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略带得意的声音:“今年便是土木双星相逢之年,再想想九月初的时候会有何天象——”
    “还是不懂……就是觉得这是个大事儿。”
    “可不是大事吗,本朝再没有过的大祭……”“师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又过了半晌,那师兄道:“我躺会儿,你守着吧。”
    谢庸、罗启悄悄离开。
    第二日,谢庸没继续带着罗启去寻剩下“开阳”“摇光”位置上的道观,反而回了城。
    第130章 淮阴郡王
    进了长安城, 谢庸没去大理寺, 没回家,也没去休祥坊祥庆观,反而径直骑马往南走,罗启很是疑惑,也只得打马跟随。
    谢庸行到长寿坊便往东拐,一直走到最东边儿乐游原上的新昌坊。
    秋高气爽,虽不是什么节庆, 时候也还早,乐游原上已经可见游人了,小贩儿们也早早地来了, 葱花鸡蛋饼的香、糖炒栗子的甜与寺庙道观的香火气混在一起,是大家最熟悉的乐游原的味道。
    乐游原上, 寺庙以青龙寺为首,道观则玉清观最大。玉清观供奉的是南极长生大帝, 观里还供着长生大帝下面司命、司禄、延寿、益算等南斗六星君。福禄寿喜样样拱在人心窝子上, 故而一年四时来求拜的人不断。
    谢庸与罗启在玉清观前下马,进了道观,来到大殿后的长生楼前。这是座九层高楼,为北周武帝时候所建,极是轩昂壮观,与已经焚毁的东都永宁寺塔也差不了多少。不只百姓,便是皇帝们,本朝太宗、高宗, 前朝文帝、炀帝都曾来此登高祈福。
    几个道士正领着一群匠人修饬长生楼,给楼身刷桐油,重描雕檐斗拱,并给楼内神像添漆绘彩。
    “道长,重阳节前能修完吗?”一个善信问。
    道士笑道:“能,耽误不了施主们登高。我们是从上层修下来的。”
    谢庸目光扫过那些道士和匠人,又仰头看看这座矗立了二百年的高楼,便与罗启走开。他们在观内略转一转,又走回前殿去,南极长生大帝俯视芸芸众生,庄重而慈祥,司命、司禄、延寿诸星君亦是神祇该有的样子。
    游人越发多起来,谢庸罗启逆着人流走出道观。
    “阿郎,咱们现在去哪儿?”罗启问。
    “先回家吧。”
    谢庸虽忙,却极少夜里不回家。见他回来了,唐伯悬着的心放下:“大郎、阿启你们吃饭没有?”
    上次吃饭还是昨日早晨在家吃的那一顿,唐伯不问,谢庸竟然没觉得饿。
    听说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没用朝食,唐伯赶紧去忙活。
    谢庸叫住罗启、霍英,将身契还与他们。本来看他们似对从军颇有兴趣,想着找时机送他们去军中历练,凭他们本事,或许也能得个一官半职,如今也只得放下了。
    罗、霍二人皆大惊:“阿郎——”
    “此案与二十年前太子旧案有关,周将军失踪了,我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你们再跟着我无益,都远远地走了吧。走之前,送唐伯回汧阳,莫要告诉老人家这些,就说我想在老家买屋置地攒家业,让老人家帮着操持。”
    唐伯本便不是谢家奴仆,只是旧相识,他没有儿孙,县学散了,谢庸便接了他在身边养老。如今却也是不能了。
    罗、霍二人互视一眼,又都把身契递还:“咱们水里火里都跟着阿郎。”
    罗启补一句:“那年在奴隶商人手里,我得了疟疾病得要死,若不是阿郎,我如今早是烂骨头了。我的命本就是阿郎的。”
    谢庸看罗启,罗启犟头似的回看他。谢庸又看霍英,霍英更简单:“我不走!”
    过了片刻,谢庸道:“身契都自家收起来。若我坏了事,你们莫要硬拼。有你们在,逢年过节我和周将军还能有人供碗汤水。”
    罗启霍英都一脸凄然,事情真会坏到那般地步吗?
    吃过饭,谢庸取了俸钱匣子出来,按与罗启、霍英说的那样与唐伯说,安排他离开。
    唐伯面色一变。
    谢庸微笑一下:“让阿英送您回去。田宅你捡着您看中的买就好,先不必办公契。”
    “大郎,你说实话,是不是出事了?”
    谢庸微笑道:“没有,您别想多。就是想攒点家底了,以后我和周将军成亲,有子孙后代,总要给他们在家乡留点祖业田。”
    唐伯深深地看一眼谢庸,点点头:“我不给你添乱,我这把老骨头,能给你守住孩子们的祖业田。”
    谢庸轻轻地“嗯”一声:“保重您自己。”
    处理完了家事,谢庸依旧乔装了带罗启出门。他们在永福坊“百孙院”某所大宅门前转了两圈,便去坊里一家茶肆喝茶。时候不很大,便有人来搭讪,那人袖中露出淮阴郡王府的牌子来。
    又辗转一番,谢庸才得与淮阴郡王在一间静室内对面而坐。
    淮阴郡王比谢庸略大三两岁,是个虽俊秀却略带愁苦相的年轻人。
    谢庸看着淮阴郡王:“大王听说城外瑞清观的事了吗?”
    淮阴郡王点点头:“周将军应该是被关在蒋丰那里了。”
    谢庸想不到淮阴郡王说话这般直接。
    淮阴郡王苦笑一下:“谢少卿是君子人,若那等稍微奸一些的,怎么也要以上回回鹘神鹰的事开场……谢少卿不以某愚钝,亲身来找,某也不好意思绕来绕去。”
    “她——无碍吧?”谢庸到底忍不住问。
    “蒋丰那里严得针插不进,周将军如何,某不得而知。”
    谢庸点头,他捏着茶盏的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微微地发白,声音却极平静:“多谢大王告知。某此来固然为打听周将军,却也还有旁的事与大王说——不知于当年令尊获罪的事,大王知道多少?”
    “先父反对修建紫云台,并于大业三十一年九月初九与左威卫大将军高臻带兵围了紫云台,当时圣驾和太史令陈先在台上,高臻所带的南衙禁军与北衙禁军对战台下。圣人出面,先父才罢兵。当晚先父便下了狱,秦国公、高大将军、周仆射、方尚书等许多官员被抄家。”
    谢庸道:“令尊反对的不是修建紫云台,而是紫云台上的祈福寿大祭。皇帝为祈长生,于紫云台外,在城内外又按北斗之状,建了祥庆观、瑞清观、吉安观等六所道观,并在骊山宝瓶谷‘帝星’的位置修了瑞元观。每所道观修建时,都有‘血祭’,其中又以瑞元观血祭最‘隆重’,几乎灭了聚族而居的涂氏满门。”
    淮阴郡王神色一变,抿紧了嘴角儿。
    “他们又擒有孕妇人关押于北斗诸观,要于九月九日取其腹中子醮坛献祭,至于如何祭法儿,某不得而知。”
    淮阴郡王的嘴角儿抿得越发紧了。
    “‘土木逢,紫微宫,雨蔽车,引鸿蒙;生于死,死于生,添福寿,换枯荣。’这便是那祭祀的谶语。大业三十一年是土木双星相逢之年,而每年的九月上旬,北天紫微宫都有星陨,只是有的年份稀些,有的年份密些。二十年前九月的那场星陨其大如雨,遮蔽了北斗——斗者,天帝之车也。《度人经》中说,‘北斗注死’,这谶语中的‘生于死’,大约就是取新生子祭于注死之北斗的意思。”
    淮阴郡王微叹一口气:“这么说,当年先父是为这些无辜妇孺请命才不得不兵围紫云台的?”
    “不,不只。除了‘生于死’,还有‘死于生’。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大祭。”
    淮阴郡王看着谢庸。
    “今天某去了玉清观,长生楼正在刷桐油。刷桐油是为防雨防虫,春天刷才相宜。”
    淮阴郡王面上微现疑惑,突然他脸色一变:“你是说——”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玉清观中供奉南极长生大帝和南斗六星君,这‘死于生’或是在此处的另一场大祭。九月九日游人如织,长生楼高几十丈,登高之人许能近千,桐油易燃,桐油烟有毒,桐油防水,这刷了桐油的木塔楼若是失火,估计楼上无人能幸免。若是连着其余房屋,再有挤踏,死伤就更多了。”
    谢庸正色看着淮阴郡王:“当年太子是为这些无辜百姓请命才不得不兵围紫云台的,他不是什么逆臣贼子,他是有担当,有良知的储君。”
    淮阴郡王眼睛微红,点点头。
    过了片刻,淮阴郡王又叹一口气,脸上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来:“某大约知道少卿的来意了。先人如此有节有义有担当,某若是再龟缩着,似乎——”
    淮阴郡王端肃起脸来:“少卿有何让某做的,尽管讲来。某定竭尽所能。”他的脸虽还是那张略带愁苦的脸,神情却沉稳、果敢,可以让人遥想二十年前那位储君的风度。
    “当年有左威卫高大将军,不知道大王是否也认得这么一位禁军首领?”
    淮阴郡王点头,想了想,道:“我去试试,毕竟是抄家灭门的事,不敢说就能成功。”说到抄家灭门,淮阴郡王面色微黯。
    “我们当避免事成后如当年那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淮阴郡王抬眼盯着谢庸,透露出大逆不道之意的谢庸神色依旧平静。
    淮阴郡王咽口唾沫,半晌,点头。
    “故而,还需得到朝中支持。”谢庸道。
    ……
    辞别淮阴郡王,谢庸与罗启走在街上。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路上、车马上、行人的脸上,这时候若阿祈在,估计要伸个懒腰,盘算喝桂花牛乳配什么甜糕吃了。
    如果只是阿祈出事,自己要么闯宫,要么丹陛前陈情,救不了她便陪她一同去,万不敢牵扯这么许多人进来,但这不是阿祈一个人的事,这是上千百姓的性命。
    第131章 那些故人
    十七日, 周祈去城西北王家庄查商氏失踪案, 发现和尚定慧被杀,与谢庸查抄了瑞清观;晚间羁押在大理寺的瑞清观道士被灭口。
    十八日,大理寺正刘昆自尽;晚间周祈在自家宅中被带走。
    十九日,谢庸在城西北找到吉安观和福明观,确认北斗猜想,并听得大祭谶语。
    二十日,访玉清观, 发现道士在“修饬”长生楼。
    不过短短几日,此案由一宗不起眼的失踪案成为一宗惊天大案。
    二十一日是常参朝会的日子。常参朝会通常都是走过场,所谓“临朝不决事, 有司所奏,惟辞见而已”1, 但今日不同——御史汪筹参奏大理寺署治不严,大理寺少卿谢庸玩忽职守, 致使多名在押嫌犯被杀, 皇帝怒,当即便要将谢庸拿办下狱。
    王寺卿免冠谢罪,为谢庸陈情,李相直言此罚太过,褚相、刑部赵尚书、吏部徐侍郎,甚至御史台庞中丞都认为还应再斟酌,京兆少尹崔熠更是嚷嚷起来,被皇帝差禁军把他赶了出去。皇帝虽怒, 到底顾虑大臣们,最终免去了谢庸的牢狱之苦,把他夺职罢官了事。
    崔熠在宫外气哼哼又担忧地等着,看见谢庸随其他大臣一起走出来,忙迎上去:“没事吧?没事吧?”
    谢庸点头,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没事。”
    徐侍郎有些探究地看一眼谢庸,到底只是笑一下:“今日才知子正气度,当真宠辱不惊。”
    谢庸再次谢过他,徐侍郎摆摆手走了,其余诸官员也都走了,谢庸和崔熠亦上马,慢慢往南走。
    “这是怎么了?那姓汪的疯犬疯了吗?这样乱吠!还有圣人……”
    谢庸抿抿嘴。
    不待他说什么,崔熠接着问:“还有你们,十八日咱们一块查完案,十九你跟阿周单独去了哪里?我去那瑞清观,也没见到你们。昨日休沐,我差人去找你们,你们又不在……”
    谢庸看向崔熠,有些犹豫。
    崔熠声音沉下来:“怎么了?”
    “御史台一向规矩大,侍御史汪筹对大理寺、对我的参劾,庞中丞却似乎并不知情。是谁让这位汪御史坏了规矩?他又是如何得知道士之死的?因案情尚不明朗,此案并未报与御史台。”
    那些道士死得蹊跷,皇帝如今又这般做派,简直不言而明。崔熠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显明,阿祈出事了。”谢庸轻声道。
    “啊?”崔熠扭头,瞪大眼睛。
    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了开化坊谢宅,谢庸才把事情跟他说了,“……阿祈应该不只是因为查案才被带走的,我疑心她是当年大祭幸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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