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许久忍住悲声,大老爷一声吩咐:“咱们回家去。”
    大老爷抱着陶罐,乔松和乔柏抬起木轮椅,被下人们簇拥着上了缓坡。
    乔容与素华携着手走在最后,乔容四处张望着说道, “延溪村还是旧时模样,丝毫未变……”说着话咦了一声,“悦来客栈怎么又改回财神客栈了?”
    “乔柏去秋中了举人,延溪村二十多年没出过举人了,消息传来,闻老爷高兴得让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又搭了戏台连唱几天大戏。”素华笑说道。
    “二哥哥。”乔容冲着乔柏的背影喊道,“你中了举人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给我写信说一声?”
    “想着金榜题名再跟你说,可惜名落孙山。”乔柏含笑说道。
    “大石上的延溪二字,是你新写上去的?”乔容问道。
    “我照着二叔父的字原样描的。”乔柏说道。
    “乔柏中举后,村子里又有人闹着改名乔家湾,父亲说延溪这村名叫了几百年,不能改,吩咐乔柏拿朱砂把大石上的字重新描了一遍,说来也怪,没人再提改名的事了。”素华笑道。
    “那不是我父亲的字,大伯父怎么不让二哥哥重新刻一个?”乔容问道。
    “你错了,那两个字是你父亲的亲笔。”大老爷微笑说道。
    乔容诧异道:“没想到父亲能写得这么好。”
    “他少时离家,每逢思念故土,就一遍一遍写这两个字,延溪二字写过千遍万遍,是他写的最好的两个字。”大老爷抚着怀中的陶罐说道。
    “看来我带父亲回来是对的。”乔容红着眼圈感叹。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又带着他最心爱的二太太,启广啊,你此生圆满了。”大老爷仿佛在和弟弟对话,“你这些年忙碌,回来得少,大哥带着你到各处瞧瞧去,金音没回来过,也一起到处走走。”
    乔松乔柏依着父亲在前方岔道拐弯,往村旁的溪边而去。
    乔容与素华顺着缓坡回家中来,经过村中学堂的时候,几名男童喊着师娘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歪头看着素华问道:“师娘,先生今日还来吗?”
    “先生怎么跟你们说的?”素华弯下腰笑问道。
    “先生说今日有贵客远道而来,他要迎接贵客,接到贵客后再回来。”男童连忙说道。
    “先生说会回来,那就会回来的。”素华笑道。
    “可是,贵客在这儿呢,怎么不见先生?”另一名男童指着乔容,“你就是贵客,对吧?”
    乔容学着素华的样子弯下腰,对男童笑道:“你猜对了,我就是先生说的客人,不过呢,我只是客人中的一个,另外还有两名客人,先生陪着他们去了小溪边,沿着溪水去往后山游览,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男童们欢呼着跑了回去,乔容笑对素华道:“看来孩子们很喜欢松哥。”
    “去年回家后,他不理我,不跟我说话,也不正眼看我,总是我跟他没话找话,他丝毫不见转圜,反而决绝提出与我和离,我气极了,到父亲面前告状,父亲严命他到学堂里教书去,他说怕吓着孩子们,父亲说你拿纱布包着脸,父命难违,他硬着头皮去了。
    他脾气好有耐心学问扎实,也见过世面,孩子们喜欢听他讲课,也喜欢他,总是问他,先生为何蒙着脸?他就说,我是个丑八怪,怕吓着你们,有一回课间跟孩子们玩捉迷藏,有一个孩子调皮,一把将他脸上的纱布揭了下来,他当时就傻了,他绝望了,他想着,我再也不能到学堂里来了,没想到孩子们围着他说,先生不是丑八怪。
    那夜里回来在灯下,他揭开纱布让我看,那是他回来后头一回让我看他的脸,他看我既不惊讶也不害怕,拿过铜镜一照,惊讶说道,那些疤痕竟然变浅了,从那以后话多了起来,只是依然不肯回房。
    我就隔三差五厚着脸皮去缠他,一来二去的,他到底拗不过我……”
    素华通红着脸,带着几分得意说道:“三月前我偶感身子不适,他请了郎中过来,郎中把过脉说是喜脉,他高兴坏了,冲出屋门去父亲房里报喜讯,然后又到后山祖坟里报讯,一路上碰到很多村里的人,他见人就说,我家娘子有喜了,人们就笑着给他道喜,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忘了蒙纱布,他呆呆看着我说,好像没吓着人,从那以后,就不蒙着纱布了,今日见你回来,又特意蒙上,说要吓你一跳。”
    “大哥哥还挺调皮的。”乔容笑着摇头,忽捂了唇惊喜看向素华,看着看着伸手指向她腹间,“喜脉的意思是说,嫂子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我快要做姑妈了?”
    素华笑着点头,乔容围着她转了一圈:“难怪刚刚大哥哥追着嫂子喊,慢些,你慢些。”
    “他呀,总是大惊小怪的,连乔柏都笑话他。”素华抿着嘴笑道。
    “确实要小心些,要慢一些。”乔容一把扶住她责怪道,“嫂子既然有喜了,就不该来接我。”
    “我能不来吗?在家等着更得着急。”素华笑道。
    “三弟呢?上学堂去了?”乔容问道。
    “去年起了战事后,乔桐应征入伍,打仗去了。”素华说道,“非要去,谁也拦不住,后来父亲发话了,说是由着他去。如今战事结束两个多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父亲嘴上不说,心里暗自着急。”
    与唐棣的情形一样,乔容心想。
    她还没想好怎么跟素华说唐棣的事,只是说道:“再等等吧,总会有消息的。”
    “前方的人出生入死,后方的人牵挂担忧。”素华叹息着抚上腹间,“但愿我们的下一代,不要看到战火。”
    乔容不想再提打仗的事,随口问道:“大太太呢?可好吗?”
    “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素华无奈笑道,“每天都要骂人,乔松回来之前呢,骂父亲和我,乔松一回来,就骂他,骂他没出息,没有过继给二叔父继承他的万贯家产,还有脸回来,乔柏中举后,她就骂乔柏,说他抢了乔桐的功名,乔桐去参战前跟她告别,她又骂乔柏,说你怎么不替他去?前夜里马大娘给她送饭时提了一句,说四姑娘要回来了,她噤了声,连着安静了两日,家中难得的清静。”
    乔容不由失笑:“看来我在她心中是个母夜叉。”
    说着话到了乔家,仰起脸看过去,宅院不若以前阔大富丽,平实而素朴,粉白墙上添了雨痕,小青瓦头长着绿苔,马头墙也与邻舍一般高了。
    “父亲让改建过了。”素华在旁笑道,“父亲说不出头,不出格,才能平静安宁。”
    乔容端详着说道:“其他都好,就是门罩前少了对红灯笼。”
    红灯笼可以为他,为乔桐照亮回来的路,她想着。
    “对对对,四妹妹回来了,今夜里就将红灯笼挂上。”素华说着话,携起她手往门里走,进正堂过偏厅然后到了小厅,指着绣楼笑问:“还住这里,四妹妹可介意?”
    “自然不介意,我本就想着住这里,才问大太太如何了。”乔容看着那精致华美的绣楼,“这是为我娘修的地方,如今便是我的。”
    “大太太总骑在美人靠的扶栏上,怕她摔着,早就住到正堂边的侧房里了。”素华笑道,“这里早就重新布置过了,一直等着你回来,走,上去瞧瞧。”
    上了二楼,顾不上看屋中布置,径直出侧门踏上回廊,倚着曲栏向外看去,那棵硕大的樟树静静伫立在小街尽头,枝叶繁茂叶子碧绿,像是一把撑开的巨伞。
    只是,树下没有他在。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素华看向绣珠无声询问,绣珠摇了摇头,扶着她轻手轻脚下了楼梯。
    从那以后,每日清晨,她都会精心梳妆打扮了,从侧门走出,倚着美人靠的曲栏向外张望。
    一日又是一日。
    一月后,大太太觉得四姑娘很沉静,不若以前凶神恶煞,又开始骂人。
    三个月后,乔桐从前线归来,不用人劝,主动回到学堂苦读。
    半年后,素华诞下一女,大老爷含饴弄孙爱不释手,大太太再不高声骂人,对马大娘说,怕吓坏了瓷娃娃。
    一年后,四姑娘掌管的延溪绣坊名声大噪,其出产的绣品卖出徽州,卖到了杭城,京城,甚至漂洋过海到了南越。
    然后是两年,三年。
    乔容回到徽州第三个年头的春日,乔柏春闱高中二甲,乔家再度闻名乡里。
    可再多的风光热闹,都抵不过他不在身旁的落寞。
    夏日里,她回到延溪已整整三年。
    秋日里,乔柏进鸿胪寺做了主簿,没几日,奉御命陪同鸿胪寺卿出使西域。
    因为乔桐曾听到传言,说当年少将军与齐王被敌国俘虏,乔柏要帮着他的四妹妹寻找她的未婚夫。
    冬日的时候,乔柏写回家信,昔日的敌国如今已经修好,当年的俘虏已悉数放回,他已一一详查确认,没有传言中的两个人。
    收到家信的那夜,乔容披着斗篷站在绣楼外的美人靠旁,僵立了一宵。
    北风呼啸天色黑沉,天快亮的时候,夜空中飘下大团的雪花。
    “容儿,到大门外看雪去吧?”素华在楼下喊她。
    “好啊。”她缓慢挪动着早已麻木的双腿。
    绣珠忙过来为她穿了鹿皮靴戴了暖帽,扶着她下了楼。
    她与素华一人提一盏灯笼,并肩出了罩门,站在门前往远处观瞧。
    “五年前的雪夜,四妹妹为了唤醒我,吹笛子吹到嘴角流血,如今,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唤醒四妹妹。”素华轻声说道。
    “嫂子不用劝我,我……”她遥望着雪景,一切都变成了银白色,灰瓦白了,树桠间缀满了白花,不对,小桥上没有变白,桥面俯着一团灰,那团灰好像在动。
    她猛然刹住话头,喊一句那儿有个人,便深一脚浅一脚往坡下跑去,她跑到那团灰面前,蹲下身仔细察看,是一个裹着毛毡的叫花子,毛毡已脏得辨不出本色,毛毡里裹着的人和毛毡一般颜色,糟污的长发覆在脸上,看不出他的模样,伸出手想要试探他的鼻息,手指一碰到他,他簌簌发起抖来。
    “还活着,快叫人。”乔容忙冲着素华喊道。
    素华从呆愣中醒过神,转身冲着门里喊道:“来人,快来人……”
    “好像听到了小丫头的声音。”毛毡下的人气若游丝说道:“又做梦了……”
    她一个激灵,颤抖着手分开覆在他脸上的长发,他的脸和头发一样糟污,她团起一团雪擦在他脸上,他的五官渐渐清晰,他瘦削的脸上带一丝落拓的笑,他紧闭着眼说道:“好像闻到了小丫头的香气……”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咬着牙奋力将他从雪地里拖拽起来,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渐渐回暖,双眼睁开一条缝看着她,看着看着唇角一歪,掀起一抹自嘲的笑,他咬着牙小声说道:“小丫头,让你看到了爷最倒霉的样子,爷真是不甘心。”
    “如果是夏天才最倒霉。”她抚着他的脸,含泪笑道。
    “为何?”他奇怪问道。
    “冬天只脏不臭,如果是夏天,你又脏又臭。”她笑出了声。
    “那我还得庆幸了?”他哭笑不得。
    “是要庆幸,庆幸你回来了。”她低下头亲在他唇上。
    他躲避着:“不许亲,我脏......”
    “回去就给你洗热水澡。”她看着缓坡上冲下来的人,笑对他说道,“洗干净了,又是那个英挺俊逸的唐棣。”
    “你给我洗。”他在雪地上擦了擦手,握住她的手耍赖。
    “都嫌你脏,谁都不愿给你洗。”她轻声说道,“只能是我给你洗了。”
    他紧靠在她怀中,疲惫闭上眼,满足得笑了,他梦呓一般说道:“我的小丫头,我的容儿,我的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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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匆忙完结,还有番外~~好几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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