连年事已高的祖母也不辞辛劳的赶来照顾他。

    桓氏的哭声将他从昏迷中惊醒:“阿璘,你究竟是为了寻找治愈疫症的方法而废寝忘食,还是为了别的原因这么折腾自己?如果是前者,没有了身体就没有了一切,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何谈治愈他人?若是后者……你就忍心让我这个老婆子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那我还不如趁你还有口气,直接抽了腰带上吊算了!”

    那一刻,颜九针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过去这么多年里,他能这么任性的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全都是因为周围关心他,爱护他的人对他的忍让与纵容。在享受着这一切的同时,他身上也背负着同样厚重的期望。不,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是他自己的梦想。顶着天才少年的光环,十三岁时写出了轰动一时的《九针论》,不惜以自己的身体来见证青霉素的有效性,在得知阿苒可能死去后,第一反应不是前往巧匠宗,而是憋着一口气要将她留下来的记录整理出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得到藏铃衣的飞鸽传后,他固然放下了手边的一切里迢迢的赶了过来。但在见到阿苒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岐黄之术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无论是来药王谷,还是去巧匠宗,甚至感到青衣苗人谷,她都是为了那个叫何意的男人。

    那个原本就该死掉的男人。

    他在与她说了那么多废话后,终于鼓足勇气向她提出了成亲的意愿,她虽没有明说,但话语里推拒之意他并非读不出来。即使何意已经死去,她依旧没有选择留在他身边。

    大概……对她来说,自己也只是和涂山一样的朋友罢了。

    颜九针冷静的回到了客舱中,将舱门关上后,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再见了。阿苒。”

    他闭上双眼,仿佛浑身的力气陡然间被抽出了一般,靠在舱门上。

    这样也好,知道她还活着就行了。

    自己的梦想,还是必须要自己亲手来完成才行。

    ……

    涂山看了一眼边上的颜九针。似笑非笑的道:“你不是都跟她说再见了么,我竟然不知你的脸皮居然能厚到这种程度。”

    颜九针指尖微动,眼看金针就要无声无息的刺入涂山腰间,却被后者两指擒住,轻轻用力便将金针扭了个圈。涂山嘿了一声,道:“你以为同样的当。我会再上两次?”

    他话音未落,忽然整个人身子一软,双眼翻白便晕了过去。

    颜九针冷哼一声:“同样的方法,你以为我会用两次?蠢货。”一面抬脚从他身上踩过,恨恨的道。“仗着内力深厚,就可以随便偷别人说的话?我的去留,还轮不到你做决定。”

    阿苒叹了口气,这一对冤家从船上吵到船下。涂山也就算了,那家伙本来就争强好胜,当初赌一口气要和自己比剑就能看的出来,但颜九针你一个高大上的神医,怎么也和他这样的凡人一般见识?吃饭要比谁吃的快。睡觉要比谁醒的快,连她都成了争抢的对象,她无论和谁多说一句话。就会引来另一人的白眼,简直就像是两个孝在抢玩具一样幼稚可笑。

    她无可奈何的朝颜九针伸出手掌道:“好啦,别闹了,把他弄醒吧,等会还有正事要办。”

    颜九针别过眼去,不情愿的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她手里:“你总是偏向他。”

    阿苒有些好笑道:“什么偏向不偏向的。谁让你每次都把他耍得团团转?若现在倒下的是你,我也会帮你的。”

    颜九针低低的道:“无论是谁。在你心中都一视同仁么?”

    阿苒正拔了瓶塞,把瓷瓶放在涂山鼻前给他嗅了嗅。随口回答道:“是啊,因为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啊。”

    颜九针抿着唇没有说话。

    涂山幽幽醒来后,第一件事便要跳起来寻颜九针的麻烦。

    阿苒连忙将他按下,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不要寻菱纱?”

    涂山被她一句话给拿住了,只能恨恨的啐了颜九针一口,怒道:“别以为你赢了,咱们走着瞧!”

    ……

    阿苒并不知道此时的京城,可谓是狂风骤雨血雨腥风。短短数日之内,局势已经一变再变。先是宫中传出消息,吴王意图谋反被擒;紧接着不过数天,又有谣言传出,道是吴王之所以被定罪,乃是由一年前谢澜曦于京郊遇刺一案所引出,并有吴王封地所属官员血为证;再两日,事情又出现了戏剧性的逆转。吴王谋反案中被认定的“已故”官员西平郡内史余翊宏,一脸风尘手捧官印文,赫然叩首于太极殿前。他得知吴王出事后,立即里快马赶来京城替吴王司马蔚喊冤。皇帝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偏偏他身为一国之君,又不能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二话不说将余翊宏拖下去乱棒打死,只能死死的盯着台阶下的余内史,恨不得将他身上的官袍烧出两个洞。

    经指印比对发现,名单上余翊宏的手印与他本人完全不符,这就意味着吴王被指证的关键性证据存在着极大的疑点,也就是说,吴王极有可能是被诬下狱的。皇帝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糟糕,他原本打算在太子长成之前,将吴王作为一个靶子留给世家,但没想到吴王不知道何时居然与巧匠宗有了往来,甚至连传说中轰天雷的配方与图纸都在他手里。当初宗门交易的沉船海难,其实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真相,但关于轰天雷的消息不知为何还是传了出来。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后,如何肯让吴王活下去?有了如此逆天的神器,别说是世家,就是自己与魏秦梁周联合起来,也未必是吴王的对手。

    皇帝若想弄死某人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弄死他而不损自己明君仁君的光环,尤其对方还是一名藩王。于是一年前被压下未发的谢澜曦遇刺一案重新被翻了出来。谢澜曦遇刺确实是九死一生,抓到的那些刺客也都只是被雇佣者,根本问不出任何头绪。唯一的线索就是刺客头领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西北口音。但死无对证之事。即便有谢澜曦作证,也无法拿这个指证吴王。皇帝心知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本想动用一些诸如屈打成招之类的小手段,但内心深处始终又割舍不下那传说中威力无比的轰天雷配方与图纸。巧匠宗在海难之后就销声匿迹,想要捕捉他们无异于海底捞针。而吴王就在自己手中,只要肯花些时间,他总能从他身上问出端倪。偏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而余翊宏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这一切。哪怕吴王真心实意的想要造反,可一旦被证明这份名单是有人恶意造假陷害,那么过去他的种种不臣之举都会被有心人找到合理的解释。而将他关在诏狱中酷刑折磨的皇帝自己,名声也会被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从古到今,没有哪个帝王愿意背上以莫须有之罪陷害忠良的名声,哪怕那个忠良未必真的是忠良。文人骚客们可不管这些,只要皇帝办了冤案。就会用各种诗词歌曲的形式流传出去。为了能给自己在史上刷下名声,夸大真相踩低捧高这些手法都是司空见惯的。还有那些言官,也都是一路货色,余翊宏才出现一天,第二天“请议重审”“必有隐情”“严惩陷害忠良”“切勿再累无辜”等等的谏就和雪花一样堆上了御案。

    司马彦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干了几十年,一辈子都在拼命刷声望,又怎么会不了解那些酸货们的心思?但是,即便得不到轰天雷的配方图纸。吴王也必须死。他不能将这么一个隐患留给自己那尚未成年的小太子。

    司马彦长长的叹了口气:“太后薨的可真不是时候啊。”若是她老人家还在,自己或许还有个能商量对策的人。皇后庾氏虽然与自己同床共枕几十年,但她背后庾家的背景也不可小觑。若让庾家知道了有轰天雷这么一个神物的存在,改朝换代自是不用说,只怕连司马氏的天下也都会改姓庾。

    司马彦以病重为由,将请求释放吴王的奏折强行压下了案头。与此同时,因司马蔚被抓,皇帝重病。吴王在大晋西北的封地更是乱成一片。魏秦与梁周对大晋觊觎已久,哪里肯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于是。没过数日边疆就传来了告急的消息。

    朝中大臣纷纷上,恳请圣明天子速速还吴王一个清白。好让司马蔚重回西北镇守边疆。司马彦勃然大怒,一袖子将御案扫了个干净,厉声喝道:“难道我大晋除了司马蔚,再无他人了么?”

    其实他也知道,并不是大晋再无能人,而是司马蔚镇守西北多年,那里就是他的老巢,长官被冤,那些被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将们正是一肚子怒火。此时无论派谁去接管,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朝中大臣各个都是铁水里滚出的人精,谁都不肯趟这趟浑水,为了避免被皇帝点名,都抢先上折子请求皇帝放人,将这个棘手的皮球又踢回给了司马彦。

    司马彦气得恨不得将这群窝囊废通通杀光。若是要强行点将,也不是不行。可面对群臣如此强硬的呼声,他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关押司马蔚。

    这一切其实都是司马蔚那小子早早算计好的吧!他离开西北足足一年,也未见其封地大乱。怎么才一被抓,西北立即就告急了?是了,司马蔚早早就给自己下了个套。他知道自己要留着他做靶子,单凭一张无根无据的名单,他不会轻易向他出手,却故意早早将这个把柄送到了京城,让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用这份名单治他的罪。

    那家伙故意将余翊宏等人藏了起来,只要朝廷不发令去查,吴王是有权调动自己封地内属官职位的。他是在等着自己咬钩,一面是边疆告急,一面是沉冤昭雪,司马蔚此时在朝中的声望已经到了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若是自己再出手阻拦,反而会被人套上昏君的帽子。

    司马彦刷了一辈子声望,如何肯在最后关头将自己断送在这里?可他若是真放了吴王,这与纵虎归山又有什么区别?尤其对方心知自己对他的不善。皇帝左思右想了一夜。终于决定在顺水推舟释放司马蔚的同时,巧妙的安排一场毒杀,让司马蔚在“急于”返回西北的途中“过劳”而死。整件事要做的天衣无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司马蔚也不是傻子,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宁可绝食也不肯沾染一粒米饭,饮下一口清水。

    司马彦其实可以直接给他灌药,但他若是死在了大理寺廷尉狱,只会更让人疑心皇帝急于杀人灭口,到时候连那份血名单的闹剧都会被认为是司马彦的恶意栽赃。恨只恨他当初太贪了些,若不想着那份轰天雷的图纸。直接将司马蔚杀掉,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吴王现在风头无二,现在想要再明目张胆的动他,已经是不可能了。

    司马彦一招不灵,再出一招。他打算令人假扮魏秦刺客。在他释放司马蔚的当日趁乱对其下手。就算大家都会怀疑,好歹明面上也说得过去。但关键问题是,魏秦的人为什么要里迢迢到京城去行刺?有这个本事跨越山万水,直接在半路上伏击吴王不就成了?但反过来想,司马彦一向好脸面,魏秦的刺客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动手,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羞辱?再说,他在这时候杀掉司马彦。对大晋又有什么好处?毕竟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轰天雷的存在,更不知道吴王手里可能掌握着轰天雷的配方。

    任何事只要存在一丝一毫的悖论,在史上就会成为一个古谜题。作为皇帝。他并不怕谜题,怕的反而是轻易被人看透。但吴王被陷害之事,并不能这么轻易了结。至少在明面上,他必须要推出一个替罪羊,洗清自己的同时,也要给文武百官。给镇守西北的将领,给遭受牢狱之灾的司马蔚一个交代。虽说名单是由大司马陶温亲手呈上来的。陶温在朝中资历极深,又手握军权。自己时日无多,太子还要仰仗他的扶持,此人非但动不得,还得要卖他一个好,让他在自己身故之后尽力辅佐新帝。那剩下的,就只有谢澜曦了。谢家虽然是百年世家,可嫡系一脉只剩他这根独苗,谢家五房之间彼此明争暗斗,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抛出一点甜头,他们就会争先恐后的咬上来。谢澜曦固然才华横溢,可谁让他这么倒霉,被吴王选中了呢?不管他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这个失职之罪他都逃不掉。

    对了,还有王家。

    早先王谢两家定亲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婚礼大约就在这几日。这也算是谢澜曦自己活该,早与王四娘成亲的话,他想要动他之前恐怕还得掂量掂量琅琊王家背后的实力。可拖到现在,好容易王谢两家嫡系联姻,又碰上太后薨逝。国丧期间,三个月之内禁宴乐婚嫁。王四娘一日未进门,王谢两家之间的联盟就不是那么难以瓦解,只要他给了足够的台阶让王奉之悔婚。

    可没想到,就在谢家被围的同一天晚上,吴王司马蔚居然越狱了。

    史记载:“秋七月有星孛入太微,逼帝座。是夜,城南廷尉狱地大震,有声如雷,动摇少顷,并火光乍现,势如冲天。狱寺崩,南北十损*,地如奋跃,土皆坟起,唯蔚所在处完好无虞。兵卒皆以为怪,莫敢拦。”

    司马彦得知后,蓦然喷出一口鲜血,喃喃道:“轰天雷……他手里真的有轰天雷!”一面猛拍着案头,厉声喝道:“来人!传朕旨意,所有越狱之人,一个不留,全部给朕抓起来,如有抵抗,杀无赦!”

    ……

    阿苒等人上岸的这一天,天色阴沉沉的有些吓人。此时京中,关于天降神雷真龙显圣的谣言正传得沸沸扬扬。别人不知道那轰天雷究竟是个什么玩意,阿苒与涂山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轰天雷并非到处都有,自从海难沉船之后,巧匠宗对其的控制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即使是涂山这种常常在外出任务的,身上一共也只有两枚,一枚用于防身,一枚用于自杀。涂山自负武功。自然不会在意使用轰天雷,他身上的两枚轰天雷,一枚给了阿苒用来炸城门,一枚则扔给了菱纱。

    阿苒皱眉道:“也就是说,菱纱手里至少有三枚轰天雷。她用这个去劫了诏狱?”

    涂山一拳砸在墙面上,恨恨道:“那家伙用轰天雷去劫狱,难不成是打算从此叛出宗门?”

    阿苒愕然道:“叛出宗门?”

    颜九针挑了挑眉道:“怎么,你不知道么?药王谷,巧匠宗与你何氏剑门,能屹立于武林数百年不倒。正是因为我们有一条绝对不能触动的底线。”

    无论朝廷如何动荡不安,江湖如何风云诡谲,他们都必须保持绝对的中立。因为一旦沾染上,想要再脱身就难了。权力与*是相伴相生的,想要掌握世间罕有的强大战力。想要享尽人间奢华坐拥奇珍异宝,想要百病不侵求得长生,越是拥有就会变得越发贪婪。像之前何意的效力吴王,姜橧的里送药,巧匠宗的皇室交易这些都无伤大雅,但遇上这种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他们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菱纱用轰天雷救吴王越狱,就种明显的站队行为已经超出了巧匠宗的底线。这么做的结果不仅暴露了她自己的身份。也会将巧匠宗卷入大晋内部的政治斗争中。其实,菱纱也知道自己任性的结果对宗门的影响会有多大,尤其是如巧匠宗这种大多数都是不会武艺的手艺人。全靠宗门机关的层层防御才能勉强自保。一旦进入巧匠宗的路线与方法被人得知,对整个宗门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因此,在巧匠宗中,凡是需要外出执行任务的人,都必须提前服下剧毒之物,一年之内无法拿到相应的解药。则将毒发身亡。菱纱虽然被涂山送回了巧匠宗设在外地的据点,但并未回到本部。自然也不肯能拿到解药。她若是偷偷去救司马蔚也就罢了,如此大张旗鼓的轰掉了廷尉诏狱。巧匠宗就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行。

    涂山在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心中又如刀绞。他宁愿舍弃性命也要保护的少女心心念念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阿苒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连忙道:“也不见得就会出事,咱们不是还有颜九针么。”

    颜九针垂下眼眸,望着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掌,淡淡的道:“也就是这个时候,你才会想起我。”

    阿苒被他一望,立即将手收了回来,讪讪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天底下难道还有咱们药王谷破解不了的毒药么?”

    颜九针冷冷道:“我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在我看来,菱纱是自作孽不可活。她选择了为那个男人叛出宗门这条路,想必也存了必死的决心。若是我药王谷多此一举出手相救,反而会使巧匠宗脸上无光。”

    阿苒咬了咬牙道:“难道就再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颜九针看了涂山一眼,道:“方法倒是有,不过关键的人不在你我,这一点他应该也很清楚。”

    涂山握紧了拳头,有些艰难的说:“除非她所救的那人也是我巧匠宗的一员。”

    阿苒失声道:“什么?”

    颜九针点了点头,道:“就与你我之前那样。”

    阿苒怔了怔,立即明白了过来。当初姜橧曾对她说过,如果她肯嫁进药王谷,那么药王谷也肯出手替她救治何意。阿苒是凭着自己的实力通过了药王神炼,最终名正言顺的成为药王谷的一员。而对吴王来说,除非他肯舍弃他所拥有的一切,与菱纱从此隐居在巧匠宗里,否则菱纱叛出宗门的罪过就永远不可能一笔勾销。

    颜九针说的没错,这样的局面根本就不是他们能插得了手的。涂山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事情到了这一步,要么是司马蔚抛弃菱纱让她毒发身亡,要么是菱纱与司马蔚双宿双飞,无论哪一种结果,对他来说都极其痛苦。

    阿苒沉默了一会,艰难的开口道:“总之,先找到她再说吧。也不见得一定就是条死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会不会另有出路呢?”

    ……

    菱纱此时正呆呆的跪坐在法场上,呼呼的风声吹得她耳朵根生痛。人群中有人似是在高喊着什么,碎石与烂菜叶仿佛下雨一般往她头上砸了下来。她身边不远处同样绑着一个青年。他身上明明缠绕着层层的枷锁与铁链,人却仿佛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冷漠的俯视着众生。

    她恍恍惚惚记起来了,是了,那天晚上,她为了将司马蔚救出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菱纱并非没有见识过轰天雷的威力,但亲眼看到人体被炸飞成无数碎肉,却是结结实实的第一次。

    她被吓住了。

    之后的事,她有些记不清了。只依锨得遍体鳞伤的司马蔚被人从救出来时,朝她温柔的微笑着。那时候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她为了让他顺利逃脱。故意假扮刺客替他引开了追兵。再然后,她似乎被人一箭射倒在地上,醒来时,自己已经到了这里。

    一块碎石正中她的额角,鲜血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渐渐到了人们的羞辱大骂她的声音。

    魏秦贼子?

    梁周刺客?

    不。她并不是!菱纱慌乱的想要大声叫喊,忽然发现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着急的眼泪都快落了下来。相比之下,身边那人神色自如,似乎没有一点慌乱。

    天色越来越阴沉,眼看就要到午时了。

    司马彦被人簇拥着坐在太极殿中,喘息着问道:“他来了吗?司马蔚他来了么?”

    底下的人战战兢兢的摇了摇头。

    司马彦有些失望的坐回龙椅,喃喃道:“是么?”

    他不止捉了菱纱一人,但凡可疑的人物全都被抓了回来。他在菱纱等人身上安上了魏秦细作与刺客的身份。而谢澜曦则是因为“失职不察”也被撤去了官身,一起被送到了法场上。他原本可以一一盘查,直到找到帮助吴王越狱的真正党羽。但司马蔚一旦逃出。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京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能在关闭城门四处搜索的同时,将这群人一股脑送上了法场,企图以此来扰乱司马蔚的注意力。可是,真正有雄心壮志要谋朝篡位的人。又怎么会舍不得区区几个死士?

    他这是脖乱投医了。

    司马彦长长的叹了口气,越狱潜逃也就罢了。天降神雷这种无稽之谈只有那些愚民百姓才会相信。但司马蔚若当真出手相救,通敌叛国之罪就能稳稳的扣在他头上。至于谢澜曦到底是忠是奸。也能趁此机会辩一辩分明。对司马彦来说,事已至此,宁可错杀三,也绝对不能放过一个。

    他见那小太监并未离去,心灰意懒道:“还有什么事么?”

    那小太监小心翼翼的觑了觑他的脸色,颤声道:“王奉之王御史……在殿外候着。”

    王奉之?

    莫不是为谢澜曦来求情的?

    司马彦捂着嘴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明黄色的绢帕上渗透出点点殷红。他挥了挥手道:“你跟他说,就说是朕说的,若是想让他的女儿当寡妇,就继续在哪里跪着。若是想要给他女儿另谋一桩婚事,朕倒是可以帮他拟个旨。”

    那小太监面有难色的道:“王御史是来向皇上请罪的,说是,说是王四娘她……”

    司马彦冷冷瞥了他一眼:“话都说不清楚,还留着舌头做什么?”

    那小太监顿时一个寒噤,干脆利落的道:“王四娘她凤冠霞帔只身前往法场了。”

    ……

    谢澜曦安静的跪坐在地上。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坐姿优雅而高贵,仿佛他要面对的不是掉脑袋,而是品茗赏花。皇帝这次是真的着急了,大晋的天确实要变了。

    古往今来,但凡谋朝篡位者,无不想要师出有名。清君侧,除昏君,似乎是最常用的两句口号。但处在吴王的地位上,除非皇帝主动出手,否则只要他起兵,就是一个谋反的帽子扣上来。怪只怪司马蔚这步棋下得太好,早早将自己的“把柄”亮出,却又按兵不动等着皇帝主动翻脸的这一天。西北大乱,主将却被皇帝冤狱困在京中,怎么看这都是昏君无道,小人作祟的节奏。再加上“天降神雷,沉冤昭雪,真龙显圣。安邦定国”等等传言,司马蔚此时想不上位都难。

    谢澜曦并不清楚皇帝为什么着急出手,但显然和那个将大理寺轰塌了半边的东西有关。他从来不信什么天命神迹,吴王越狱之事无论怎么看都是人力所为。可问题是拿东西究竟是什么?如此强大的威力,若是落在了吴王手里。也无怪乎皇帝会如此鲁莽行事。若是太后还在,或许还能对他劝慰一二。

    谢澜曦明知自己是被推出来做替罪羊,心中却十分平静。就在谢府被围的第二天,陈郡谢氏的本家就已经做出了将放弃嫡系一脉的决定。依着母亲的脾性,一定立即动身尽可能的寻求帮助。大司马陶温只怕是不行了,皇帝绕过他提出自己。摆明了是要施恩给他,他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惹皇帝不快?自己的同窗虽不少,但对他大多数都嫉羡多于友谊,即使真有那么几个敢于上奏替他进言的,在大势面前只怕也无济于事。至于琅琊王家。大概此时正忙着与谢家退亲吧。不管谁对谁错,四娘总是无辜的,就是看在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上,他也不能耽误了她。

    谢澜曦闭上了双眼,轻轻吸了口气。

    风中带着沉闷的湿气,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呢。若是当初他没有选择为了家族为了母亲放弃阿苒,而是搬到望天崖去陪着她,或许今日就是另一番局面了吧。

    他正想着。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喧哗之声。

    只一个少女的声音大声道:“我是琅琊王氏女,与谢氏嫡系大公子定了亲,今日乃是我们成婚之日。我来见我的夫君,你们凭什么拦我?”

    谢澜曦愕然的张开双眼,只见灰蒙蒙的天地间,一身新娘装扮的少女正一步一步坚定的朝自己走来。

    琅琊王氏女?

    人群中顿时有些骚动起来,百姓们都争先恐后的探头相望。

    谢澜曦怔怔的望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忽然有些凉凉的湿意。

    下雨了。

    天空中飘落了一层朦朦的细雨,落在两人四目相对的脸上。也不知打湿了谁的眼帘。

    谢澜曦看了她许久,轻声叹了口气道:“四娘。你何苦如此?”

    那少女正是王家四娘,小字燕如。

    王燕如秀美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很快又恢复苍白。她垂下头低声道:“你我既然已经定亲,我便是谢家的人了。我琅琊王氏女,又岂是朝秦暮楚贪生怕死之辈?即使要死,我陪着你一起死便是。”顿了顿,又小声道,“更何况……我不认为这是你的错,就算真的失职,这罪也太重了。”

    谢澜曦的眼底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怜惜,他闭了闭眼,开口问道:“那令堂怎么办?”

    王燕如惨笑一声:“他们就当没有生下我这个不孝女儿罢。”

    谢澜曦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了。”

    王燕如其实也在赌,若是赌赢了,琅琊王氏女的名声更加响亮;即便是赌输了,最多也就是与他做一对同命鸳鸯。

    他早就知道王燕如的敢做敢言,却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事已至此,他也无力去阻拦。出身百年世家,既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不幸。

    王燕如的脸在绵绵细雨中渐渐有些模糊,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仿佛鼓足了浑身的勇气在问:“那你呢?”

    谢澜曦即使再铁石心肠,也不忍心在这时候去伤害这么一个为他付出一切的女孩子。他垂下眼眸轻声道:“卿不负我,来世……我定不负卿。”

    只三声锣响,监斩官高声喊道:“午时已到!”见宫中并未有旨意传来,便甩出朱砂签,厉声道:“斩!”

    王燕如朝谢澜曦凄美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低声道:“那我先走一步。”

    她话音未落,手中的匕首就被一枚石子准确的打落。

    只一人冷冷道:“还不到最后一刻,为什么着急要寻死!”

    谢澜曦浑身巨震,蓦然抬起眼,定定的望向那人。胸口仿佛撕裂一般的痛楚,这一年来所有的悔恨与思念,都化为无声的两个字,淹没在沙哑的喉管中。

    阿苒。

    ps:不好意思,前几天拔智齿,打麻醉之后晕了很久,这几天都不怎么能吃东西,没什么精神,也没能来得及兑现诺言。这是倒数第二章。下一章正式完结。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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