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拨开那些华丽的辞藻,自己是那么自私,从没在青娘立场上考虑过;说的深情无比,却从没尊重过青娘意愿,一切都是自说自话自己决定。
    手不可遏制的微微颤抖,魏文昭一把抓住卷轴高高扬起,他追不回青娘的心了,要这‘耐心’有什么用!
    可暴躁的手却凝滞在空中,一滴水珠咸咸湿湿的落在‘耐心’下的条案,圆圆地四下溅开。
    ‘耐心’两个字被小心的放回墙上,魏文昭颤抖的手轻轻呵护,抚摸着那个‘心’字。
    第81章
    魏文昭的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放下褚青娘?他从十四岁气就喜欢她, 从成亲就认定了她,就算分开六年,也心有笃定,笃定她总会回到他身边。
    因为他们有感情,因为他们有孩子,可惜结果却是他料错了。
    魏文昭收回手, 转身走到床铺边, 拉开薄薄夹被,躺下去将薄被盖在腹部。
    幽暗的屋里静悄悄, 魏文昭望着黯淡中, 微微泛着豆绿的账顶。郭圣通, 心中蓦然出现这个名字。
    ‘郭圣通四十六岁就死了,可比她大的刘秀活了六十二, 比她大的阴丽华活了六十。’褚青娘冰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郭圣通,魏文昭想明天去看看吕氏吧。
    第二日, 太阳高过屋顶, 缕缕金光从树叶间穿过, 魏文昭负着手慢慢走进华年小筑。
    魏思瑞已经快八岁了, 他和褚童一样都在秦先生那里开蒙,这会儿吕氏正温柔的给他整理衣裳书袋。
    “孩儿见过父亲。”魏思瑞看见魏文昭进来,立刻站直身体行礼,拘谨中压抑着小小激动。
    魏文昭想起在他面前肆无忌惮, 开心快乐的成儿。
    “真的公平吗?”耳边又响起褚青娘声音,清冷中带着讽刺凉笑。
    不公平,魏文昭在心中微微苦涩的回答。
    伸手搭在儿子头顶,揉了揉他软软头发,魏文昭温和笑道:“瑞儿在秦先生那里学的开心吗?”
    魏思瑞心里一紧,连忙绷紧稚嫩的身体,紧张的像发誓一样:“孩儿一定刻苦勤奋,像二哥一样早日求取功名,为伯府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有那么重要吗?魏文昭忽然心里生出这样的疑问,不过很快疑问被搁置到一边,可另个一让人悲伤的实事摆在面前。
    魏思瑞已经没有二哥了,他就是魏家二公子。魏思过的名字已经从魏家族谱划去,成了褚家大公子,褚童。
    魏文昭微微转念间,眉宇浮着温和浅笑,安慰二儿子:“学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要太苛求自己,慢慢来就行。”
    魏思瑞绷紧的小身体,悄悄松口气,再看向父亲,眉宇间就多了点孩子的朝气和快乐,不多但是确实是轻松快乐:“孩儿知道了。”声音也清脆许多。
    魏文昭笑笑,拍拍儿子小肩头:“去吧。”
    “孩儿告退”魏思瑞恭恭敬敬行礼,走出去却觉得步子轻快许多,连院里的绿树花草,也似乎鲜活起来,散发出阵阵芬芳让人欢欣。
    屋里就是剩下魏文昭、吕文佩和伺候的东珠,银杏前些年不想再空熬日子,求着吕文佩恩典,放出去另配人了,现在孩子都有了。
    东珠出去倒茶,魏文昭负手四下看看,特别素雅,或者说素雅的不像伯府夫人的卧室。
    水绿色帐子、几样原木色家具,屋里没有别样装饰,只有简单。再看吕文佩,米黄色对襟褙子素白绫裙,漆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纂儿,用一根素银簪子别着。清致的瓜子脸脂粉未涂,原来娇嫩的菱唇,现在只有一点浅粉本色。
    这哪里像有家有夫的女子,简直就像在居家的修士
    “其实也不用这样雅致简单,”魏文昭开口,“没事可以打扮一下,出去和其她夫人们喝喝茶聊聊天。”
    吕文佩看着前方不远的青色地砖,浅笑:“我懒散惯了,没事在家做做针线,等瑞儿回家,挺好的。”
    一股深深的孤寂在魏文昭心中蔓延,人还未老心已老,吕文佩的人生就只剩下等瑞儿回家么?
    又一股隐隐的痛拧着魏文昭的心,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看样子是想笑,却没笑出来:“我每月会带孩子们出去,不如下次你也跟着一起?”
    吕文佩笑笑,那笑容很浅淡,还夹杂着苦涩和一丝解脱,她转身回到床边坐下,捡起针线:“谢谢老爷好意,你带孩子们去吧,妾身就不去了,如果可以也带年儿一起出去散散心。”
    魏思年,那个孤独的女孩儿,到现在还执拗的用惩罚自己,为母亲赎罪。就算当年有父命给吕文佩侍疾,可是过后再也没来看过吕文佩。
    魏文昭心中又是一闷闷一击,他的女儿,和母亲隔着不过一座主院,却生生斩断母女情分。魏文昭看着吕文佩手中针线,那是一条竹叶青的百褶裙,裙上翩翩蝴蝶飞。
    给魏思年绣的裙子,魏文昭的心像是装满水的皮囊,沉沉的坠着。
    魏文昭站了一会儿,屋里静悄悄,吕文佩低头,手中丝线牵的长长的,一上一下精心绣着手中蝴蝶。魏文昭站了一会儿,负手转身往外走,出门却碰见东珠端着茶进来。
    “老爷就要走了吗?”
    “嗯”魏文昭应了一声。
    东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着茶盘屈膝送人。魏文昭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本官记得你也不小了,要不要在府中给你寻个婚事。”
    “多谢老爷好意,奴婢只想伺候夫人。”
    魏文昭随意道:“不影响,既是府里的人,你成亲后也可以继续留在华年小筑。”
    东珠有些讶异,抬头看了魏文昭一眼,低头想了一会还是拒绝:“奴婢不想成亲,成亲有什么好,奴婢看的多了,多少好姻缘能恩爱到最后,不过是走着走着就散了。”
    ‘不过是走着走着就散了’魏文昭品着这句话,心里似乎若有所悟,没想到他府里还有这样佛性的人。
    ‘走着走着就散了’魏文昭还在品着,忽然听到有人给自己行礼。
    “小人见过大人。”
    魏文昭抬眼是许松年,穿着一件锡灰色长袍,腰里少见用了革带,挂着香囊。魏文昭知道这是许松年今年的生辰贺礼,褚青娘亲手缝制的。
    在许松年身边,还有一个瘦削的少年,大半人高,默然无声躬身揖手。
    当日说过继出去,还是他的儿子,可自从出了魏家族谱,褚童再也没叫过他‘父亲’,最多碰见时这样揖手不语。
    “不用多礼,都起来吧。”虽然声音平和,魏文昭却感觉到内心生出一股疲惫,只是他是男人他得顶着,疲惫被深深压下去。
    褚童默默直起身,站在一边,垂着眼帘不说话。
    魏文昭看着自己儿子,问道:“最近学业怎样,我听国子监教授夸你勤奋用功,小小年纪不以外物动喜怒。”以前觉得有这样的儿子骄傲,可是这一刻魏文昭看着褚童,忽然生出难过的感觉,十三四的孩子,不应该正是淘气的时候?
    “教授谬赞,褚童不敢当。”
    许松年上前,隐隐将褚童挡在身后,拱手笑道:“大人,再耽误下去,就该迟到了。”
    魏文昭心口微微一堵,侧过身子让他们过去,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一成年一幼年的身影,童儿还是自己的孩子吗?
    魏文昭转头又想起了自己长子,思云,魏思云,自从去沧州邵家,一去近五年,只在魏思颖出嫁回来过一回。
    这几年,每年不过寥寥几封信回家,以前魏文昭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样刻苦挺好的。现在再想想,十岁的孩子离家,难道不想爹娘?
    离家这么多年,考武举都不回来为什么,因为他和青娘的关系吗?
    魏文昭眉目暗了暗,敛住所有沉郁心思,抬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进了东院。
    分辨了下方向,魏文昭举步向琅琊阁走去。琅琊阁是永嘉伯府最高最华丽的建筑。主院庄严大气,却远不及琅琊阁两层高,雕梁画栋,瑰伟引人瞩目。
    可是一想到住在里边小小单薄的女儿,一个将自己封闭的小女儿,魏文昭就不可遏制心疼。
    在这瑰伟的琅琊阁外,魏文昭甚至想起看着风光无限的长女。他去劝她,魏家荣耀已够,劝她做个富贵王妃,一生有父亲和弟弟们庇护,安享岁月不好吗?
    可魏思颖昂着下巴,倔强道:“女儿现在和王爷两情相悦,看着王爷有志不能实现女儿难受,至于将来……”
    那一刻魏文昭在魏思颖眼中看到了决绝:“至于将来,他若无情我便休!”
    那样断然无情。
    魏文昭忽然仰首望天,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的孩子,一个个变成这样子?
    第82章
    “老爷?”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文昭回头, 是魏思年贴身丫头墨兰。
    墨兰手里提着一个鲜花篮子,里边深红、浅粉、素白、娇黄的月季,被绿叶衬着开的正盛。
    “奴婢见过老爷”墨兰见果然是魏文昭,连忙后退屈膝行礼。
    魏文昭双手负后,淡声道:“起来,你家小姐在做什么?”
    墨兰小心起身, 低头回道:“小姐正跟着辛叶夫人学琴。”辛叶夫人是褚青娘请来的, 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小姐,嫁人后不幸家门生变, 就出来靠给人教琴为生。
    魏文昭一直不大明白, 褚青娘为什么会突然请人给魏思年教琴, 原先没多想过,现在却忍不住在心里寻思。
    “因为褚夫人说, 老爷好琴通晓音律,儿女中总该有继承这爱好的。”
    耳边蓦然响起声音,魏文昭心里微微一惊, 他竟然不知不觉把心里话呢喃出来?这在官场绝对是大忌。尤其现在, 明王不会甘心失败, 必定会把目光盯到他身上, 他需要时时刻刻谨言慎行,不让人知道他曾和昔日明王有过勾连。
    魏文昭把微微乱跳的心慌压下去,重新恢复一家之主的模样,一边抬脚往院里走, 一边借着话头继续问下去:“你家小姐可还喜欢学琴?”
    “喜欢!”说起学琴墨兰明显兴奋许多,眼里星光熠熠,“辛叶夫人说小姐手指颀长,最适合弹琴。”
    两个人说着话走进琅琊阁,琅琊阁松树苍苍郁郁,西屋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
    魏文昭负手驻足,聆听着不甚流畅的琴音。显然是魏思年在练习弹奏,不说技巧怎样,就是曲谱都有些生疏,可魏文昭却在有些磕绊的琴音里,听到了清静平和之意。
    琴音既是心音,想当年他练习弹琴,琴音总有激昂向上的意思,可他女儿小小年纪,却是清静平和。既没有他想象中的幽怨激愤,也没有愤世嫉俗,只有清静平和。像是清澈的潭水,一眼可以看见潭底各色鹅卵石。
    一曲结束,魏文昭举步进去,辛叶夫人正给魏思年讲解指法,见他进来屈膝行礼后,结束了今天课程告辞。
    魏文昭微微颔首,侧身让人出去,等人走了,才转眼看自己女儿。十二岁的魏思年,身穿天青色罗衫白绫裙,清静雅致,却少了豆蔻年华的俏丽鲜艳。
    “女儿见过爹爹。”魏思年敛衽屈膝,低垂的眼睛里闪出点点喜悦。
    这是所有的孩子中,除了成儿还喊他爹爹的,魏文昭心中叹息,嘴里温和道:
    “起来吧,跟辛叶夫人学的怎样?”
    魏思年起身,随着魏文昭脚步,走到桌边站定,嘴角弯起,因为父亲的关心而喜悦:“辛叶夫人琴艺高超,女儿很喜欢她,偶尔听她讲一些人生道理,女儿受益匪浅。”
    魏文昭抬眼看自己的三女,清澈的眼睛笑意融融,额头、唇上好几个坑坑洼洼天花坑。
    这个孩子终归是破了相。
    魏文昭抑制不住心里一疼,多好的孩子就这样毁了,将来找不到高门大户嫁。魏文昭温和道:“喜欢学就好好学,音律可以陶冶人的性情。”
    “是”魏思年笑着应了,举手亲自给父亲斟茶。
    魏文昭四下看看,雪洞一样的屋子没有任何装饰,床上挂着半新不旧豆沙色帐子。
    屋里唯一鲜艳的颜色,是盖琴的枣红绒布,坠着亮黄穗子。哦,还有墨兰正给花瓶换的鲜花。
    魏文昭收回眼光,抬手扶着茶盏转了一会儿,慢慢沉吟道:“你母亲很想念你,我看见她给你在绣裙子,应该是为中秋节准备的。”
    魏思年喜悦渐渐收起来,垂下眼眸抿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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