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叶氏嗔道,“便是妾身有心,也要看余家小娘子的意思如何啊!”
    白面长须的季大人遂转而问亦珍:“余家小娘子既与内人有缘,可愿认本官与夫人为义父义母?”
    亦珍微微诧异,她与季大人夫妇,也不过是一纸酸梅汤方子的缘分,怎地他们忽然对自己热情起来?
    想是这样想,亦珍还是双手交叠按在左腰上,垂首屈膝,“民女见过大人。”
    季大人一手搁空虚扶,“无须多礼,夫人请你过府与颖娘做伴玩耍,便把这儿当做自己家里,不必拘束。”
    季大人愈是客气,亦真愈是心惊,面上却保持微笑,“时候不早,民女也该家去了。大人与夫人的厚爱,民女实是受宠若惊。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民女不好擅自做主,总要先禀过家中母亲。”
    季夫人叶氏点点头,“理当如此。”
    她若是想都不想,不禀过家中长辈,便擅自答应,她倒要瞧不起她了。
    今日看下来,这余家小娘子是个稳重从容的,到了官邸中也不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倒是个上得了台面的。
    叶氏与季大人交换个眼神,轻轻拍手,叫了候在厅外的婆子进来,“天色不早,妾身差人备轿,送余家小娘子回去。”
    亦珍在这过程当中,始终微笑。
    待自知府大人的官邸出来,上了软轿,外头随轿的婆子对抬轿子的两个轿夫道:“麻烦两位,缸甏行珍馐馆。”
    那婆子也是个话多的,一路上在轿外对坐在轿内的亦珍,讲了不少季夫人叶氏的好话。
    “夫人喜欢小娘子,是小娘子的福气。夫人对喜欢的人,最慈善不过,嘘寒问暖,极是体贴。”那婆子最后总结道,“奴婢多嘴,说一句不当说的,小娘子若认了夫人做义母,往后说婆家的时候,也比寻常人家的闺女多了不少可选择的余地不是?”
    亦珍在轿内软软地应,“多谢这位妈妈提点。”
    待软轿停在珍馐馆门前,亦珍下了轿子,那随轿来的婆子忙双手奉上礼盒儿,“这是夫人临行前交给奴婢的,乃是夫人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小娘子不要推辞。”
    亦珍因不想知府家的软轿在自家门前久做停留,教左邻右舍见了,暗中议论揣测,遂双手接过礼盒儿,“多谢夫人的美意,也多谢妈妈送小女子回来。”
    那婆子也不等亦珍从袖笼里取赏银出来,便施礼上了轿子,回官邸复命去了。
    亦珍拎着礼盒儿,轻轻拍响门板,里头几乎是立刻就有人前来应门。
    开门处正是头发花白的汤伯,见亦珍全须全尾地自知府官邸回来,手上还拎着个礼盒儿,眼里几乎要泛起泪光来,“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我回来了,汤伯放心罢。”亦珍微笑,随后拎了礼盒穿过铺面后堂,来在后头。
    汤妈妈自正厅里迎出来,“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上前一把拉住了亦珍的手,“小姐若是再不回来,可要把夫人急出个好歹了。”
    “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妈妈莫急,我这就去给母亲请安。”亦珍安抚汤妈妈,跨进正厅。
    只听一把苍老却极有精神的声音对曹氏道:“珍姐儿回来了,你快别担心了。”
    亦珍循声望去,只见精神矍铄的丁娘子正坐在母亲曹氏身旁,看她进了厅堂,便拍了拍曹氏的手。
    “丁婆婆,母亲。”亦珍上前见礼,将手中的礼盒交给跟进门来的汤妈妈。
    许是因为有丁娘子相陪,有个人说话分担的缘故,曹氏看上去精神倒还可以,这时候朝丁娘子感激地微笑,“多谢丁娘子。”
    丁娘子摆摆手,“谢什么谢?左右我闲在家中无事,走一趟和你说说话,解解厌气也好。”
    曹氏拉了女儿在身边,“知府夫人请你去,可说了是为什么?”
    早前知府夫人遣了婆子说是请亦珍过府说话,曹氏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由得女儿被一顶小轿接走了。
    女儿一走,曹氏心中就似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又理不出个头绪来,竟拿了手掌去拍自己的额头,以图能灵光一闪。
    汤妈妈在一旁看得心焦,“夫人!您可得保重自己啊!”
    曹氏苦笑,“自上回病了,这脑子仿佛也不好使了,想什么事都慢板拍。这时候也没个可商量的人……”
    “奴婢去请丁娘子去!”汤妈妈却倏忽神光一现,这时候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小姐于丁娘子有救命之恩,丁娘子早前还曾想要收小姐为徒,想是极喜欢小姐的,说不定能参详参详此事。”
    曹氏此时已是六神无主,听得汤妈妈如此一说,觉得也是个道理,“那你快去快回。”
    汤妈妈取了拜帖便一路小跑着去往丁娘子家求见丁娘子。所幸丁娘子并未外出走亲访友,恰巧在家,见了汤妈妈,将事情经过听了,二话不说便吩咐婆子套车,赶了过来。一直陪着曹氏说话,直到亦珍回来。
    这会见亦珍安然归家,丁娘子对曹氏一笑,“曹娘子你看,老身说得对罢?知府夫人既然是光明正大派软轿请珍姐儿过府,自然不会有事。”
    又招手叫亦珍近前,询问季夫人请她去,究竟所为何事。
    待她听说季夫人有意教亦珍认她做义母,又叫亦珍多与季小姐多多亲近,丁娘子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你是如何答复季夫人的?”丁娘子问亦珍。
    “我说此事关系重大,不好擅自做主,总要先禀过家中母亲。”亦珍如实对丁娘子道。
    丁娘子忍不住,轻轻一叹,“你是个好孩子。”
    若换成旁家的闺女,听说能做知府夫人的义女,哪有不应的?恐怕连想都不想就欢天喜地答应下来。
    “这其中可有什么不妥?”曹氏久居内宅,并不晓得外头的事,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丁娘子点点头,开春春闱结束,便是三年一度的选秀了,只怕过了年今上的敕谕便会送达官府。她活了一把年纪,自然晓得敕谕命地方上挑选十三岁以上、十九岁以下未婚的女子,入京备选,充实后宫。
    这其中有些人家挤破头也想要送女儿入宫的,哪怕没有女儿,认一个干女儿,使了银钱贿赂官员,好将义女送至宫中。反之,也有深知后.宫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场所,想方设法避免女儿被挑中送进宫去,一是趁采选还未开始,匆匆将女儿许了人家的;二就是也认一个义女,代替亲女,送入宫中。
    据她所知,季大人有个嫡女,已经许了人家,另有一个庶女。季夫人想认亦珍做义女,一是不想庶女入宫得宠,教庶女的生母姨娘在府中翻身复宠,二则恐怕是看中了亦珍与曹氏乃是孤儿寡母,无权无势,没法在她手里翻出什么花样来。将来亦珍在宫里,为了母亲曹氏,也只能乖乖听命于季大人季夫人。
    丁娘子将自己的猜测,简单讲与曹氏亦珍听,“此事刻不容缓,须得尽快设法,打消季夫人的念头。”
    曹氏听罢,沉默片刻,轻喟:“如此匆忙间,上哪儿去给珍儿找一个妥帖的人家,定下亲事?”
    “老身倒有个主意。”丁娘子望向曹氏,“只不知曹娘子肯是不肯?”
    “丁娘子请讲。”曹氏不愿意匆忙给女儿定亲成婚,却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难道真的又要抛下眼前的安定生活,逃得远远的么?
    “若曹娘子不嫌弃,老身想认你家珍姐儿为干孙女儿。”丁娘子朝曹氏微笑,诚心道。
    “丁娘子?!”曹氏惊喜不已。
    女儿若能认了丁娘子做干祖母,在松江便算是有了靠山,从今往后她们就不是孤儿寡母两个人了。
    “余家小娘子,你可愿意?”丁娘子转眸问始终静静伴在曹氏身旁的亦珍。
    还未等亦珍答复,曹氏已微微颤抖着手,拉住了亦珍,“傻闺女,还不拜见祖母?”
    亦珍这才上前一步,跪倒在丁娘子面前,口中轻唤:“祖母!”
    丁娘子忙伸手扶起亦珍,“地上冷,快起来。”
    转而对曹氏道:“认亲一事不能马虎,要好好操办,叫整个松江府都晓得我丁娘子认了个可人疼的干孙女!老身这就回去安排认亲仪式。”
    丁娘子也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性子,说罢就一拍圈椅的扶手,示意跟来的丫鬟婆子随她回府。
    “亦珍恭送祖母。”亦珍亲自扶了丁娘子,送出门去。
    丁娘子来在珍馐馆门口,在上车之前,低声对亦珍道,“有些话在里头,婆婆不便当着你娘的面对你说,现在只咱们祖孙俩,婆婆对你说一句挖心话。这世道女子立身不易,你又有一手好厨艺,无异孩童怀宝于闹市,恐怕打你主意的大有人在。若是有那老实善良妥帖的,还是要尽早将婚事定下来的好。”
    亦珍向丁娘子深深敛衽,“多谢婆婆为亦珍打算,亦珍知道了。”
    丁娘子也不纠正亦珍的称呼,只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天儿冷,你快进去罢。”
    说罢登车而去。
    亦珍回到屋里,曹氏又拉了女儿的手,好一阵打量,最后总算相信女儿在知府官邸并不曾受什么委屈,这才略略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太长,所以分成两部分发了。
    ☆、第七十七章一生相守(2)
    亦珍只管如常作息。
    待到了初五子时,亦珍与招娣便起身,下得楼去,到了前头铺子里。在堂上正壁挂了赵公元帅新像,供奉三牲,年糕做成的鲤鱼同元宝,并糕点果子酒水。又烦劳汤伯踩了梯子,在门外珍馐馆的店招上挂好了红绸布。
    一切都准备得了,亦珍带着招娣返回店堂里,燃起香烛,亦珍率众人对着正壁上的五路财神像顶礼膜拜。拜完了财神,汤伯取出了柜台下头早已经备好的一挂红衣爆竹,拿竹竿儿挑在门口,用香烛点燃了最下头的火药捻子,只听得一阵“嗤嗤嗤”燃烧的声响,亦珍与招娣便是站在门内,也不由得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
    两人才方捂了耳朵,那一挂红衣爆竹便噼里啪啦地炸响,声势惊人。这时候只听得城中爆竹声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声震百里。
    对门米店老板与老板娘也开了门放炮仗迎财神,与汤伯亦珍打了个照面儿。米店老板虽然人瘦瘦的,面相却很和气,朝着珍馐馆方向一拱手,“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汤伯忙拱手回礼,“恭喜发财!”
    老板娘听了,在一旁狠狠地拧了老板一把,微不可觉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米店老板笑一笑,跟着老板娘进了屋。
    待迎完了财神,便算是开市了。天色尚早,亦珍叮嘱汤伯回屋再睡个回笼觉,自己也带着招娣回了后院,上楼补觉。
    早晨开张,忙过了早市午市,趁母亲曹氏午睡前,亦珍上楼去与母亲说话。
    “娘亲,女儿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好摆脱了那京里来的御厨,教他从今往后都无暇来寻咱们家的麻烦。”亦珍声音镇定,脸上竟带着一抹淡淡的狡黠笑意。
    曹氏看了女儿好一会儿,轻声问:“是什么主意?”
    亦珍蹲在曹氏跟前,“这主意还要母亲答应才行,若母亲觉得不妥,女儿也不会擅自决定。”
    曹氏伸手摸一摸女儿明显清瘦了的面孔,“说来听听。”
    亦珍低低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曹氏有一刹那的震惊,随后却慢慢地冷静下来,“你告诉娘,这主意是谁出的?”
    “娘亲,并没有人撺掇女儿,这是女儿自己的主意。”亦珍望着母亲已染了微霜的鬓脚,母亲不过才三十岁出头,却已经一身沧桑,身子也垮了。就是因为这些年来,始终担惊受怕,从未真正放下过悬着心。
    曹氏闻言,沉默良久,终是扶起了亦珍,“娘的这些东西,到了还不都是要交到你手里?我儿自己决定罢,娘不干涉你。娘——不是舍不得,只是若没了这些做依傍,往后你嫁了人……”
    亦珍轻笑,“娘亲,女儿说句不害臊的话,夫妻之间的和睦,靠的并不只是女红易牙。”
    曹氏一怔,半晌才点头承认女儿说的有道理,“倒是娘过于执着,着了相了。”
    “女儿只望此事再不教娘操心伤神,咱们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旁的不过是身外物罢了。”
    曹氏颌首,“我儿说的是。便按你说的办罢。”
    “那女儿这就去了。”亦珍抱一抱母亲,回自己屋里取了东西,带着招娣,趁下午歇市的功夫,往庆云桥而去。
    初五商家店铺刚刚开了市,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迎财神时放爆竹留下的碎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硝烟味儿。
    亦珍带着招娣走进杨老爷开的书铺,里头的小伙计穿了一身而新衣裳,笑着迎上来,“两位小娘子里头请,可是要看看有什么书?本店新印了京城里最流行的话本儿,还有江南才子的诗作集子,小娘子可要取来看看?”
    招娣代为答道:“请问这位小哥儿,贵店东家可在?我家小姐有事想与贵东家相商。”
    那小伙计往亦珍身上睃了一眼,见亦珍打扮的虽然素净,但衣裳料子款子都是上档子的,遂朝亦珍主仆一作揖,“小娘子请稍等,小的这就去请东家。”
    小伙计去了内堂一圈,出来时,后头跟着个头戴骔巾,穿绒布道袍的年轻人,一壁半垂着头看着手头的诗集,一壁问小伙计,“可说了是什么事不曾?”
    亦珍听见年轻人的声音,不由地轻唤:“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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