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一掌拍了下李廷攸的脑袋,轻斥道:“没大没小!”
    李廷攸灰溜溜地摸着头,在祖父跟前,他少了平日里在外人跟前的装模作样,多了几分生动。
    端木绯一点也不同情他,噗嗤地笑了出来。
    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瞟到一道眼熟的身影,目光就在对方身上停驻了一瞬。
    大理寺的斜对面停着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着柳色褙子的钟钰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了。
    钟钰魂不守舍,根本就没注意到端木绯。
    其他围观的百姓学子都被拦在了大理寺的大门外,但是钟钰不同,衙差核对了她的身份后,就领着她进了大门。
    “钟先生,这边请。”衙差对着钟钰十分客气,引着入了公堂。
    大理寺这边提前得了首辅端木宪的叮嘱,允许钟钰来公堂听审,而端木宪之所以愿意这么费心,自然是因为端木绯。
    钟钰颔首谢过衙差,心情异常复杂,心头始终带着那么一丝的期望和侥幸。
    大理寺公堂,闲人免进,钟钰能来听审已经是因为端木宪才破例了,她是妇道人家,又没有诰命在身,所以也只能站在一旁听审。
    巳时,大理寺便准时升了堂,此案由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同审,气氛尤为庄重肃穆。
    居中而坐的是主审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与另外两位大人见了礼后,也不赘言,立刻就敲响了惊堂木,神情威仪地下令道:“将一干人犯提上公堂!”
    在一众衙差洪亮的“威武声”中,付家人很快就被几个衙差押了上来,付盈萱也在其中。
    付盈萱穿着一身白色的囚衣,一头青丝凌乱不堪,神色惶惶,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这才几天,她就瘦了一大圈,脸上、脖颈上有好几道刺目的淤青与抓痕,让她看来好似那街头乞讨的乞女一般。
    “先生!”付盈萱完全没想到钟钰会在这里,双眸微微张大。
    曾经,付盈萱以为她在静心庵的那两年多是她这一生中最苦的日子,那段日子,她过得生不如死,直到前些日子进了大牢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什么才是人间地狱。
    刑部的牢房又脏又臭又阴暗,让人分不清日夜,牢房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床榻,没有桌椅,没有器皿……只有干稻草可以当草席铺地,所有人还要合用一个恭桶,那种不可言说的气味令人闻之欲呕。
    付家被抄了家,付盈萱和母亲、婶母、以及几个嫂子与侄女们等等付家女眷都被关在了同一间牢房中。
    这些她曾经最亲的亲人现在都恨她,打她,骂她,她们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一开始,付盈萱还期待着杨旭尧能来救她,救她离开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救她远离这个噩梦,然而,一天天过去了,一夜夜过去,杨旭尧始终没有出现。
    在一天天的失望中,她怕了。
    她从来不知道像母亲、婶母那些贵妇人能够粗鲁野蛮到这个地步,每天不仅仅是用那些污言秽语羞辱、贬低她,更对她动辄拳打脚踢。
    无论她怎么哀求,怎么哭喊,她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而牢房里的狱卒都只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付盈萱脸上、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怕。
    她怕她会生生被她们打死在牢房里,她也怕她会被定为谋反罪,那么她一定会被判斩立决,身首异处。
    她还不满双十年华,她还不想死!
    这些天,付盈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知道除了杨旭尧外,还有谁能帮她,直到此刻她看到了站在公堂上的钟钰。
    “先生,救救我!”
    付盈萱如死灰般的眸子里燃起了两簇火苗,激动地向钟钰求救。
    此时此刻,对于付盈萱而言,钟钰就等于是一根救命稻草,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先生,我是无辜的,我真的没错,您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付盈萱不管不顾地高声喊着,“先生,都是端木家那对姐妹害我的。”
    “先生,您一向了解我的,我怎么会谋反呢!”
    “先生,只有您能救我了!”
    付盈萱声嘶力竭地喊着,纤细的娇躯如风雨中的娇花颤抖不已,那湿漉漉的眸子里滑下两行清泪,楚楚可怜。
    “盈萱!”看着爱徒,钟钰心疼不已,失声唤道。
    衙差皱了皱眉,对着付盈萱喝斥了一句:“放肆!公堂可是尔等喧哗放肆之处!”
    他粗鲁地一脚踹在付盈萱的小腿胫骨上,付盈萱吃痛地叫了一声,狼狈地跪在了地上。
    付夫人等付家女眷生怕被波及,纷纷地跪在了公堂上,她们都是恨恨地瞪着付盈萱,觉得她真是个害人精,事到如今,还要生事。
    付夫人以及几个妯娌都是出身高门大户,前半辈子过得风风光光,除了祖宗牌位、皇帝皇后外,她们何曾像现在这般卑微地跪在公堂上。
    钟钰直直地看着形容狼狈的付盈萱,双手紧紧在袖中握成了拳头,既心疼,又心软,她想上前,但终究。
    “啪!”
    大理寺卿重重地敲响了手里的惊堂木。
    这如惊雷般的声响从公堂穿透了厚厚的高墙,一直传到了大理寺外,又引得聚在外头的一些百姓好一阵揣测与议论。
    送钟钰过来的那辆青篷马车依旧停在原本的位置,戚氏就等在马车里,神情淡然地看着书,仿佛对外面的纷纷扰扰毫无所觉似的。
    这场谋逆案引来了京中不少人的关注,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
    听闻今日要开审,大理寺的门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聚集在那里的不止是有那些百姓与显贵家的下人小厮,还有三月十五那日曾经去过京兆府和公主府的那些学子们。
    即便站在大理寺外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众人都舍不得离去,兴致勃勃地与周围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讨论着这桩案子,当日曾去京兆府看审的人更是口沫横飞地说起当日的情形。
    大理寺外,随着旭日的徐徐上升,越来越热闹,宛如一锅烧沸的水一般……
    直到快午时的时候,大理寺内突然有了动静,走出了一人,正是钟钰。
    此刻的钟钰面如死灰,眼里黯淡无光,就像是她心里的最后一簇火苗终于熄灭了。
    那些百姓起初还以为是案子这么快就审完了,但再一看就不对劲,若是审完了,又怎么会这么安静呢?!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钟钰,对着她指指点点,更猜测着她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对此,钟钰毫无所觉,神情怔怔地返回了那辆青篷马车。
    见钟钰归来,戚氏放下了手里的书册,问道:“阿钰,怎么样了?”
    瞧钟钰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戚氏也能猜到今日付盈萱恐怕又一次让钟钰失望了。
    “……”钟钰嘴唇微启,喉头像是被掐住似的。
    “喝杯茶吧。”戚氏亲自给钟钰倒了一杯茉莉花茶,让她稳定心神。
    钟钰心神不定地接过那杯茶,慢慢地喝着温热的花茶水,眸光闪烁,耳边响起方才公堂上大理寺卿的声声质问:
    “付盈萱,你可知罪?!”
    “‘红凤花’的汁液有催情助兴的作用,你当日穿的衣裙上沾有‘红凤花’的汁液,分明是意图对皇上下药,是为不轨!”
    “你腹中怀有杨氏血脉,还想嫁祸皇上,此为混乱皇室血脉,罪不可恕!”
    “你勾结杨旭尧意图谋反,此为谋逆罪,祸及满门!”
    “……”
    主审官大理寺卿例举了付盈萱的种种罪状,不止如此,还宣了当日进公主府的四个学子也上了公堂,为此案作证。
    更有付盈萱的母亲付夫人也如实陈述了她所知的一切,并表明她对女儿付盈萱怀有身孕一事一无所知,只求朝廷对付家其他人网开一面,她愿意领罪。
    那些人的一声声指控、一句句指控全都深刻地铭刻在了钟钰的心中,反反复复地在她耳边回响着。
    就算钟钰再不愿意相信,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可能再说服自己了。
    就像端木绯说得那样,付盈萱早就变了。
    付盈萱也的确犯下了滔天大罪,罪无可恕。
    这也就意味着,这么些年来,自己对她的信任,自己对她的关爱,自己对她的付出……都成了一个笑话。
    此刻再回想这几年的种种,钟钰觉得可笑,更觉得心痛,为曾经那个付盈萱而心痛。
    付盈萱变了,当一张白纸染上了墨迹,就再也不可能变回一张白纸的。
    并不是自己被她骗了,而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认定了付盈萱还是那个年幼时单纯的小姑娘。
    是自己欺骗了自己而已。
    案子还没有审完,钟钰已经听不下去,反正她已经得了她要的答案,就干脆从公堂中出来了。
    钟钰闭了闭眼,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
    她的神情苦涩而悲凉,难掩痛惜,苦笑了一声:“若云,刚刚盈萱第一眼看到我时,还说她是无辜的,说她没错,还求我帮她,说……”
    后面的那些话,钟钰都觉得无颜再说下去。
    都到了这个地步,付盈萱还要把责任与过错都推托到端木纭和端木绯的身上。
    “事到如今,她都不知悔改。”钟钰的声音更艰涩了,一字字似是从喉头挤出,“若云,我真得错了,竟然连你的话都听不进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戚氏比她看得明白,皱了皱眉头,就问:“难道你把那件事也告诉她了?”
    “什么?”钟钰疑惑地看着戚氏。
    戚氏一针见血地指出:“不然她为何觉得‘只有’你能救她?这可是谋逆大罪。”
    戚氏这两句话其实依旧语焉不详,但钟钰这一次听明白了。
    “……”钟钰微微瞪大了眼,再次咀嚼起付盈萱在公堂上说得那些话,此时此刻,她才又品出些味道来。
    她徐徐地摇了摇头,僵声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
    “你应该明白了吧。”戚氏又给钟钰添了茶水。
    “……”钟钰垂眸看着杯中,那澄澈的茶水中一朵朵小巧的茉莉花沉沉浮浮。
    “你全心全意地待她,事事为她着想,但是她却在算计着你……”戚氏干脆趁着这次机会把话点明,也是一劳永逸,也免得钟钰总是对付盈萱这个徒弟心软。
    “……”
    钟钰想说不会的,可是经过这几天的这么多事,这句话她已经说不出口了。
    别的事旁人可以冤枉付盈萱,有一件事却是绝对做不了假,那就是付盈萱怀孕了,她怀着孩子跑去公主府赴宴,又意图接近新帝,任何人都能看出不对。
    付盈萱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可见她已经毫无原则和底线可言。
    当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时,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马车里静了下来,两人好一会儿都是相对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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