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跟个哑巴似的,我看不是个上学的料。 ”
    冯玉姜听了这话,心里不禁讶异,便仔细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安静地站在她跟前,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嘴唇紧紧闭着,一眼看上去像是呆愣愣的。
    太安静了。真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这孩子,一直都这样吗”
    “一直都这样,几天都不说一句话,问她什么也不说,上个一年级,教什么都学不会,我自己教她班的数学,我教了她一个学期我一共也没听她说过几句话。”校长一看就是那种老民办教师,骨子里脱不了庄户人的根本,说话念念叨叨的,“十个手指头有长短,这小孩,不是上学的料子。连个作业都不写。”
    冯玉姜只知道小儿媳妇从小家里头比较贫困,上辈子小儿媳的确不大爱说话,但也不是这一副傻不赖呆的样子啊
    “小满,你过来。”冯玉姜伸手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跟前,抚摸着她细软的头,“我问你,家里头还有谁啊”
    小女孩半天没搭腔,校长又在旁边唠叨上了,“你问她十句她也不说几个字,这样的学生,没法教。”
    “小满,你想上学吗上课能不能听懂”冯玉姜放软了声音,拉着小女孩问她。小女孩瞪着两只大眼睛看她,一声也不吭,像极了受了惊吓的小狗小猫。
    “她这学上不上,没啥两样,教不会她。她爸酒憨子一个,一天里都能喝三顿酒,家里头过得揭不开锅,喝了酒就找村干部要救济。她妈吧,除了看她弟弟,就整天跟他爸闹,闹得一个家鸡飞狗跳的。”校长这说话,一点都不避讳何小满在跟前,“不是我多事,你要是资助她两个钱,白天拿回去,晚上就叫她爸买酒喝了,喝醉了还会骂大街呢!”
    酒憨子,当地农村对“酒鬼”的称呼。
    怎么会这样冯玉姜好一阵子迷茫,上辈子她对小儿媳妇家里的况也知道,就是穷的慌,至于小时候的事,隔着好几十里路,她只知道小儿媳的爸在她没成年就死了,听说是肝病……
    冯玉姜忽然就有点心疼,这孩子真叫人心里不落忍。她转念一想,小五生下来,家里的日子就一天天好过了,跟他哥他姐不一样,小五算是没吃过苦,整天快快乐乐的。想起小五那聪明劲儿,冯玉姜忽然觉着,眼前这孩子跟小五放到一去,真难说能不能行。
    然而就算她赶明儿不再是自己的小儿媳妇,想起上辈子这孩子的孝顺体贴,冯玉姜说什么也不能不管这孩子。
    冯玉姜便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校长说:“这孩子我说了要资助,说话就算话,我也不强求她考大学有出息啥的,起码,她十六岁之前得给我好好呆在学校里。这点钱,放在学校里,不用给他爸,需要什么花销,你就帮这孩子交了,往后每学期我定期地给。学好学不好是一回事,这孩子,总得有人管他。”
    “这样啊,你要这样说也行啊!”校长似乎对冯玉姜的坚持十分不理解,疑惑地打量了冯玉姜两眼,还是接过那两百块钱,说:“行,我给她先收着,留着给她交学费啥的,光是交学费买文具,这钱一整年也用不了。你放心,我不会用到旁的地方,顶多看着不行给她买个文具啥的。”
    “那就谢谢你了,往后她有啥需要,你打这个电话跟我讲。”冯玉姜随手拿起笔,给他写了个号码,又在旁边写了个冯字。
    冯玉姜跟校长说了一会子话,拉着何小满嘱咐了几句好好听话之类的,便跟校长告了别要走,她才一站起来,衣襟忽然叫人拉住了。冯玉姜一回头,何小满两只小手拉住冯玉姜的衣襟,两只眼睛怯怯地望着她。
    “姨,我不要钱。”
    冯玉姜蹲下来说:“这个钱不给你拿回去,给你上学用的,你好好读书认字,往后我有空还来看你。”
    “太多了,我爸知道会来要的,他要去就买酒喝了。”
    “不叫他知道,他不会来要的。”冯玉姜忽然感觉这孩子心里头啥都知道,比起幸福快乐的小五来,她早熟多了。
    “招了鬼了,你说这孩子还真跟你有缘,我教她这老长时间,跟我都没说过几句话。”校长在一旁说。
    “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冯玉姜来这一回,算是做了一种承诺,不管将来这孩子会不会是她小五的媳妇,她都有责任来管她,毕竟上辈子,这孩子就跟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啊!她决定,往后有空了,总得来看看孩子。
    不然她能怎么着人家家里头还爸妈,就算她爸是个酒憨子,可她冯玉姜也不能就把人家闺女给带走了呀!
    这一年,正好是九零年,刚出了正月,孙老太忽然就病倒了。冯玉姜接到孙家二嫂打来的电话,说:
    “妹子,咱妈有点小病,忽然念叨想看看你了。”
    冯玉姜一想,过年前去送的年礼,过年后孙老二照例来叫亲戚,大年初二她带着新婚的传强小两口子去拜的年,这才没多少天啊,怎么忽然就说想她了
    冯玉姜隐隐就有些不好的感觉,总觉着心里很不安心似的,赶紧就安排了手上的事,叫人开车送自己去孙家。
    冯玉姜匆匆赶到孙家,却看到孙老太并没有啥大碍,歪在床头上,靠着被垛子看电视,孙老头也坐在床边凳子上看电视。看见冯玉姜来了,两个老的咧着掉了门牙的嘴就笑。
    “你说你二嫂,我不过就是念叨了你两句,她怎么又把你叫来了”
    冯玉姜见老太太精神头还好,便稍稍放了心,说:“妈,我这不也想你了吗,我就来看看你。”
    “你那一大家子,大人小孩的,哪能说来就来,我这不是好好的,没啥。”孙老太摆手,“不过你来了也好,你帮你二嫂看看,她个拙货,我叫她给我弄送老衣裳呢,她说手笨不会弄。”
    “二嫂手笨,我手更笨。妈你说你好好地,你寻思这个干什么!”
    “我不就是寻思,人老了总得准备着。你也别避讳,我还能活到千年黑万年白的”
    冯玉姜在孙老太床边坐下来,陪着她说话。她带了些子孙老太爱吃的点心来,就拿出来给她吃。这老太现如今水果是不太容易吃了,不光是咬不咬得动,说只要吃了点水果,嘴里仅剩下的几颗牙就酸。孙老头不光不吃水果,这两年连甜的都不吃了,净喜欢吃那些子软软烂烂、味道清淡的东西。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说了一会子,孙老太眯着眼睛开始打盹。
    “你妈打盹了,叫她睡会,你也去歇会子。”孙老头吩咐她,自己仍旧守着电视看,就是把那声音调到几乎听不见了。
    冯玉姜便扶孙老太躺下,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东屋。
    冯玉姜来到孙二嫂子住的西屋,正好看到孙二嫂子正在做针线活,她手里的东西冯玉姜认得,那是送老的鞋子,靛蓝的鞋面,绣着金黄的花纹。孙二嫂子一针一针地走线,见冯玉姜进来,也没起身,只是顺手拉了个凳子过来,招呼道:
    “妹子,这边坐。”
    冯玉姜挨着她坐下,眼角瞥到床上的簸箩筐上头放着一身靛蓝带福寿团花图案的寿衣,冯玉姜心里咯噔一下子,吊着心问:
    “二嫂子,你看咱妈她……”
    孙老太这回有病,其实也算不上病,本来是年纪大了腿脚有点不好,她是个要强的,天刚黑,不肯在屋里头解手,非得自己去院子里上茅厕,天冷路滑,谁知道路上摔了一跤,伤倒没伤着,半边身子嫌疼,就叫儿女限制在床上了。
    “啊哦……”孙二嫂子见冯玉姜担心的脸色,先是一怔,随即看到手中的送老鞋子,便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我看咱妈还行,一时半时不会有啥事的。不过咱妈这都八十二了,要说这年纪,有些东西给她准备准备也没啥。”说着她悄悄地凑近冯玉姜,小声说:“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一摔,这两天吃饭少了一大半,我真有点担心。”
    “也是,年纪大了,准备准备,算是添福寿了。我看咱妈精神头还好,好好养着,到了春暖花开就该好起来了。”
    冯玉姜看看簸箩筐,在里头翻了翻,拿出另一双宝蓝的送老鞋面说:“那这双鞋,我来给咱妈绣吧。”
    “你绣什么绣又不急,我自己个慢慢弄好了。”孙二嫂子说,“你那一大摊子事,你忙得够呛!我已经给她做好两身了,够用了,那个是留着给她赶明儿压脚头的。”
    老人过世后入殓,可以在棺木里放一些衣物陪葬,一般是放在身旁或脚头的,叫做压脚头。
    冯玉姜忍不住责备自己:“你都给准备好了,我落得清闲,要我这闺女有什么用!”
    “看你说的,这些年,年礼节礼,衣裳鞋袜,好吃好喝的你都往这送,关键是你一来,咱妈她就高兴,什么呱都愿意跟你拉,你这闺女,够贴心的了。”
    孙二嫂说着努努嘴:“喏,你想帮忙,那有铺盖的褥子,我还没顾上弄,那个缝起来快,你给缝了吧。”
    家境好,愿意讲究的人家,老人过世入殓,要放新的被褥,可着棺木尺寸做的。当然,不讲究的人家,就用老人在世时的旧被褥入殓也行。
    冯玉姜跟孙二嫂一块把那被子、褥子都做好了,看着天色晚了,便动身回家,本来孙老太想留她住一宿的,可想想她家里头如今还有个小六,四个月大的小六,开始认人了,白天谁抱谁抱,晚上便不愿要旁人,见不着冯玉姜就哭闹,冯玉姜如今晚上都不敢在外头留宿了。
    冯玉姜坐上车,赶在天黑前回到了家。她怎么也想不到,隔天下午,孙家打来电话,孙老二的儿子打来的,说老太太刚刚过世了。
    冯玉姜当时正在庄园里头,安排开春后栽果树,还有客房部开始营业的事,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手提电话,当时是那种“黑砖头”,还有个专门的霸气名字,叫“大哥大”,如今变得精致小巧,都叫手机了。
    电话直接打到了她的手提电话里,冯玉姜一听,愣了愣,手提电话从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孙老太八十二了,生老病死,冯玉姜能接受,但是两天前还跟她说话拉呱,也太意外了!冯玉姜慌慌张张往外头走,一边叫庄园几个主管。
    “你几个商量着办,我得赶紧走。”
    冯玉姜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湿意,她抹了一把眼泪,叫人去喊司机。这时候姜嫂子过来拉住了她。冯玉姜跟孙老太的分,这些年姜嫂子多少听她说过。
    “看你慌的,你就这样去你别急,先去换换衣裳,还有你这算是烧倒头纸,你总不能自己去,你得等着你家四哥一块啊。”
    农村死了人,要经过阴阳先生定下正日子,叫做殡。然而至近的亲人,只要老人一死,就应当赶紧先去烧一遍纸,叫做烧倒头纸。
    冯玉姜听了姜嫂子的话,急忙叫人开车去接钟继鹏。她自己在原地转了一圈,才想起来姜嫂子叫她换衣裳。
    因为大儿子结婚,又是才过完年,冯玉姜身上难得穿的鲜亮,深紫红的羊毛呢大衣,穿在她身上气质十分好,硬是把四十四岁的她衬托得三十多岁的样子。
    冯玉姜三两下解开大衣,脱下来随手扔在床上。她在庄园里有自己的房间,预备她在这边休息。幸好这天气冷,她备了几件衣裳在这边。冯玉姜打开衣柜,拿了一件灰黑色的大衣穿上。姜嫂子进来,见了她的穿着不赞成地说:
    “你是闺女,晚上守灵,白天去外头送汤,这春寒料萧的,穿这个冷。”
    姜嫂子便去翻冯玉姜的衣柜,找出一件厚实的黑色羽绒服,叫她换上。
    不多会子工夫钟继鹏被接来,见了冯玉姜便安慰了一句:“这么大年纪了,算是喜殡,你也别红眼腥腥的了。”
    冯玉姜跟着钟继鹏一路直奔孙家,一望见那熟悉的院门,冯玉姜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便放大悲声哭了出来。她一路奔到孙老太灵床前,忍不住就扑到灵床上痛哭失声。
    两边早有几个孙家本家的妇女,赶紧过来拉住她。老规矩说,人走了,儿女哭归哭,不能扑上去哭,把那泪水沾到逝者身上,叫逝者心里不舍,无法安心离开阳间。
    孙老太已经穿扎停当,一方火纸盖住了她的脸,据说这是不叫她看见儿女悲伤而留恋人世。冯玉姜叫两个妇女一左一右拉着,便跪在灵床前,真心实意地痛哭了一场,孙二嫂子,四嫂子,还有几个侄子纷纷过来劝她。
    人吧,感需要宣泄的。冯玉姜哭一场喊一场,等到心里那止不住的悲伤哭出来了,渐渐也就平静了。孙二嫂子便拉着她,跟孙四嫂子一起小声说话。
    “别这样哭,这样哭还受得了咱妈八十二了,走了也该走了,是喜殡。”孙二嫂子嘴里说着,眼圈里却又湿。几个儿媳妇,就数她跟老婆婆一直住一块,感最深厚。
    冯玉姜问:“怎么突然就一下子走了大哥、三哥他们还没来到呢吧”
    “太突然了,没预料的事。这两天也没啥旁的表现,就是吃饭少,我说带她去医院看看,说什么也不去。今天一大早跟我说试着不舒坦,动弹的力气都没有,眯着眼睡觉,赶到10点多钟,我看着就不行了,抽抽地直出气,我赶紧叫人,再一回头咱妈就走了。”
    孙二嫂子说着唏嘘:“唉,你还算好的,怎么说也在咱妈临走见着了她一面,家里头大哥,三哥,老四老五,都没在跟前,等来了不埋怨我吗怎么就不早早通知他们回来看咱妈一眼……”
    孙四嫂子说:“二嫂,你可别这样说,咱妈福气厚,没受一点罪就安稳走了,都是预料不到的事,怎么能埋怨你”
    孙家家大业大,在外头的儿孙纷纷往家里头赶,孙老大跟孙老三几乎同时赶回来的,免不了各自一场痛哭,孙家老五来的再晚些,总觉着老长时间没见着妈,再一见面就阴阳两隔了,哭得十分伤心,好容易才劝住。
    孙军赶回来时,身后还带着钟传慧。本来钟传慧作为外孙女子,还是干亲,可以不来的,但她看着孙军难过,想着她妈也肯定难过,便决定回来送孙老太最后一程。
    孙军领着传慧一进灵堂,也不像父母那样哭喊,只是跪在灵床前,默默地掉眼泪,过了老半天,他也没用人劝,自己擦干了眼泪,走过来跟长辈打招呼。
    “大伯、大娘、二叔、四叔……”看到冯玉姜跟钟继鹏,继续叫人,“姑,姑父。”叫了一圈人,便不再说话,自己在边上默默地站。
    五个儿子被孙老大召集到一块,开始商量孙老太的殡事。按农村风俗,这样的喜殡,是应该好好操办的,再说孙家户门大,人面广,来吊孝的人肯定十分多,这是一场大殡,要好好地安排好。
    冯玉姜跟孙家几个儿媳妇聚在一块,都是穿着宽大的孝衣,腰上拉着长长的孝绦粗麻绳,头上顶着长长的孝巾,凑在一起说话,互相安慰着。人吧,到了孙老太这个年纪,儿孙悲痛是悲痛,但哭过了喊过了,总是能放得开的。
    这其实是冯玉姜头一回见着孙老三两口子。他两口子都在部队上,行动不那么自由,回来当然是回来过,冯玉姜都没见着。孙老二、老四、老五她都熟悉,孙老大也是见过两回的。冯玉姜看着孙老三,来家奔丧脱掉了军装,但那腰杆硬是笔挺的,跟普通的老百姓到底不相同。而那孙家三嫂子,见了冯玉姜便微微笑着,说:
    “妹子,总听军军提起你,我们俩这还是头一回见面啊!”
    作者有话要说:先要感谢水漾儿、贝陛吻雯、青青梧桐几位妹子投的雷。
    今天心十分不错,工作上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算是顺利通过了一道关,往后一段日子,可以稍稍轻松些了。话说boss大人欺负人啊,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骡子使,而橙子,虽然是个妹子,很不幸似乎也是当骡子使的,可恶。诅咒他每天回去给老婆跪键盘!boss的老婆是个外科医生哎,怪不得boss总是很怕老婆,不听话,说不定他老婆半夜弄个手术刀,剖了他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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