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们,还有天师,以及皇帝的几个心腹内臣。
    魏赦停了步子,见他们正在玩投壶的游戏,热闹极了,武烈帝精准的一箭中壶,换来两侧此起彼伏的马屁声。他停在八仙亭外等了片刻,见那群金尊玉贵的贵人玩得正是兴起,方没有前去打搅他们的雅兴。还是朱又征,率先发现了他。
    他高声叫道:“魏赦,来到来了,怎的过门不入。”
    正捋起广袖专心致志地投壶的武烈帝,因为太子的这一声,也发现了魏赦在此。“过来。”
    魏赦迎了上去,天师适时地递给了魏赦四支箭。
    魏赦执箭镞,手指擦过箭尾,比划一下,箭头无意之中指向了武烈帝的后背之上,他顿时听到身后传来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魏赦抚掌失笑回头,见他们个个伸出了臂膀仿佛要抢上前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不禁愈发觉得好笑,等武烈帝也回头看他搞什么鬼的时候,魏赦正色道:“多谢陛下的信任。”
    随手一掷,箭已落空。
    他“啊呀”一声,甚为可惜,“可惜的是我不擅投壶,辜负了陛下和天师的美意了。”
    不按次序投壶是不计分的,身后的阉人又补了魏赦一支羽箭。
    武烈帝不疑有他,继续捋袖掷箭,“无妨,朕教你,跟着朕学。”
    一旁朱又征倚在亭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魏赦道:“陛下是大梁最好的箭手,百发百中,陛下肯亲自传授你秘技,魏公子难道不叩谢天恩?”
    武烈帝又投入了一支羽箭,拂手:“何必拘礼,今本是游园而来,全为雅兴而至,若多了君臣客套,如何还能有什么兴致。”
    朱又征敛唇垂目,道:“臣知错。”
    武烈帝四支羽箭全中,又命人交了一把给朱又征,“你们两兄弟玩吧。”
    他转身去亭中取水,内臣和伺候着的阉人自是步步跟上。见陛下脸上已沁出了汗珠,阉人忙殷勤地将干毛巾递上,武烈帝索性就坐了下来,接过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汗,抬目看向亭外,朱又征与魏赦似仍在僵持对峙,谁也没有打破僵局。
    武烈帝抬了抬臂膀,又道:“太子,让着些赦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不过是生手。”
    于是朱又征应诺,讥诮地一笑。
    魏赦亦是露出了讥嘲之色。
    朱又征执箭镞四支,起身,走到界外,与魏赦比肩而立,用几乎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今日孤会输给你,但你记着,孤并非因为技不如人,而是君要臣输臣尽力而为。孤在京中亦算是射猎好手,今日抬你一手也罢,谁叫魏公子不必任何的好语,便能赢得圣心,是孤技不如人。”
    他一口一个“技不如人”地说着,嘴里却丝毫没有服气。
    魏赦淡笑,“你拿出你全力来,输了我兜着就是了,区区投壶,你以为你真能赢?太子殿下,不要每一次输给我都拿你爹来当接口,真以为是什么香饽饽人人都稀罕?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不是。你们才是两父子,论起自作多情,也是一脉相承。”
    “你!”朱又征沉声喝道。
    魏赦耸肩,“开始了么?”
    “来!”朱又征扭头过去,凝神瞄准,执箭屏息而立,伺机而动,甚至连风向都算准了,此处北风必不会影响箭准,于是抬臂扬手掷出一箭,正中玉壶。
    东宫的阉人瞪大了眼睛,立刻叫好。
    而反观魏赦这边,却是一片嘘声。
    魏赦立在另一端,一动不动地望着朱又征中壶的羽箭,末了,待他回望过来之时,右手从背后取了左手里所攥之箭,信手便飞出了一支,阉人瞪大了眼睛,几乎惊掉了下巴。
    正中!
    朱又征一怔。魏赦这厮,果然是装疯卖傻藏拙一流。
    他阴沉了面色,皱眉冷盯着魏赦。
    亭中饮茶的武烈帝,看向暗流涌动的兄弟二人,不知为何竟笑了一下,露出宽慰的神色来。
    太子不服魏赦,这是要拿出浑身解数了。
    就是魏赦这孩子,从小就不养在他的身边,到了江宁,魏家也不大管,像是天生天养肆意而野蛮地长大的,有多少能耐,连他这个始终保持观望之人也不清楚。
    朱又征淡声道:“换小壶。”
    阉人领命,立马换上了一个比方才的玉石壶还要细口的青铜长颈壶。
    朱又征凝神应对,待看准了,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才出手,箭稳稳飞出,又精准地落入了壶中。
    魏赦看了一眼,右手从身后又取一箭,信手飞出。
    他竟仍是正眼都不瞧一眼便飞出了手中之箭!
    这时伺候在旁的宦官都双目滚圆,长抽了一口浊气。一次或许是运气,两次就绝不是了,不是运气,那殿下确实是技不如人,不能再比了。
    可惜的是朱又征完全不理会他们劝他退下来的好意,反而又命人换了更细口的一只汝窑烟青锦鲤纹的梅瓶。结果依旧入上次。朱又征苦心孤诣地瞄准了半晌,扔入瓶中。而魏赦,这一次稍稍严阵以待了点,正过了身,信手扬臂,再中。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魏赦这个“新人”输给了百炼成钢的太子殿下并不稀奇,要是太子殿下今日输了,也就只有陛下那句口谕能够挽回点尊严了。他是真正的心无挂碍无所畏惧,太子殿下却是绝不允许自己输。
    到了第四把,朱又征又让人替换了更细的一只细颈长宝瓶之后,他碍于压力,果然射偏了。
    于是魏赦再度顺手掷出一箭,轻轻松松得胜。
    整个过程之中,随意朱又征犹如更换壶,随意朱又征需要多长的时间去准备,他都是一箭投入,犹若闲庭折花,惬意松快得很。
    朱又征失了比赛,面上无光,只对魏赦笑道:“你胜了。”
    魏赦等了等,这一次他没再听到太子殿下利用陛下为自己挽尊了,也和悦一笑,“殿下,承让。”
    武烈帝见状眯了眯眼睛,叫散了内臣,只留下魏赦与太子二人,道:“过来,朕备了些葡萄美酒,你们俩正好陪朕喝几杯。”
    其实这几年,随着几个小儿子就藩,武烈帝是愈来愈感觉到孤独了,太子虽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但自己父子之间也有隔阂。魏赦是他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而他却始终没法认回他,此又是心病一桩,武烈帝从没感觉到有如此刻这般痛快。
    他亲自替魏赦和朱又征满杯,道:“朕已过知天命之年,膝下子嗣不多,你们俩是朕最重要的孩子,朕一直盼着你们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但朕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你们就必须交锋一次,所以朕才会默许太子在飞龙径对赦儿你出手,但朕也料到,赦儿你必不会输,定会活着走到神京城来,见朕。”
    太子虽是他手把手所交,但相比之下,一个靠着自己便能收归莽山,后又能够平定南七省绿林之乱的少年,更是令皇帝刮目。这绝不是仅仰赖于他让人灌输入魏赦体内的那些内功修为。
    “朕今日甚是开怀,想痛饮三杯!”
    武烈帝笑容满面,与朱又征碰盏,又看向魏赦。
    魏赦端起了酒杯,三人碰了,饮了犹若血色的芳醇的葡萄酒。
    “太子,第二杯酒,朕要敬你。作为监国太子,这么多年,其实你非但无过,而且有功于社稷,是朕,总私心里盼着,你能再好一点,再也挑不出一丝错漏。但真要成为无过之君,朕也知这并不可能,一直以来,是朕对你要求太多了。”
    朱又征垂目,不见半分表情,“陛下严重,臣愧不敢当。”
    武烈帝长长地叹息一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最后,他看向魏赦。
    “赦儿,你十八岁前一直长在江宁,朕冗务缠身,想见你,唯有借着南巡的名义,可当有机会去探望你时,正赶上景贤太后去世,朕哀恸不能已,无心再做旁事。后来章慧皇后又离朕而去,朕那几年,实在是抽不开身下江南,好几次想起你,便只有一个画师,背着他的竹篓扮作书生到江宁去亲近魏家,然后,再把你的画像带到神京来。”
    武烈帝自嘲一笑,道:“朕负你们母子良多。”
    他举起酒盏,“这杯酒,朕自罚。”
    魏赦却没应话,目光偏向了朱又征。
    面对此等“偏心”,太子殿下果然已不再能坐得住,起身对武烈帝道:“臣不胜杯杓,想先去歇了。”
    武烈帝到了唇边的酒盏又放落在了石桌上,他目露怅然,却没强留朱又征,“去吧。”
    等朱又征的身影消失在了绮丽如锦的大片梅花树影之后,魏赦才摇头,笑道:“可惜陛下一番心意了,太子殿下不甚明白。”见武烈帝诧异地看过来,魏赦又轻松地道:“陛下口头挂着补偿我,想认回我,可事实上如果我死在飞龙径,也许那便是我的命了,至于储君之位,陛下更是从未考虑过我。”
    武烈帝怔忪。他的心意,魏赦能明白。其实这两个儿子之间,他真正寄予期望的,却是朱又征。
    帝王被戳中心思,亦能做到滴水不漏,他乜了一眼魏赦,叹道:“赦儿,随朕来吧。你母亲之事,朕还欠你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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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梅园中有一条通往寿春宫的蹊径, 两侧林木茂盛, 花繁如霭, 尽处的白梅色泽皎然晶莹,不含一丝杂质,走出这条蹊径, 则见百步之外寿春宫的宫室偏殿的檐角, 武烈帝不说话, 只一味地领着魏赦往前走去。一直到宫外, 方停了下来, 对魏赦道:“赦儿,你母亲生前最爱梨花。整个皇宫之中,只有寿春宫有这么一处角落, 是栽种的梨花, 可惜这不是赏花时节。”
    魏赦顿步看向遒枝俊立的树树秃零梨木,一时无言。
    武烈帝当年与他的母亲不过只露水姻缘,过后便应不存痕迹, 武烈帝能够知道这一点,应还是后来又多方打听了他母亲的许多事,而武乡侯那时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对, 天子对臣妻的种种关照令他这个做臣子的不甚惶恐,这才请旨,举家南迁。
    “赦儿,待明年春归,朕再来与你一同赏这满园梨花, 你看如何。”
    魏赦毫不留情地微笑:“宫中的梨花非我母亲所喜。”
    孟润梨到死都记恨着这个人。
    武烈帝果然脸色僵住,他看了魏赦片刻,忽道:“你随我进来吧。”
    这座寿春宫就在昨日,还是囚禁魏赦的一方牢笼,此次由着武烈帝引进来,又别是一般光景。先时被魏赦翻乱的所有遗物、制造的狼藉,在他昨日离去之后,武烈帝果然又命人重新整理、洒扫了。此刻光洁如新,魏赦迈入殿门,目光四处逡巡了两圈,便收回了视线,脸色冷淡。
    武烈帝也停了停,随后,绕至一面高足层楼的博古架之后,试手推了一只白玉麒麟的头,蓦然,身后的墙壁之上出现了一道暗格,一块削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凸出,犹如抽屉,被武烈帝伸手又拉开了一些。
    被关了这么久,魏赦也没发现此处竟还有一个机括。他这段时日确实无心这些了。
    武烈帝取出了里头的一件宝贵的遗物,从博古架后头走出,魏赦凝睛看去,武烈帝掌中托着似乎一本手札,上用璎珞珠子串成的红绳缠绕捆绑了起来,魏赦不知这是何物,武烈帝叹了一声:“这是你母亲生前留下的手札,一直带到了江宁。”
    他没法真的让她跟随魏新亭到江南去,从此陌路,便安插了一个女侍到她身边,那个女侍极得孟润梨的信任,生前她撰写手札时,几乎也不避着那女侍,后来,这手札便辗转到了武烈帝的手里。
    他将手札交给魏赦,“这本不属于朕,却被朕鸠占鹊巢据为己有了多年,如今朕想,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这里头有许多的话,是要对你说的。”
    魏赦的目光便没离开过这份手札,定定地盯着他,闻言,伸手接过。
    他要抽去上头的璎珞红绳,武烈帝忽背过了身,一声叹息传了过来,令魏赦停住。
    “赦儿,你的母亲恨朕,她不愿对朕予以原谅,朕都明白,也可以体谅她。由始至终,她所爱之人都是魏新亭,无论那个男人多么虚伪和无能,明知无法保护她,当年却还将她留在军中。”
    魏赦哂然道:“陛下是在为自己的无耻行径推脱?”
    武烈帝已靠在了案边,一掌抵住了桌案,闭了闭目,有些无力,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转眸看向魏赦,“朕当年对你孤身一人赶赴营地的母亲是一见倾心,朕承认自己是无耻了,夺占臣妻礼法不容,但朕保证,朕虽然钟爱她美貌温柔,起初,却并无邪念。只是魏新亭瞧出了端倪,他战战兢兢,以为朕要横刀夺爱,如若不允,朕便会私下了结了碍事之人。那时他受伤颇重,几度垂危,对生死尤其惶恐,一日朕至他先锋帐中,他糊里糊涂,说了一句,期盼朕好生对待润梨的话语,适逢润梨不在,未能听见他诛心之语,不然,不知该如何伤怀。”
    “朕也是后来,醉酒误事,犯下罪孽。事后,朕也苦求润梨的原谅,朕亦承诺,先让孟氏假死,随后安排她入宫,朕以贵妃之位许她。”武烈帝垂下了面容,叹了一声,“可惜,她对朕始终是不屑一顾。”
    魏赦道:“陛下觉得自己无过吗?”
    他的手中还握着那本手札,十指微微收紧。
    “朕何止是有过,朕简直大错特错。”
    魏赦一笑,“正如当初我的母亲并不稀罕你给的贵妃之位,我亦不稀罕做你的儿子。陛下,你若认为自己有错,那么何必又故技重施,对我再度行逼迫一事?”
    武烈帝的身体突然狠狠地一晃,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魏赦:“赦儿,难道在你心中,朕是真的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令你厌恶至如此地步?”
    “是。”魏赦没有丝毫犹豫。
    武烈帝再度晃了一下,脸上的震惊很快退去,变成了涩然的笑。
    “朕是天子,功与罪,将来的丹青不会少朕一笔,将来的罄竹也不会多添一画,朕早已习惯了,对恩宠之人加以赏赐,对罪恶之人施以极刑,朕在这个位置已经习惯了。魏赦,是朕错了,你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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