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昆面色苍白,额上沁着冷汗,但精神头看着却很好,那连环三箭竟没能要了他的命。他还有心思煮茶,旁边摆着一盘残局,俨然一副受伤轻微,安闲自在的模样。察觉到萧乾的视线,朱昆面色温和地一笑:“难得见到萧大哥这般狼狈。”
    萧乾也跟着笑:“运道一事飘忽不定,虎落平阳被犬欺罢了。”
    这句话说得意有所指,朱昆温和的面色微微僵了下,手上仍慢悠悠折腾着茶水,“你我兄弟二人……算来也有半年未见,仔细一想,却恍如隔世。朕一直以为生老病死,乃人间寻常,却不想竟真有此等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之神迹。”
    萧乾又灌了口茶,心想,来了。
    依照朱昆狠辣的性情,抓到自己怎可能留活口,那必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而他却留下了他的命,所求的,不过是无数代帝王都曾痴迷的长生不老之术。
    但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长生不老?
    萧乾佯装蹙眉不语,嘴角噙着冷笑。
    朱昆从萧乾乱七八糟的脸上分辨着他的神色,眼中不禁渗出一丝阴厉,嘴上却轻缓笑道:“萧大哥于南越宫中死而复生,莫非这关窍……不在人身,而在地点?听闻南越皇帝倒是个老实人,朕若去问问,定能问出来。”
    萧乾眉梢一挑,眸中射出一抹厉色,“朱昆,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朱昆咳了两声,轻笑道:“萧大哥,朕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这语气里的怨怼来得委实没有道理。就像朕杀你,看不顺眼便杀了,也是没有道理的。”
    萧乾沉默。
    朱昆的茶煮好了,靠回软垫上,苍白的面容被热气熏得染上了些红润,他一口一口啜着茶水,发出去一道命令:“着太子秘密来天密关。”然后嘴角微抖地勾了起来,显得几分扭曲狰狞,盯着萧乾道,“你看,萧大哥,你一个字不说,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
    萧乾惊骇地猛然望着他,“朱琏是你亲子!”对,就是这样,干得漂亮朱老弟!
    朱昆的笑意更深:“若非亲子,只是萧大哥跟肖棋的远亲,恐怕来得不靠谱。朕生了他,他的命便是朕的,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而已。”
    萧乾漠然冷笑,“那你还真是挺畜生。”
    朱昆一国之君,被骂了也不恼,反而像是找到了最好的听众般,轻声说起话来:“不然朕为何非要御驾亲征?朕手下千千万万人,用命去填,还杀不了你吗?只是朕不想杀你,朕想看看这神迹……想看看是真是假,如何为朕所用。你真没有辜负朕对你的希望,萧大哥……咳咳……”
    朱昆说的话太多了,咳嗽起来,他扶着床柱好一阵缓,然后拍了拍手,召侍卫进来。
    但外面没动静,没人进来。
    朱昆沉稳的神情终于变了,他猛地抬手摔了茶碗。
    “哗啦”一声,碎瓷声响。
    帐内仿若无人般寂静了片刻。
    沉寂的门帘传来掀动声,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这影子缓缓绕过来,一张清丽精致的脸,不像朱昆,反倒像极生母。但他的眉宇间,却带着与朱昆如出一辙的阴狠毒辣,沉沉地看向朱昆:“父皇,听说您想我了?”
    朱昆神色阴晴不定:“擅自离京,朱琏,谁给你的胆子?!”
    朱琏从身后医官手上接过药碗,阴沉一笑:“儿臣担忧父皇,左右朝中无事,便前来探望父皇。听闻父皇受伤颇重,儿臣特地带来了宫内的御医,为父皇煎药。”
    萧乾悄无声息地挪动着位置,躲在了屏风一侧,脱离战场,就差抓把瓜子看大戏。
    这就是天家父子情。
    本来打算以命换命再行刺一回朱昆的他在进门后便改变了主意。主帐内那两名煎药的医官,有一个是曾经东宫的。几乎刹那,萧乾便猜到了他那位不值钱的小侄子绝没有乖乖待在京中受人摆布,而是日夜难寐地追了过来,等着他的父皇身受重伤,然后送上这么一碗汤药。
    就像当年朱昆送给那位怀胎九月的熙贵妃一样。
    只可惜,熙贵妃喝了药临死还能诞下朱琏,而朱昆,喝了恐怕就只能去下地狱了。
    “朱琏!”朱昆脸色铁青,“你是朕的儿子!岂能如此容易被他人挑唆?朕百年之后,这天下除了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朱琏冷笑:“你不是想借孤的壳子再活一世?朱昆,你如此假惺惺,真是令人作呕啊。”
    朱昆怒喝:“朱琏,你敢!”
    朱琏嗤笑一声,少年细瘦的胳膊竟直接将朱昆按住了,膝盖一抬,顶在朱昆胸口,刹那血水洇湿,血红一片。
    朱昆在萧乾面前装模作样半天,就这样被一击即破。他哇地喷出口血来,然后被朱琏使劲捏住脸颊,药汤混着血水往里灌。
    “逆子!孽子!朕当初……就该让你死在娘胎里!”朱昆挣扎着怒吼。
    朱琏疯狂大笑,笑声尖利刺耳:“朱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当初不就是想把我杀了吗?杀了我娘,也杀了我!这么多年,我有一天像个太子一样活着吗?……我就是你的玩物,朱昆……你该死!你该死!!”
    药汤被硬灌进朱昆的嘴里,他拼命往外吐,但却被朱琏死死按着,宛如一个疯子般浑身颤抖,怒睁的眼睛慢慢淌出黑色的血水,挣扎的力道也渐渐弱了,喉咙里的咒骂变成嗬嗬的喘息,进而熄灭。
    朱昆死了。
    死得好笑,又突然。
    真是一出荒诞的闹剧。
    那双淌着黑血的眼睛正对着萧乾,萧乾坦然地看了会儿,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最初重生之时一直念着的复仇,真到此刻,却仿佛只是踢开一块石子般毫无波澜。或许是因着他在这段旅途里,早有了新的信仰。
    朱琏仍掐着朱昆的肩膀和脖子,不停地哆嗦,喉咙里发出抽搐般的沙哑笑声。
    萧乾对于这一对神经病父子可都没半点怜惜,当下也不装虚弱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朱琏砸了个脑袋开花。然后趁着朱琏支开周遭侍卫的时候,跳窗逃离。
    但他逃得还是晚了。
    萧乾刚到窗口,便听身后传来惊骇欲绝的怒吼与惨叫。
    “陛下!”
    “太子!”
    “别让他跑了!”
    萧乾反应极快,绝不恋战,扛着背后砍落的刀剑,直接从距离最近的窗子跳了出去。周遭的人只见黑影一闪而过,等喊杀声再追上,却见萧乾已经跑远了。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万万想不到已经被磋磨成血肉模糊的肉块的萧乾竟还能在主帐继续行刺。营地内刹那大乱,无数人围堵而上,萧乾对这附近地形熟谙于心,不管身上被砍了多少刀,只顾往前跑。
    他手上拿着一把刀,几乎能将扑上来的人砍成两半,边砍边喊:“朱昆死了!你们还在为谁卖命?!”
    有人心神一动,被萧乾钻了空子,杀出一条路去,几个箭步冲到扎营的河岸边,跳进了滚滚的河水里,除了一团浮起的血水,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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