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了那个梦。

    那个萦绕了他五年的、如同诅咒一样的、悲哀的梦境。

    梦里一个头戴兜帽、身披白袍的明教男子倒在地上,胸口的血液喷涌而出,用手按都按不住。血像是喷泉一样汩汩涌出,将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袍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将男子身下的黄沙浸染出一片褐色。

    他流着泪,徒劳地按着男人的心口,却换来男人重重的咳嗽。血沫喷溅在自己的身上,如同星星点点的梅花。男人看着自己的衣袍被血染红,露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微笑。

    不久前,就在这里。那女子一袭纯阳道袍飘逸得如同雪。她将长剑没入男人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射在她的衣袂上,像是点点红色的落梅。

    被血染红,徒增她的美丽。

    她是恶人谷的人,是十大恶人中米丽古丽的手下。他爱上她,便注定是这个下场。

    “哥!!焚影!!陆焚影!!!”

    自己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然而倒在地上的男人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焚夜,不要哭,眼泪和悲伤是没有必要的东西。陆焚影一生,虽然短暂,但是倒也活得潇洒,连死都是死在自己最爱的女人手里,已经没有任何遗憾。我的灵魂会随着圣火一道离开尘世,你应该祝福我,而不是用眼泪向我送别。”

    “哥……不……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和郭邀……”他却还是抽泣着,趴伏在陆焚影的身上。

    即使受了如此重伤,陆焚影的声音依然沉稳有力:“焚夜,答应我两件事。”

    陆焚夜扯下自己的兜帽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在兄长的目光中,他抽泣着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我希望你对郭邀隐瞒我的死讯。”

    “可是——”

    “答应我。”

    “……”陆焚夜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我欠安大人一个承诺。他日若安大人有难,你必当全力相助,也算是替我圆了诺言。”

    陆焚夜点了点头。陆焚影总算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最后伸出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梦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场景一转,他跳转到了另一个梦境里。

    ……………………

    男子的身形高挑匀称,左臂到左胸的位置纹着青色和红色的,栩栩如生的龙纹,显得霸气而又潇洒。下半身的裤子也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左一块又一块地用各种花色的布打着补丁。他的腰间别着深棕色的酒葫芦,葫芦上拴着根长长的红线,红线下端松松地打了一个结。男人的略长的发虽然被发带束起,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是如此不羁潇洒。以至于陆焚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甚至不觉得他是个乞丐。

    而他也不该是个乞丐。

    他武功高绝,一套打狗棒法连自己都无可奈何;他轻功超群,丝毫不输于以暗杀见长的明教、唐门两派,为了保证成功逃逸,而发明的高绝轻功。凭借他的武功水准,想要考上个武状元根本不是问题,只是,他不愿意。

    “小猫崽,你好了。”郭邀说这话的时候,嘴里正吊着一根毛毛草,“中原的皇帝是个恶棍,他的手下,也就是那帮神策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陆焚夜说:“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郭邀说的对,他初来乍到的确什么都不懂。陆焚影倒是经常去中原游历,只是每次回来,他对中原的武林十分向往欣喜,却对中原的朝廷、官兵嗤之以鼻。究其原因,不过是因——

    郭邀的遭遇。

    郭邀的家本在扬州再来镇。家里一家四口,除了父母,他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姐姐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巧被那神策兵痞看上,给强娶了走。

    姐姐宁死不从,那神策兵痞便强行抢人。父母来阻拦,却被那兵痞打成重伤,而郭邀当时尚且年幼,并无和那些神策军对抗的力量,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原本和谐美满的家就这么被拆散。

    后来的事情,包括郭邀怎么拜入丐帮,陆焚影没有仔细说。陆焚夜只知道,郭邀师从丐帮帮主郭岩,学成了天下至阳至刚的武功,凭借一根打狗棒,不仅打死了那当年霸占姐姐的神策军,还端了他所在的军营。

    他因杀人被大唐监狱拘捕,典狱官并未从他的冤情,反而断定他杀人事实确凿,居然要将之问斩。

    那时,早已经和他成为结拜兄弟的陆焚影自然不能亲眼看着他被问斩,却也苦于自己无法以一己之力劫法场。于是,他求助了安禄山。

    ……

    每当想起这段往事,陆焚夜都有一瞬间的失语。当时安禄山叛乱之名已经有了些许,只是昏庸的中原皇帝依旧对他信任有加。而陆焚影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上了安禄山,安禄山救郭邀的条件,却是要陆焚影的一个承诺。

    而陆焚影是信守承诺之人。在自己即将身死的前夕,他没有选择将这个承诺带到坟墓里,而是让自己的弟弟代替自己,完成未竟的诺言。

    陆焚夜有时想,如果哥哥没有选择将这个承诺告诉自己,是不是自己就不用背叛师门,背叛大唐,镇守浮屠地宫,诛杀前来讨伐安禄山的侠客义士?

    只是……

    这不过是自我逃避的说法罢了。

    ……………………

    场景再次转换。他再一回过神,已是天宝十四年。

    安史之乱爆发。

    一年后,他闻丐帮首阶弟子郭邀叛出师门,追随安禄山,为江湖人所不齿。

    陆焚夜知道郭邀遭受的一切,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对于一个被世界深深伤害过的人,他没有权力用自己的看法试图左右对方的意志。

    更何况,就算他劝阻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能用什么理由来说服他?换而言之,他能用怎样的理由,向他论证他的姐姐、父母所遭受的一切,他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广大公平与正义中存在的一小缕不和谐的组成部分?

    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郭邀,他便两年来都没有和郭邀联系。他还记得哥哥让自己信守的诺言,但是他不愿意替安禄山效命,因此他尽量避免涉足中原,一直待在大漠。

    然而,天不遂人愿。

    郭邀来了。

    还是那副浪荡不羁、玩世不恭的样子。在郭邀呼唤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郭邀把他认错了。

    “呦,焚影!可找到你了”他这么喊他,然后亲密地和他勾肩搭背,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比之前他身上所有的酒气加起来还多,不知道自上次一别以来,他每天要喝几坛子酒。虽然说喝酒是件快乐的事,但是喝的多了,反而伤身。

    那股酒味让他皱眉,而自己有些无所适从的态度让丐帮挑起了眉毛:“怎么了?”

    陆焚夜看着他,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

    自己的确是遵照了哥哥的意思,没有把他的死告诉郭邀——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顶住陆焚夜,因为郭邀比想象中的更加没心没肺。距陆焚影的死已经有一年多了,而郭邀不但没来和兄弟通个信,反而消失的杳无踪迹,就是陆焚夜有心告诉他陆焚影的死,也没那个机会。

    “陆焚影?回魂了嘿。”

    再一回神,郭邀带着半截手套的五指在他的眼前晃了几个来回,然后是那张充满了酒气的、放大的脸:“怎么,两年没见,你魔怔了?”

    郭邀近距离端详着他的脸,依旧没能把陆焚夜和陆焚影区分开来。

    这情有可原。

    陆焚夜和陆焚影是双生兄弟,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性格吧。比起陆焚夜,陆焚影要洒脱肆意一些,这大概也是他能交上郭邀这种朋友的原因。

    陆焚夜凝视着郭邀,瞳孔里燃烧着愤怒。

    除了陆焚影在中原欠下的那些个风流债,他是哥哥唯一一个引为知己的人。哥哥如此看重他,郭邀居然还不能把他和他的双生弟弟分清?!!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重重打郭邀一拳,然后狠狠地勒住他的脖子,让他看清自己是谁,将他按在陆焚影的墓前谢罪。但是下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吧。

    哥哥不希望自己的死讯让郭邀知道,那么自己……又何必呢?

    这样也许还不错——既然郭邀不希望将两人分清,哥哥也想隐瞒自己的死,那么……遂了两人的愿吧。

    反正一个两个都是那么没心没肺,前者连至交好友和他的弟弟都分不清,而后者死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既然那么想不要心肺肝胆,那么你们随便吧。

    于是他打掉了郭邀的手,道:“没什么。好久没见你,一下子没回过神来而已。”

    较陆焚影,陆焚夜的声线稍显清越,仔细来是不同的。然而郭邀一如既往地没有发现,反而皱了眉道:“你怎么那么爱发呆,话也变少了,简直和你那弟弟一样。说起来,那小猫崽去哪了?”

    ——啊,原来你还是注意到两人的不同了吗?

    ——既然注意到了,为什么还要认定我就是陆焚影?

    “焚夜回波斯了,一年半载的回不来。”陆焚夜勾了勾嘴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郭邀,你忽然来找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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