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师弟让师父睡了是一回事,可叫一个岁数足够当自己儿子的师弟“师娘”就远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他心里既矛盾又混乱,足足犹豫了一柱香的工夫,亏得脸上肌肉早都不能动弹,才没叫人看出他的失常。没等昆诸做出改或不改称呼的决定,乐令就善体人意地主动笑了笑:“咱们师兄弟千多年了,就是我如今成了师尊的枕边人,也不能忘了本,真拿师兄们当作后辈弟子啊。我今日回来不只是摊开身份,还有一件于本门大有好处的洞天仙府要献上,以后大师兄看在师尊和这洞天面上略略照顾师弟些,有了资质好的新弟子记着我先挑就好。”
    不过是几个根骨好些的弟子,换得不用叫这一声师娘也还值得。昆诸心里不停打算着,眼神也稍微柔和了些,安排他们师徒坐下慢慢讲东海垂光宇的事。
    乐令便把玄阙如何对付星河道君,然后让自己布下阵法的事都倒了出来:“明日我就在山上布下传送阵。垂光宇洞口已经叫正道那些修士堵住了,其中还该残留着些死气阴魄,说不准还有星河道君积年存下的法宝,只要炼去上头死气就能再用。这也是师尊留给师兄和咱们幽藏的东西,以后叫弟子们用这些死气阴魄炼制应劫法宝,还可少伤些天和,天劫也会轻些。”
    昆诸也激动得难以自持,微微点头,冷冰冰地说了一声:“全赖师……”想到乐令描述的垂光宇,便咬着后槽牙挤出了一句:“全赖师娘提点了。”
    待乐令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罗琛脸上的惊愕迷茫才完全收拾起来,转身往外就走——乐令睡了他们师父可是天大的事,他都叫过师娘了,怎么能容别人就跟什么事都没出一样,安安闲闲的过日子?
    传送阵安顿好后又过了些日子,乐令就见到了从外头历练归来的上阳子。
    他当时正帮着湛墨修行,小楼外护阵都开着,有人来敲门时因无法分心,只得传声叫那人过几天再来。可传声之后不过几个呼吸间,楼外竟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被他安放在床头的阵盘骤然碎裂,楼下更传来一声响亮的踹门声。
    乐令惊疑不定,连忙施法化解了湛墨体内心魔,翻身离开云床,一步踏到房门外。那个在楼下肆虐许久,破坏了小楼阵法的人已步上玉阶,抬起头与他一个照面,恍如修罗般高大丑恶的身体渐渐缩小,化作一个俊秀中掺着极重戾气,神色有些游移的青年修士。
    那修士与他一照面便移开眼神,冷冷叫了一声“师娘”,转身就走,留下一地狼籍和楼外破损得不能再要的护阵。
    上阳子……怎么也来赶这趟热闹了?乐令坐在楼外玉阶上,看着划得七零八落的阵法,以及楼上落下来的碎玉琼瓦,终于忍不住哀叹一声:早知就不在大师兄面前自曝身份了!
    他认命地重修了楼外阵法,又去关心了那两个难得活着的弟子几回。也不知是昆诸还是罗琛私下威胁,他路上见到几位关系不亲近的内门师弟时,居然也听到他们叫自己师娘——然后他就毫不客气地出手教训了那几人一顿,命他们改口叫师丈。
    湛墨这些日子脸色也难看得很,那些人叫乐令师娘时,他都恨不得化回原身和人动手。乐令管也管不过来,只得封闭小楼,强按着他闭关修行。
    湛墨的色身天赋极佳,但按着魔修功法修行时,反而不如妖修功法快,渐渐修行时脸上身上就会冒出浅浅如鳞片似的印子,睁开眼时那双和常人无异的黑眸也会显出细长竖立的瞳孔。
    他的修为越高,就和前世的妖体越像,只是现在更像修为被封时的黑蛟形态,而不是后来化成的金龙。待到元婴天劫过了之后,他就主动要求到外头历练,隔几十年才会回来一次,倒是修为不断进步,每次回来时不是为了巩固境界闭关,就是来渡天劫。
    乐令这个师父除了给些法宝,几乎无用武之地,在湛墨元神移至上关,渡了小境界天劫之后,忍不住挽留道:“你也在幽藏多呆些日子吧。我这栖逸峰总比外头环境好,你一天到晚只在外头游历,哪有工夫好生闭关巩固修为境界呢?”
    湛墨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乐令这些年进境比他还快,早已把色身炼入法身,度了阳神第二关的火劫。虽然他的修为提升得快,在外历练时也得了些天材地宝,又有水宫中积存的灵物可用,可他和乐令之间的差距还是越来越大……
    大得无法将他拥入怀中。
    湛墨境界稳固之后便收拾了东西,默默离开了幽藏。乐令早已预见这样的结果,可是这个徒弟脾气执拗,自己修行得也不错,他也没什么拦下他业的理由,只好在湛墨囊中再放上两件防身法宝,免得他路上遇到什么危险时,手里的东西不够用。
    乐令也尾悄悄随他游历过几回,后来见湛墨做事沉稳细心,又知道从水宫中带着使用的人,远不是从前那个直率自我的妖怪,这才安心守在栖逸峰修行。
    有玄阙在上界等着他,又有前世覆辙在,这回乐令修行得十分认真。虽然玄阙已不能那样手把手帮着他练功,更不能再给他弄个分神化身采补,乐令的修行速度仍是极快,阳神上关的雷劫也过得十分顺遂。
    他修行时召唤的天魔等级也越来越高,其能设下的幻象更是精美奇绝,让人分不出现实和幻境。阳神上关稳定后,他便试着召唤最无形无影、难以抵抗的他化自在天魔修行,那幻象来得无声无息,不仅能控制人的耳目口鼻,甚至连心志都能控制,乐令仿佛回到了前世与秦休刚刚相遇的时候,在见到秦休时心底更翻涌起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强烈爱意。
    而秦休对他也是体贴有加,两人在世外仙府探寻法宝秘籍时,这个秦休也会对他格外关照,甚至为他默默受过几次伤。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重新出现在眼前,真实得就如同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前世时一样。
    他仿佛被困在前世躯壳中,为了秦休而体尝尽世间爱恨,到处寻找他喜爱的功法和配得上他的法宝。而秦休却在不经意间知道了他的身份,与他相处时,那些关切和喜爱中都带上了几分勉强和虚假。
    这些最真实的爱恨曾经动摇了乐令的心志,刺激得他频频生出心魔,可是如今他却已能等闲视之。甚至在幻境中进入雁门仙人遗府,主动坐到秦休身上动作时,他都已再没有半分怨恨痛苦之类能让天魔趁虚而入的感情。
    秦休的长剑插到他背后那一刻,乐令忽地有所感悟,似乎隐隐看出了些因果纠缠、天道轮回的规律。他蓦然伸出手抓住剑柄,抽自身上那柄剑,将秦云二人、那片洞府、以至他自己都一剑劈开,识海之中一片清静通透。
    在寂寂无所有之间,乐令似乎睁开双眼,立在云端之上俯瞰世人,将一切众生悲欢生死尽收眼底。这双眼已超脱俗世,他的心魂身体也站在了云端之上的某个地方,一举一动任情自然,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念头都宛然是天道所行,这一步就迈过了合道大关。
    一人合道,天下震动。
    乐令度过合道天劫后,西荒各派都到幽藏道贺,连六州的华阳、长生、天微三位道君也下了帖子贺他飞升之喜,长生子更是不拘门户地请他到西陵一晤。
    乐令却是不愿叫那些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索性连合道大典也没出席,一应事务都推给昆诸,自己仍旧窝在山上修行。他境界提高唯一的好处便是,昆诸师兄弟几人再想起师丈或者说师娘这个称呼时,心里终于不再那么抗拒了。
    修行无岁月,合道道君在一个门派中就类似是镇派的存在,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轻易离开。他在小楼中闭关体悟天道,也不知炼化了多少只他化自在天魔。到得后来,那些天魔不仅不能动摇他的神志、损伤他的身体,甚至似乎已不能再进入他体内。他的法身形神俱妙,如无隙琉璃,已容不得一丝外物玷污,修行时惟有一步步体悟天道,损之又损,以至于无。
    道本生于无,能体会到虚无真谛,也就能纵横自在、无碍逍遥。乐令从小楼中起身,一步跨到半空中。
    这一步,已是天地无距,与道合真。
    天地大劫已在空中酝酿,阴云累累低垂,乐令昂然立在栖逸峰顶,展开从垂光宇取来死气炼制的万魂伞,挡下了如暴雨般密密淋下的第一拨劫雷。
    第二拨劫雷毫无间隙地随之落下,乐令心中一动,将万魂伞扔到空中应劫,目光落向远处东方——数百里外空中,一名温雅雍容的合道修士正盘坐云间,俊美潇洒的面容正对上他微带诧异的目光,淡淡笑道:“乐师弟度劫的动静不小,我过来看看,也防着有人捣乱。”
    乐令嘴角微露笑意,又取了一枚白骨炼心锤对抗雷劫,抽空对着他点了点头:“多谢池师兄护法,想不到师兄竟也这么快就踏出了合道这一步,我还等着你那杯酒呢。”
    他的心神很快被天劫重新夺走。到得后来,那些法宝已不足以抵抗天劫,乐令终于施展法力,手中化出如天女一般美貌的魔物,将劫雷吞噬入腹。道道雷光如箭簇密密落下,乐令能用法力化解的便化解,化解不下的只得以法身硬抗,然后趁着下一道雷劫来临之前以天雷淬炼法身。
    强抗过九重雷劫之后,天上乌云漩涡当中终于落下了一抹白光。乐令身上升出一道无可抗拒的力量托着他向上飞行,转眼便升上了万丈高空。他只来得及再看池煦一眼,送上了一抹笑容,便被空中不安的震动和头顶再度卷起的乌云吸引。他刚刚度过飞升大劫,这劫云绝不会是为他而来——难不成池煦修为也到了,可以度劫了?
    看来他这一杯酒,不用等得太久就能喝到了。
    乐令飞升速度越来越快,头顶云层拨开,已能望见上下界之间牢不可破的青岚障,当空唯有他立足的这道白光是在那青岚上开了一道孔隙,容得下界修士登天。乐令仰首望着那道白光射出的地方,心中却已刻画出自己和玄阙将来的日子。
    他微微闭目,等待穿越两界,却忽地发觉身上一片温暖,一个熟悉得令人心动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可算回到为师身边了。”
    乐令蓦然睁开眼,深深看着来人的模样,抬起手描摩他的五官,脸上露出一抹分明清淡如烟却又深刻如镌入骨血中的笑容。
    万丈云端之上,玄阙终于能以本身身体抱住思念已久的徒儿,师徒两人久别重逢,自是有数不清的话要谈,事要做。而在千万里外的东海之下,一条金龙翻腾着跃出海面,巨大头颅高高昂起,遥望着白光消逝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很早以前就计划这么个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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