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未等萧无音应答,恰是一阵料峭风起。
    树下一阵静默,萧无音再未开口,只一颗颗将棋子齐整收回篓中,山灵也不再追问,单是含笑打量他,看着春风吹拂下,瀛台仙君墨意氤氲的眼。
    春雪化去,融为淅淅沥沥的缠绵春雨,正是个饮桃花佳酿的好时节,雪发仙君未尝饮酒,却已先一步醉去了。
    晚春之际,春蝉初噪,院里的夜来香发了花。
    谢灵徵夜半才沉沉睡下,天气有些燥热,他身上却寒凉如初,便依旧抱着暖炉,披着厚被,蜷得像个虾子。
    大红斗篷被他枕在脑下,睡梦酣时,他便将半张脸埋了进去,面颊压在花叶刺绣上,有些泛红。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眼皮跳的厉害,喉咙中发出浅浅的气音,仿佛在说着什么,又好似只是在笑。
    故而当那只修长素白的手轻轻搭上他裸露在外的手背时,他只下意识挣了挣,继而便受惑于温热的掌心,反客为主地抓住了那节手腕。
    直到掌心的温度烫得有些不同寻常,谢灵徵才蓦然惊醒。
    他一抬眼,便见白发仙人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他,幽黑的目中映着三分月色,雪色广袖轻轻搭在他身上,蕴着一股夜来幽香。
    他呆呆地躺着,不敢动弹,心潮涌动,目光一点点从发顶移到发丝,从眉心的疤痕移到幽黑的眼,用刀镌斧凿般用力的视线凝视了许久,直至聒噪蝉鸣斫痛他的耳,方反应过来,猛松了手。
    温热的触感依旧滞留指尖,他忍不住想:这八成是做梦,萧无音身上,又岂会这样热呢。
    “灵徵。”
    萧无音轻声喊他,声音低而喑哑,带着些许生涩,似是许久未有开口,又似暗抑着喉头哽滞。
    谢灵徵却问:“你怎会来我梦中了?”
    萧无音一怔。
    “你已经许久不曾来我梦里了。”谢灵徵道,“天雷劫后,我便鲜少做梦,上回做梦还是梦见暖炉变成了一个锅子烧起来,把我的床帘被褥通通点着了,唯独没有点着我。”
    萧无音不言,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许久后,方柔声道:“我去给你寻个不会起火的新暖炉,可好?”
    “那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谢灵徵面色微红,双目因为困倦而半阖着,他伸手拭了拭酸涩的眼角,复又喃喃,“仙君,你来我梦里……想做什么呢?”
    萧无音静静听着,忽而俯下身,吻住了那双淡色的嘴唇。
    谢灵徵小声惊呼,伸手将他推开,斥道:“你这梦魇,怎么能做这等亵渎仙君的事情!”
    萧无音却牢牢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挣动,复又亲吻上他的唇:“你问我想做什么,我想与你做夫妻,好不好?”
    谢灵徵傻了眼,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只觉这梦做得荒谬过分,须得即刻醒来。
    萧无音抓住那只冰冷的手,一点点分开他紧闭的手指,垂首吻了吻泛红的掌心,再次问道:“不做师徒,做夫妻,好不好?”
    第27章 诉衷肠
    光景旋消,月沉日起。
    谢灵徵怔神良久,直至旭日暖光从纱窗间倾泻入室,将亮堂的火光映照在仙人新雪般的发上,他才一点点醒悟过来,这不是幻梦。
    这不是幻梦。
    他的手仍被萧无音紧紧抓在掌心,他感知到对方手腕处筋脉的搏动,他知道那搏动连同着一颗冰清雪冷的仙人心,但它跳得那样快,那样热,连带玉石般的手掌上都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心如鼓,体生汗,发如霜,兵刃摧,衣纳垢,是为天人将陨。
    仙人堕入凡尘,仙体化为凡胎,仙魂让渡给了全部的六欲七情,漫长无尽的仙寿再不得天道法则之庇佑。
    谢灵徵怔怔问道:“仙君,你做了什么?”
    萧无音神色未变,只道:“瀛台仙君已陨。”
    谢灵徵恍然明白过来,他这才觉察到萧无音身上那层掩不住的煞意如今已然荡然无存,他眼前所见所感,除姿容气韵尚与昔日仙人相同,其余并无半点相类。
    “仙君何苦为灵徵自损寿元……”他茫然低语,“这如何值得?”
    萧无音却皱眉道:“我自毁仙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谢灵徵不觉抬头看他。
    “灵徵,”萧无音将他搂入怀中,如多年前一样轻抚着他的背脊,“天道尚不能左右我行事,你又何须因此自咎其身?”
    谢灵徵苦笑:“仙君霸道惯了,便口出歪理。”
    萧无音也不否认,只道:“谢灵徵,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你可有回答?”
    谢灵徵蓦地抬头,哑然失语。
    萧无音并未催促,只是垂着眸,安静地看着他半掩于袖下的右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自言自语般喃喃:“我不知道。”
    空气似是略有凝滞,二人均是许久未有作声。
    谢灵徵眨了眨眼睛,目中酸涩,连带睫上也洇了一层水雾,他似是在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自恢复记忆以来,这许多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想自己对仙君的情,想仙君对我的意。护山大阵横亘天地之间,我亦开始瞧不清自己的心。”
    萧无音静静听着,面色并无波动。
    “我自幼孺慕仙君,年少时听得腰腰一曲韶华,见人间十丈软红,便觉知自己生了尘心凡骨,动了要和所爱之人放浪江湖的痴心妄想。然我心中所向是天上明月,不该为我落入红尘。”他徐徐道,“后变故陡生——我心中亦料得必遭此一劫,仙家子弟不应信奉凡俗间的善恶,即便陈修祥不作恶,成灵器不作祟,天道终不容我存,仙君亦对我施以重责,逐我出门户。我虽不言,心中却有怨,我怨仙君分明知我懂我,待我与他人不同,却像他人一样容不得我,于是便自堕泥下,自贱其身,结交伯壶公是其一,实则更有自我放逐之意。只是至此我对仙君的情意未曾有变,亦不曾后悔瑶台寿宴那日所做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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