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将信捏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抬起头,“阿叔,您这是……?”他迟疑地说,脸色有些复杂。

    他的反应显然跟阿叔自己预料中不太一样,但阿叔在一愣之后,仍旧在很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惊愕的表情,转而露出了一个长辈应该有的慈祥可亲,笑着道,“傻孩子,还叫什么阿叔?”

    “阿叔……您……”农夫心神全然沉浸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他的手劲太大,又捏的太紧,差点将那张纸捏碎了,“真是我娘给你写的?”阿叔抬眼一看,眼底已经水润潮湿。阿叔恍然中觉得又惊奇又宽慰,那个皱巴巴的婴儿已经不知不觉长到这么大的,已经长成了成了亲有了孩子的五尺高的汉子,却仍旧像个小孩子一样。

    “别叫阿叔了,以后,叫我舅舅吧。”阿叔轻轻说道,“我是你亲舅舅,你娘乃是我嫡亲的妹妹。”

    “那俺爹呢?”农夫急促地问,“他在那里?他还活着吗?这么多年……俺爹和娘,这么多年,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俺……”,他话语一颤,像是压抑不住自己“俺好想他们……他们想过俺么……”

    “能给你舅舅写信,你娘自然还在世。”阿叔叹道。

    “那就好,那就好!娘还活着就好。”农夫喃喃道,突然呆住了,“你怎么……光说俺娘,不说俺爹呢?”

    “抱歉,你爹……已经不在了。”阿叔拍了拍农夫的肩膀,“孩子,别难过,已经过去很久了。”

    “俺才三十多……看你的样子,俺娘应该也不大……那俺爹……不应该……叔,你告诉俺俺爹是病死的吗?”

    “……”阿叔久久无言,那是一个很遥远很复杂的故事,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能让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释然而没有遗恨。然后就在这犹豫的刹那,农夫已然明白了,他的脸色郁色愈发深沉,沉痛点了点头,“俺明白了。”

    “能麻烦舅舅给俺讲一讲爹的……爹和娘的故事吗?俺想听。”阿叔注意到,这是农夫第一次……叫他舅舅。

    “时间还长,舅舅慢慢给你讲。”阿叔语气和缓了下来,似是怕他纠缠,飞快地转移了视线,探头望向屋内,“你媳妇儿呢?”

    农夫垂着头,“他去婶子那里了。”

    “坐月子呢,乱跑什么?伤了风可怎么好?”阿叔眉头皱了皱,却又松了一口气,“也好,有件事,我正想单独跟你说。”

    “有什么事直说吧。”

    “如果舅舅叫你随我离开,你……愿意吗?”阿叔说完,急切而渴望地盯着农夫的眼睛。

    “为何要离去?”农夫不假思索地说道,“阿奴,在这里,俺与他的孩子也在这里。俺走了,他怎么办?等他身体好了,俺带着孩子和他一起随你去看娘。”

    “傻孩子……你这么想,他却不一定啊。”阿叔低声自语道。

    “舅舅什么意思?”农夫眉峰微颦,显然不小心听到了一些。

    “没什么。如果我说……必须现在去呢?不然……”阿叔眯起了眼睛,藏住了里面的光,“就没有下次了。”

    “俺娘……身体不好么?”农夫沉思不语,半响道,“俺以后去不成么?。”

    “你不想看你娘?你可从未见过。”阿叔问。

    “怎么会?俺很想……很想……”农夫慢慢地说道,“可是……正因为从未见过……所以,也不急在一时了,反而是……阿奴和孩子,现在最要紧。”农夫眼神在信纸上面飘来飘去,突然愣住了,“这信的另一半呢?”

    “一半给你,一半只有你媳妇儿能看。”阿叔故作深沉。

    “……。”

    阿叔正色道,“真的,你娘说得。”

    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半,“这个,只能你媳妇儿看。”

    农夫眼神不自在地瞟向那一半纸,说不好奇是骗人的,娘……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娘,竟然已经知晓了自己已娶了媳妇儿吗?她会说什么呢?责怪阿奴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引诱了自己?还是劝说他要温柔贤惠经营家庭,善心相待?

    “福临,舅舅不知道今日所做是否正确,但原谅舅舅,你的身份……他的身份……世家子弟之间勾心斗角舅舅看得太多了,不然也不会甘心带你到此隐世。他是帝子……也是最有资格成为一代帝王的人。帝王啊,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诱人帝王位。你不会武功,没有了父亲,有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娘和疯狂的小叔叔,你的身份一旦曝光……我很怕他,哎希望是舅舅多想了。舅舅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其实舅舅知道,不该这样妄自猜测你的爱人,但人心难测啊……”阿叔在心底叹道。

    “阿奴,回来啦?”农夫脸上阴霾飞快地散去,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急匆匆地迎了过去。

    “累了不?”农夫扶着阿奴的手,“叫你别去,或者让俺陪你去,非要一个人去,你现在身子那么虚,出个什么好歹可让俺担心死了!对了,嘿嘿,俺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农夫眉飞色舞地说道。

    “傻小子!”阿叔走近了,恨铁不成钢地,兼之哭笑不得,自去另一边扶了阿奴的手,“那个……阿奴啊,咳……舅舅有件事想要跟你商讨一下……””

    “不用担心,我没事儿。”阿奴敏锐地觉察到阿叔句子中的语病,不过也没有说什么,只笑眯眯地去打农夫的手,“松开,让人看了笑你。”

    “有啥好笑的?俺媳妇儿!”农夫牵着他的手,一时竟还有些自得。

    “屋里谈。”阿奴眼睛却盯着阿叔,眼神一刹那锐利的像是变了一个人。

    “啪。”阿奴关上门,把满脸不乐意的农夫关在了门外。

    “阿奴……媳妇儿……”农夫在门外不甘心地叫嚣。孤男寡男,两个人……有啥好说的,是俺舅舅就能调戏俺媳妇儿了吗?哼哼,还故意避开俺,农夫在心底委屈地嘀咕着。

    “他是你舅舅,也是我舅舅。”阿奴在门内无可奈何地叹道,像是凭空听到了农夫的心里话。

    阿奴转过头,手微微悬放在肚子上,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然后看了看神色自若的阿叔,方轻轻地开口,“现在,说吧。”

    “跟他在一起,很累吧,长不大的孩子。”阿叔神色温和地递过半张纸。

    “还好。”阿奴接过纸,补充道,“他……真的很好,不是孩子,是男人,又体贴又会照顾人……”他似乎有些不擅长这样……当着长辈的面上夸自己喜欢的人,因此微红着脸半途而废,垂着头又悄悄红了耳朵。

    过了一会儿,阿奴才轻轻放下纸,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传说终究是传说,密道的事情……我还以为……”他苦笑了一下,“真的高枕无忧了呢!”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阿叔面色凝重,眼神却始终柔和。

    “什么怎么办?”阿奴坦了坦手,“什么都不干……就像现在这样……像个女人一样,做这该死的月子。”

    “世上从来不存在世外桃源。”阿叔又道,“您出去,便是皇帝。”

    “皇帝?谁稀罕?”阿奴冷笑道,“不过是傀儡而已!”

    “那也是……世间最尊贵的傀儡。”阿叔同意地点点头。

    “罢了。”阿奴垂着头折腾自己新长起来的指甲,“有他,有孩子,我没什么好求的了。北国太冷,人心却暖,我一点儿也不想孤零零地去坐那冰冷的王座,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

    “万人之上的冰冷,还不如两个人拥抱着取暖。”

    “不信?”阿奴挑了挑眉,突然脱下一只鞋,取出一张精美的绣花的鞋垫,随手在床头翻找了一通,取过一把剪刀,将鞋垫随意地剪开了,然后用指甲从中勾出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阿叔伸长了脖子,又探出手,想近距离看一看。

    阿奴却侧了侧身,轻轻避开了,摇了摇头,手臂微微一动,那薄薄的软黄纸便飘入了床边常放的炭盆里。那里燃烧的是农夫专门为阿奴找来的取暖效果最好的红炭,此时烧的红彤彤的,那纸掉下去只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便连灰烬都燃尽了。

    “那是……”阿叔恍然大悟,有些遗憾地缩回去,“你竟把它放在那里,谁能想到!”

    “至贵至贱,只看人怎么想。”阿奴眼神释然,“我早想通了,因此它对我而言,早就是一张废纸了。只不过直到今日,才突然记起烧了它而已。”

    “想通了就好。”阿叔轻轻说道,“想通了好啊!”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又想到了自己英年早逝的妹夫,偏执成魔的妹夫的弟弟,又想到了遥远的时间那头一脸稚嫩的自己。

    “我走了。”阿叔道。

    “阿叔,”阿奴起身相送,“不,舅舅”他眨了眨眼睛,“日后,多来这里坐。”

    “我先走了。”阿叔摆了摆手,“不送了,注意身体!”

    他摆了摆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回了家,阿叔简单的收拾了一个包袱,然后……回首深情地凝视了许久这个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已经扎了根的地方,然后……决绝地抬起了脚。

    他本想看一眼孩子,却走得太匆忙,况且也怕……一看便走不了了。可是……作为舅舅,也作为舅爷,他总得为孩子们做些什么,以舅舅和舅爷的名义。

    “阿爷,你去哪儿啊?”沿路,有村里的小屁孩手里捏着泥巴鼻孔里吹着鼻涕泡好奇地问道。

    “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城里还远吗?”

    “对,比城里还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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