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峰上哀鸿遍野,无数道殷切的目光投向他们的两个救世主。秦无端的大弟子最先反应过来:“苏师叔!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五百遍《清静经》抄下来是要死人的!”
    苏锦喝茶,熟视无睹道:“最多断手,死不了。”
    那弟子泫然若泣,转而可怜兮兮地望向程九歌,期期艾艾地喊道:“师叔祖……”
    程九歌:“五百遍确实太过。”
    众小子立刻感觉有救,纷纷准备高呼万岁。
    程九歌:“我看四百九十九遍就可以了。小孩子嘛,不打一顿怎么记得住呢?同理,不多抄几遍怎么记得住呢?有道是熟能生巧——当日谢师兄对我说的,他老人家金口玉言,总归没错。”
    秦无端见他难得使坏,偏过头去笑。
    盛夏的会稽山一片苍翠欲滴,演武场没有了往日的肃然,显得十分雅致。桌案之上放着的是今年新茶,又有桃花晒干了掺入其中,芬芳香气扑鼻,说不出的纨绔作风——秦无端有了心情放肆,自然要慢悠悠地享受。
    他正喝茶听风,倏忽被苏锦踩了一脚。
    平时斯斯文文一派高人风骨的师弟凑过来,表情竟然有点揶揄地问道:“我怎么瞧着你那什么纲不振,难道是我想错了么?”
    秦无端鄙夷道:“你还喜欢偷听这些家长里短?”
    苏锦正色道:“我和青崖打了个赌,他说你惯着小师叔,又多年夙愿得偿,定是怎样都肯的,而我自然维护你。可我要是输了……秦无端,你懂得后果。”
    这听着不太像苏锦做的事了,秦无端暗自腹诽,侧过脸去展开折扇,掩盖了两个人的悄悄话:“大庭广众的,我总要给他面子。放心,你想的对。”
    苏锦心领神会:“师兄看得见摸不着这么多年,总算一朝得解放,恭喜啊。”
    秦无端:“惭愧惭愧。”
    四下稚气的童声此起彼伏,一边苦不堪言地求饶一边念枯燥晦涩的经文。
    苏锦瞧着热闹,不时被唐青崖在鬓边插了一朵芙蓉花,顶着无比可笑的粉红粉白,他无奈地瞥了唐青崖一眼,低声说了什么,唐青崖炸毛,骂骂咧咧地走开。
    而程九歌十年如一日,熟练地翻检药草,秦无端在旁边事不关己,只是看他。
    当年浩劫只剩下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七月流火的时候,今天的阳明峰依然现世安稳,处处充盈着欢声笑语……
    “秦无端!你给我过来,墙上这挂的是什么有伤风化的东西!”
    ……以及鸡飞狗跳。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篇是某位读者想看的谢凌以及霜迟的养成(呸),不定期更,或许下周末?
    不知道能说什么,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吧,祝大家新年快乐!
    ☆、番外三 扬州慢
    南岭温暖湿润,盛夏又格外炎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轻微的霉味。
    白术熬好了药小心翼翼地端起,他过完年又长了点个子,推门而入时明显地感觉逼仄了。小屋中泛着淡淡清苦的香气,不知此间主人到底是何种爱好,放着熏香不用,成天泡在药罐子里一般。白术习惯了,疾步走到榻边。
    “顾先生,喝药。”他轻声说。
    榻上斜倚着的人“嗯”了一声,懒散地支起了身子接过药碗。白术看着他,仍旧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副软骨头的样子,可又觉得确实哪里变了。
    他没多问,拿了空碗后叮嘱道:“先生好歹也多出去走走,今天太阳很好。”
    顾霜迟道:“知道了,我再睡一会儿。”
    白术于是晓得自己这话又被他当耳旁风了,只觉真不省心,可又无能为力。他像个小老头似的唉声叹气,从房中出来。
    南岭这一片药田打理得很好,照理来说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最近总是莫名不安。顾霜迟年前去了会稽一趟,回来后就总闭门不出,他不敢僭越,没问会稽一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白术对顾霜迟知之甚少,这人年近不惑,此前也隐居南岭多年,而再多的,白术就不知道了。顾霜迟不喜欢说自己的事,也从没有人来找他,南岭在几年前曾经热闹过一阵,那个姓唐的大哥哥和顾霜迟的师弟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
    他才知道原来顾霜迟也是会武功的,不由得更加好奇他的从前了。
    这日顾霜迟又闷了一天,他脸色越发苍白,临近黄昏才出来走了圈。他坐在石桌边,打了个哈欠,问白术:“无聊么?”
    白术老实道:“还行,习惯了。”
    顾霜迟一双眼睛中闪过幽微光亮,他看出白术的心思,道:“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又不会吃了你。左右现在只有你自己帮忙,我还得多谢你了。”
    白术闻言差点割破了手指,他放下切药材的小银刀:“先生能多讲一些以前的事么?”
    顾霜迟愣住了,半晌,直到白术已经做好了给他道歉的预备,他才轻轻笑了。
    “很久不曾回忆,你若想听,我也不妨说些旧事。”
    顾霜迟十二那年,正是心思活跃的时候。会稽山困不住他,一如当日的宣城困不住他。
    少时聪慧的人鲜有不落窠臼的,要么被吹捧得飘飘然自视甚高,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打回现实,要么实则只是灵光一现,终究泯然众人矣。顾霜迟自小饱读诗书,父母的期待全加在他身上,渴望他也能光宗耀祖。
    “霜儿,你看咱们太守大人,当年不也是一朝及第现在全家沾光么?听闻他的次子如今做了东宫太傅,那可是日日和皇亲打交道的人物呢!”
    父亲总这么说,顾霜迟耳朵听得生了茧,到后来睁只眼闭只眼,敷衍了事。
    他见过那位太守。谢大人气度非凡,纵然年逾古稀仍然与寻常白头翁十分不同,更遑论那前几日方才回到宣传探亲的谢太傅……更是一表人才。若非已经娶妻生子多年,始终不曾纳妾,怕是不少富商想把自己的女儿往他后院塞呢。
    顾霜迟被父亲说得烦了,少不得逃出家门。
    他们家从前算是宣城的世家,自三代以上开始走了下坡路,最终沦落成了不伦不类的模样。父亲自是有一身傲骨,也被无情岁月磨平了棱角,眼看顾霜迟虽小,已经展露出非常人的天分,他如何能不抓紧?
    却不想揠苗助长,最终反为自己所害。
    等父亲一走,顾霜迟轻车熟路地放下书卷,从后窗一跃而出,轻轻巧巧地绕过了仆从的视线,直奔角门逃出生天。
    宣城街道横平竖直,空气却是别样的清新。
    此时正值春雨后,宣城虽也是历史名城了,可比起江南少了分婉约,又不如蜀地的艳丽繁荣,正如同如今朝堂上的世家大族,一日一日地没落。
    当中缘故,有说圣上整肃朝纲的,也有说是因为重武轻文,只想着开疆拓土。顾霜迟坐在茶馆一角,听他们东言西语,只觉得好笑得紧——什么开疆拓土,改革新政,不过是先帝末朝外戚干政,当今这位饱受其害,甫一亲政立刻想要肃清里里外外被无数的盘根错节闹得不可开交的朝堂罢了。
    他没有胆量说出口,却听见旁桌的客人冷笑一声。
    顾霜迟不由得望过去。
    这人冠发肃整,面容如刀削斧砍轮廓鲜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杀伐气,既不像江湖人,也不像将军武士——直到很久之后,顾霜迟才知道,那是谢凌自大内磨练出的血腥味,他就是出锋的凌霄剑,不见血不归鞘。
    视线对上那一刻,顾霜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似是想到自己太过严肃,正要笑一笑,可又觉得尴尬,最终冷着脸:“你怕?”
    顾霜迟左右望了一圈,晓得他的确是在问自己后,摇了摇头。这却是大实话了,他被这一眼忘得由内而外地感到战栗,可又并非在害怕。仿佛是一个男儿终于见到了战场的缩影,并且为这惊鸿一瞥而激动不已,好战的天性,不肯认输不肯服软,从他身上窥一斑而知全豹,已经足够为之如痴如醉。
    那人皱了皱眉,唇角抿得平直犹如一片刀刃:“很好,你且说他们的言论你以为如何?”
    顾霜迟想这人是疯了,问一个孩童国政干系。
    可他没怯场,面无表情道:“干戈只是表面功夫,今上许是想要海清河晏的。”
    那人眉间沟壑顿深,他仔细打量顾霜迟手脚,片刻后却是笑了。他一笑很有些隐士风范,捉摸不透的高人风骨,顾霜迟心下忐忑,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这一日他早早地归了家,后来翌日再去茶馆,却没见过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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