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黄沙碎首(下)

    “楚公子,有故人相访。”

    流漪见四下无人,隔帐偷偷告诉楚凝。

    他私心极是怜惜这个精致极了的人儿,无奈贺先生一直拦着不能尽心照顾。这次前来相寻的少年年岁不大,却已满面风霜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寻到这偏僻地。他说什么也要让见上一面。

    “俦儿?“

    正自调朱弄粉的楚凝看见来人,惊得掉了手中毛笔犹不自知。

    俦儿静静看着眼前人儿,久久说不出话来。

    楚凝哥哥……瘦了这么多……

    脸色像一张纸一样……

    “楚凝哥哥……“开口便是哭腔。

    压抑了一路的苦楚颠簸见了眼前骨瘦如柴的人儿彻底崩塌,泪水决堤汹涌。

    一如多少年来,他扑到这单薄人儿怀里,痛哭失声。

    “楚凝哥哥……我中了会元,要去参加殿试……“

    “楚凝哥哥……你很苦对不对?一直都是……“

    “楚凝哥哥……你等着,等……等我做了官就来接你……把欺负过你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楚凝哥哥……你一定要平安……“

    楚凝看着怀里哭个不停的小人儿,觉得有些悲哀。

    都是不甘于命的人,盼他能做出个名堂,也不枉自己上京替他挣命平反。

    还是……平安就好……

    片刻收了情绪,抬手轻轻抚摸俦儿发顶。待他哭够抬头,开口正色道:“俦儿,你要做官我也不拦。只是官场混杂,难保不趟浑水。小是小非,也不用过于计较。”

    “受过贫贱之人,也不用求什么金玉荣华。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便好。”

    言毕,见俦儿一脸肃穆惶恐,转身将自己一件衣服披在他肩上,温言道:“这里不比梨州,趁天早,快些回程。”宛然一笑,“我很期待小俦儿立上丹墀的模样。”

    “楚公子可还好?”见流漪从楚凝帐中出来,贺循之将他拉到一旁问。

    流漪当然明白他口中的好是什么意思,思及适才自己看见的惊心,又看见贺循之一脸的坦然,不由有气。抬手将一件素衣塞到贺循之怀里:“贺先生请看。”

    “这是……”听出他言下不忿,贺循之不动声色地展开,下一刻,倒吸一口冷气。

    清淡白衣上血迹斑斑,衣摆处笔致欹斜地写了几行戏词,显是忘我时随手记上。

    “若非江大人来寻,楚公子几日来从未踏出帐门一步。每日呕血不止,却不管不顾地排演戏词。而且——”

    顿了顿,看到贺循之已严肃起的脸色,才续道:“而且,我觉得他从未看到,或看到从未入眼。否则,依楚公子,断不会将一件血衣扔在地上,就这么任我拾捡。”

    贺循之手指将将触上血迹,又似被烫着般立刻缩回,半晌,一叹:“这孩子,当真是在用命唱戏呵!”声音中隐隐透出敬意。

    见如此,流漪的不平之气方才熄下,迟疑道:“贺先生,要怎样……?”

    “留心着,千万不能让大人看到。“贺循之神态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大人看到,怕是再不忍心了罢。“

    这样的人,也着实可惜了……

    只是……

    眼中犹豫一闪而逝。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江晚亭拉着楚凝在城楼上并肩徐行。

    他很喜欢这样之手的姿态。

    不同于小儿女的耳鬓厮磨,十指相扣的感觉,更似一种肝胆相照,生死相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都没有说话。

    江晚亭遥望红日西坠,日暮苍山远;回头校场金戈,弓如霹雳弦惊。一切的一切,都隐隐有了剑拔弩张之势。

    万事俱备,东风四起。

    东风……四起么?

    确定身旁人看不到自己脸上苦涩,江晚亭将唇咬到满口铁锈味。

    早已看到楚凝愈发清减的身子,只军旅之中无法可想,他自己好似亦不在意。

    此刻看他临风而立,叆叇霓裳淡欲飞,好似生无可恋般就要决绝辞去。

    生无……可恋?

    心中恐惧陡升。

    是知道了什么么?却为何有这般平静?

    呵……自己,什么时候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凝儿,不管你是不知也好知道也罢,你气我,回来怎样都好,只是千万要活着。

    要活着。

    或许应该给他,也给自己留个念想……?

    驻下足,解开二人发髻。

    大风起兮,吹开一片乌云,结发般纠缠。

    鹰雁嘶鸣。

    云雪堆山,碧天如海。

    山盟海誓,两结同心。

    楚凝仰头,身后画角声震,身旁人羽扇纶巾,谈笑间仿佛樯橹就要灰飞烟灭。

    纵使积郁,亦激起心中历历豪情。

    唤人取来鸣玉琴,手一挥,奏出金石羽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铮铮铿锵,响遏行云。

    狂风吹得他衣襟乌发猎猎作响,校场内,兵士和唱呼号相应,走石飞沙。

    四面金鼓响,八方云涌动。

    真名士,自风流。

    很多将士在很久以后依旧会讲起一个在漠北城楼上仰天高歌的人儿,到老也不能忘。

    作者有话要说:贺循之成真正的反面人物了……其实个人还是挺喜欢他的……嗯,接下来楚凝该被送走了……

    ☆、心灰尽,漫寄消息,试读断肠篇(一)

    囚室内昏灯如豆。

    很冰冷,霉潮气中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

    小牢子端着一碗水走来。石板地面上脚步声显得有些阴森。

    蹲□,小心扶起囚室角落里浑身血渍的人。

    “楚公子,喝点水罢,趁还热着。”

    那人动了动,慢慢抬起头,雪舞凌乱下的面容依旧难掩灵秀。

    慢慢抬起手,慢慢接过,慢慢凑到嘴边。

    只是这样平常的动作都叫他做的艰难无比。

    小牢子看得不自觉掉下泪:“楚公子……他们又折磨你了……”

    楚凝轻轻扯了扯嘴角,将空碗放到一边:“莫要非议你家皇子,我也无妨。去拿焦炭来,我教你几个别的字。”

    见小牢子应声跑走,默然。

    江晚亭等人终是设计将他送到北鲜。

    所料不错,琅琊见到这幅面容,确是极大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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