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觅沉默片刻,似是在回忆,才道:“若是我没记错,我应当允诺过,在我足够强之前,不会再去见他。”
    “那你要到何时才能足够强?”齐道仙君反问道,“纵是我等修真之人,一直追求超脱于轮回之外,时光亦如朝露易逝,一去不回。你一日不去看他,便丢失一日,永不可追。”
    他看云无觅还是不说话,又道:“你当日是对我许诺,所顾虑的无非是将他暴露于人前,但是碧沉渊本就隐秘,你如今也尚未在我道修间扬名,并没有多少人注意你。也只有此时,你才有机会去见他。若是仍不放心,你行事隐蔽一些,并不现身,也就罢了。并未相见,也不算违背许诺。”
    云无觅又是沉默,这一次他终于没再出言反驳,只对师父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
    “不过……”齐道仙君说完了正经事,又没忍住对云无觅谄媚笑道,“乖徒儿,你若是被邢堂逮到了,可千万不要把你师父我供出来,说是我怂恿的啊!师父我老胳膊老腿的,可受不了思过崖那种地方。”
    “师父放心。”云无觅认真道,“邢堂抓不住我的。”
    齐道仙君吹了下自己的胡子,一口气被噎住不上不下,瞪着云无觅不说话了,最后他袖子一挥,对云无觅说道:“走走走,你师父我要修炼了,别在这儿烦我。“
    云无觅对齐道仙君行了一礼,道:“徒儿告退。”
    待他走了,齐道仙君在蒲团上坐下,点燃一盏青灯,从袖里乾坤中拿了酒出来,洒向地上,笑道:“真像你啊,温师弟,你当年爱上了云音,如今却又轮到你儿子爱上建木了。不过你和云音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护他一日的。”
    他洒了一圈后,竖起了瓶口,自己仰头喝干净了剩下的一点瓶底,看着地上酒液慢慢渗入青石缝隙之中,嘿嘿笑了。他面上泛起阵阵潮红,笑道:“虽然你惊才绝艳,又有神仙眷侣,可是终究还是我赢了,温师弟,我比你活得可长太多了……”
    他砸了下嘴,自嘲道:“都快活成个老王八了。”
    次日,齐道仙君神识一扫,便发现驻云峰上已没有做早课的云无觅的身影,他暗暗骂了一声:“臭小子,跑的还挺快!”
    那是云无觅在与他们分别后第一次去见阆仙,当初他将阆仙留在碧沉渊时,是特意将他放在了白虎领地之内,即使白虎一族早已避世,但是仍然没有妖修敢侵犯他们领地。话虽如此,后来他还是隐匿了身形,在阆仙身边守着,一直等到阆仙醒来后,才离开了。
    那时他刚刚剥离情根不久,待在阆仙身边时并无异状,但是此次见到阆仙时,就像是被一根针戳破了包裹他的水膜,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陡然清晰,所有色彩都变得鲜亮。好像一颗萌芽的种子破了土,悄悄扎根在了他的心上。他这时才明白,七情所系,是为情之所衷。
    后来,他便常常来偷偷看阆仙,看着这只小妖在深夜独自睡去,又在清晨独自醒来,看着他受伤后总是会躲起来一个人静静疗伤,依靠自己的力量逐渐成长。他痛他所痛,想他所想,渐渐便有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在他体内默默涌动,如冰下的暗流,冰冷又清澈,只等待春日雪化,就会汹涌成没过河岸的春潮。
    他想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心甘情愿地重复喜欢上这个人。
    但是在这一次后,他便将前去魔域历练,估计几十年内都不会回返,会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不能来看阆仙。
    他心中有千种真情要诉,万种无奈要说,却只能站在这里,远远看着他的心上人。
    云无觅没有说话,他收敛起了所有气息,静默如一汪深潭,静静跟在阆仙身后。他没有太多时间能够停留在这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这时的阆仙修为只有洞玄境,他没有住处,多宿在深山野林之间,寻一处可遮风挡雨的山洞,夜夜苦修。偶尔觉得倦了,阆仙才会拿出那一只玉雕成的小白虎,怔怔看着,并不说话,目光中却不知有多少未尽相思,如夜色下静静流淌的河,映照出的粼粼波光,皆是盈盈月色。他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小白虎的耳朵,又点了点它额头上的王字,即使指下既没有柔软皮毛,也没有温软触感,他还是笑了出来,由眼至唇,那笑意像是清浅的涟漪一样漾开,又渐渐消失。
    白日里,阆仙则奔波于碧沉渊内部的各大势力之间,想要尽快摸清这些势力的恩怨情仇,也好找个地方落脚。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隐藏身份,又在与他人交往中学会了辨别种种话术,说话九真一假,不过是最常见的手段,还有全部真实的情报只是换了个说法,就能推导出完全不同的结果。他并不擅长这些,熟悉了之后也不过是能勉强做到不再吃亏。让他自己去做此种事,却是做不出的,在谈话中往往沉默以对。这样当然不讨好,若是遇见作风强硬且欲行逼迫之事者,他便只能逃。有时他能全身而退,有时却少不得要付出一些代价,这些苦楚,他也都一一经受了。
    一棵树想要生得高大繁茂,枝叶遮天蔽日,身上如何能没有几处伤痕?
    当初他在碧沉渊孤身一人醒来时,或许心中有过茫然惶惑,却既不怨怼,也不生怒,更不曾有过放弃念头。
    他想,我只需要找到云无觅就好了,只要能够找到他,我的所有疑惑都会得到解答。这种信任并非无根而生,而是扎根于他和云无觅共同生活过的岁月里,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甚至他相信,云无觅总会来找他的,只是他不愿意一直等待,才会如此急迫行事。
    不过这些年来,阆仙受过的伤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疤痕,愈合得也总是很快。他疑惑过,后来没有答案,便将此事当成一项后天才有的神通,不再去追究了。
    如今,阆仙住在玉佩里,看见云无觅明明没有参加战斗,捂住唇的手指间却溢出鲜血,才知道了答案。云无觅跟随在阆仙身后的这些日子里,阆仙看见如果曾经的自己身陷险境,云无觅是一定会暗暗出手相帮的,只是他要隐匿身形,能帮的只有尽量为阆仙创造逃走机会,不会再干涉更多。
    即使如此一来,他要为阆仙承受更多伤害。但是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现今不能一直护在阆仙身边,干涉太过,难免结下更多因果,到时他可以一走了之,可是阆仙要怎么办呢?
    若是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阆仙不用经受任何苦难伤痛,永远做一棵郁郁葱葱地长在他心上的小树。他当初有想过告诉阆仙真相,但是阆仙与他不一样,他体内没有传承,又生来就在古战场,除了云无觅外再未见过他人,他的生命里没有“天道择之”的概念,无法理解为何在外面的世界会有人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加害于他。
    所以他代替阆仙做了选择。
    可是在他心中,其实是希望有一天,阆仙能再次走来他身边的,一如他们当初相遇。
    云无觅要离开了,碧沉渊和落日城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他已和容迟有过约定,不应失约。他临走前,回头一顾,看见阆仙正在集市中和人交易,他身披斗篷,只露出一小节白皙脖颈和光滑下颚,嫣红唇珠紧抿着,轮廓清秀得像个女儿家。他没有说话,借着袖子掩映和卖家比价,架势已很是熟练。
    他只看了这一眼,便收回目光离开了。可是同时,他心上却生出丝丝缕缕的愁绪,每一丝都写着担忧。无论你做了多少万全准备,留了多少顾虑后手。一旦你要离开这个人,心上都还是会生出担忧,因为从你转身的那一刻起,视野里就再没有他的身影。
    而他从来到走,阆仙从未知晓。
    不过如今,阆仙知道了。他栖息在玉佩里,想要伸出细细软软的手脚,去摸一摸云无觅。
    他从前竟然有这么多的事不知道。阆仙想着,心中仿佛涨满了温热而酸涩的泪,如醇酒,却又如春光,让他在朦胧光辉中熏熏然醉去,醉入甜蜜梦中,梦里有缤纷落英和一只毛茸茸的大白虎。他依偎在这只老虎的腰腹上,和他分饮一壶相思。
    虽然我现在还无法告诉你,但是我已经做到了,云无觅。在我们分别后,我再一次走到了你的面前,并且牵住了你的手。
    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好了,云无觅再醒来心智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了,跟他当初和阆仙相遇的时候差不多。这几天云无觅的戏份比较多,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即因爱故生忧怖,他处理这些事其实也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是云无觅境遇其实也没比阆仙好多少,同样是孤身出生在古战场,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长大,所以希望大家如果觉得他犯傻的话,也能多多包容一下。还有我把前面易奴草里的“谢六娘”改成了“谢三娘”,这个确实是我疏忽,大概是因为六比较顺口吧……不过这两个谢六娘(现在是谢三娘和谢六娘了)扒一扒族谱确实八百年前是一家。今天也赶上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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