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时辰,总觉得漫长无比,耳旁有一股无声的催念,叫我千万勿要醒来。然而这道催念,终究是敌不过急雨的滂沱声。

    为今之计,能够抵御山下逆贼的只剩下昨日砍伐的滚木了。数十名军士有条不紊地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将圆木从宫墙上推下。滚木每一次落下,门外便会传来一阵嚎叫声,但不一刻便停止了,转而是冲锋的号角。

    行宫桑树有限,昨日将其全部伐尽,整个骊山行宫顿生荒凉。可堆在院落的圆木,只剩下二十来根,且每隔一炷香的功夫,便会少一根。推滚木的军士也多有损伤,不少军士或胸前、或臂膀,都中了箭。更有甚者,头部中箭一命呜呼,尸首成堆地被摆在墙角,任其蚊蝇绕身,无人搭理。

    这就是战场的残酷——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一一离去,却无能为力,更无喘息的机会来感伤与缅怀。倘若不能集中所有精神,依令行事,或是精神稍有松懈,那么下一个被丢弃在院落的便是你了。

    史书中记载的大小战事,多不足百字,有的甚至只有诸如“杀敌十万”、“诛将百余人”、“三日破城”、“屠城百日”等寥寥数笔。

    可谁又能晓得这字里行间中的悲伤与怒嚎,生离死别的惆怅,以及为此浴血奋战的每一个将士心中所感。

    我只是一介朝廷命妇,自然无法体验将士们在战斗中的感念。

    可即便如此,我深深感受到兵士身负重伤仍义无反顾的决心。昨日那名与我一同熬粥的跛脚独臂兵士,此刻正静静地横在院落的一隅,一名被利箭穿额的死尸压在他身上。

    我亦深深地感受到众将士肉身与灵魂抉择中的痛苦煎熬。眼前一名弓箭手被敌军射中臂膀,无法在开弓拉弦,拖着一条残躯与其他兵士艰难地扛着圆木。

    我更深深地感受到亲人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悲凉与辛酸。两个长相颇为相似的重伤兵士躺在汤泉的玉阶旁。其中一人颈部划开一道血口,全身抽搐;另一人更为凄惨,小腹被斜里剖开,气若游丝。二人携手相依,从张合的口形判断,似要对对方说几句激励话,好让对方勿要舍弃求生的信念;又或是在相互托孤,诉说弥留遗言。总之音如细蚊,我无从辨别。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对权势的痴念,对财富的贪婪,对物资的妄想,对皇位的觊觎,对芸芸众生的蔑视。

    可事实往往不如世人所期望的,像是老天故意要捉弄我等凡夫俗子。一个王朝分崩离析,继而一位救世能人将其碎片一一拼合。碎片终是碎片,拼得再是严丝合缝,也是枉然。终有一日,碎片因外力或内力导致再次崩裂,化为更多碎片。如此循环往复,流转轮回,直至水淹黄土,山石崩塌的那一刻,世间纷扰终将彻底平复。

    万物有其数,天机壶中杵;上圆下四方,窥破云中雾。

    一支利箭穿来,紫姹挥剑劈成两截,落在我足前。我骤然一惊,不得不将思潮挥散,以免自己成为院角中的一员。

    雨点方至,山下喝声如同山峦连绵起伏。面前禁军俱神情肃然。宫门外的黑烟渐退,恐阶梯上的火势随时都会熄灭,护宫火龙寿命将尽。

    “高翔,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你若开门投诚,献上刘年的项上人头,我定饶你性命。”一道熟悉的话音穿透周围嘈杂,隔着宫门在我耳边霍然响起。

    这话音是爹爹的,莫说时隔六载,就算六十载,我又怎会辨不出爹爹的话来。

    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迈进,紫姹广袖横挥,一柄剑鞘挡在我身前:“王妃,前头危险。”

    低头看着跟前石阶上斜插的几支白羽箭矢,我顿下步子,痴痴看着前方宫门,眼前景象渐渐迷离。

    但见朦胧中,一席白铠登上塔楼,对山下高声呼喝:“皇上视你为心腹,你不知感恩戴德,却包藏祸心,暗中图谋不轨,搅得皇城天翻地覆。你这不臣之人,有何资格与我说三道四。”

    “就凭我是你岳父。”门外顿生惊喝。顷刻间,周围静籁无声,连雨势也小了。

    “哼哼。”高翔冷笑数声,道,“原来你还认得自己的女儿,我还当她们不是你亲生的呢。”

    “自幼我供她们吃好穿好,将她们抚养长大。”爹爹拔音高喊道,“雪妍,你若是还有点儿孝心的话,也该是报答爹爹养育之恩的时候了。你肯为了高翔负了建彦太子,必是对他情深意重。倘若劝他开门迎驾,我定不伤他分毫。”

    爹爹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他久违的嗓音依旧待我亲切,说出的话来却是人神共愤。

    孝心,自我离开姑臧决心为你鸣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报了。今生今世,我再不欠你一丝情义——即便你是我的亲身父亲。

    高翔回头向紫姹使了个眼色。紫姹紧紧拽住我的衣裙,力阻我奔向塔楼。

    “你还有没有人性,利用我也就罢了。姐姐生性善良,你竟忍心害她枉死。”身后又有两名禁军死命拖住我的双臂,我挣脱不开,对着宫门一阵怒吼。

    “雪娴生性羸弱,从不与人纷争,是安置在刘年身边的最佳人选。况她也不是为父害死的,怪只怪她是她一时糊涂,听信他人谣言。”爹爹依旧保持着亲柔的语调,就好似在与我闲诉家常一般。

    “大胆,竟敢直呼皇上名讳。”另一边塔楼的一名兵士厉声斥责。

    我移目望去,一柄利刃将他刺穿,应声落地。

    “休要与这丧心病狂的牲畜做口舌之争。”高翔回首冲我喊了一句,脸上神情肃然凝重,双眉紧蹙,攥这配剑的拳头红紫一片。

    此时雨势又大了些,前方火光黯淡,浓烟渐散。按此迹象,纵是泼再多的火油,射再多的火矢,也是枉然。

    大势已去,只等坐以待毙。

    “我问你,陇西密林想要刺杀我的黑衣人,可是你指示的?”高翔怒然拂袖伸指道。

    “是,正是老夫所为。你久居荒芜,整日纸醉金迷,也不知你是否还有当年之勇,那日只是试试你的身手罢了。你连那些死士都对付不了,于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不如葬身密林算了。”爹爹三言两语承认了自己的而行,竟无丝毫悔意。

    陇西密林被袭,我始终怀疑是建斌为了阻止高翔入京,碍他争夺太子之位。我怎么也没料到,竟是爹爹干的。那日我差点儿丢了性命啊!

    “老夫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既然说开了,也让你死得瞑目,小女投奔武威,路经榆树村被下药一事,也是老夫所为。”爹爹蓦地冷笑起来,笑声阴森可怖,在阴云细雨间久久回荡。

    “你将血帕托人交给雪妍,暗示她投奔于我,途中又两次救她性命,为何在即将入武威境地,却要对她痛下杀手?”高翔劈指责问道。

    “高大将军怕是温柔乡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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