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女子,身材高大,有着意外柔和低沉的声音,非常的亲切,却没有半点的造作,轻轻地拥抱千越,笑着说东方的男子,全都不显岁数的。管他叫“我的中国儿子。”

    千越对她的印象很好。

    因为找的熟关系,做得很秘密,结果出来是在父亲还有三天就要走的时候。

    父亲也不说结果是什么,只说想和千越一起吃顿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父亲把他领进饭店的包箱,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上半杯红葡萄酒。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父亲善饮,非常讲究酒的质量。千越以前常常看他半夜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那淡定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父亲,手轻轻地在抖。

    再不要问,那个结论已昭然若揭。

    父亲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千越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似的。慢慢地给千越布菜。用他自己的筷子,把菜一样一样挟到千越面前的小碗里。

    千越的心头突然象放下了重负,却没有半点欣然的感觉。那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心结蓦地解开,却将千越委屈的力气都给剥夺了似的。

    在那一瞬间,千越明白了,让他成为一个爱男人的人的主要因素,其实不是母亲,他那离经叛道,风流半生的母亲,而是那一派淡漠的父亲。他对父亲的爱的渴望,填满了他童年与少年一天又一天的时光,象是水面上疯长的绿萍,你看不到它的生长,你只看到,一夜之间,它映了一池深重的绿色,那池水中,不会再倒映出蓝天与白去。

    父亲再把一筷子的菜放在千越的碗里。是一些清炒的鳝丝,是这家饭店的招牌菜。

    可是父亲不知道,千越是从来也不吃鳝鱼的。

    他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口味,不知道他的爱好,不知道他的渴望,不知道他的伤在哪里,不知道他的痛有多深。

    那个知道的人,如今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爱他痛他的心困在无知无觉的躯体里。

    千越低下头,把那些菜一样一样地全部吃下去。

    父亲开口说话,很是艰难的,“小越……你……跟我走吧。我……替你办手续……很容易的。你可以……继续念书……”

    千越摇摇头,“谢谢。我不走。”

    父亲说:“是有了喜欢的人吗?你们,可以一起走。国外的条件,倒底要好一些。我也可以……”

    千越微笑着打断父亲,“不,我们都不走。”

    父亲走的那天,千越还是去送了。

    小姑娘拉着千越叫他,“云,云,跟我们一起走吧。陪我玩儿好不好?”

    千越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暖得很,颈间还有一股奶香,头发有点儿硬,毛刺刺地戳着千越的脸。

    千越说,“以后会去看你。陪你坐摩天轮,我坐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怕了。”

    小姑娘亲他一下,在他脸上留下微微的湿印。

    “deal。”她说。

    千越说:“deal。”

    我的妹妹,小小的妹妹。千越想。

    父亲他们入关的时候,千越站在那儿看着。

    父亲突然回过头来,有眼泪终于流下来。他张开口说了什么,千越看清那口形,他在说,“myboymyboy”

    他只躲在异国的语言里叫他孩子,却没有勇气叫出来。

    千越回头走了。他曾那么渴望做他的boy,他没有给过他机会。他也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千越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黑了天。

    以诚醒着在等他。

    千越说,“今天还没有擦身。”

    千越打来水替以诚擦着。千越慢慢地讲给以诚听,他的妹妹,那个小女孩子,好玩得不得了,白胖的胳膊腿儿,东方人与西方人面容特点的奇妙组合。还有他的继母,善良的意大利女子,他们外国人,见谁都抱抱,也不分男女老少。

    千越把水拿到卫生间里倒掉。在水流下搓洗毛巾。

    入了秋了,水也渐渐的有了凉意。

    悲伤忽然不能抑止,再不能抑止,奔涌而出,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千越把水笼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过了他失声痛哭的声音。

    千越收拾好,走出卫生间,顺手息了房间里的灯。走到以诚床前,在他身边小心地躺下来,说,“今天再跟你挤挤。”

    以诚握住他的手,缓缓地摸着。然后在手心里写字:为什么——不——跟——爸——爸——走——了——呢?

    千越说,“我舍不得你,哥。”

    他抬头看向以诚,浅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有着一派天真。

    他说:“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

    千里起解 正文 初冬

    以诚继续在特护病房里接受治疗。

    千越又一次地交了医药费之后,他的账户里只剩下三位数,开头那个是个二。

    千越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为钱所困。千越翻来复去地看着手中的存折与银行卡,那张卡还是以诚和他一起去办的,他们两个的钱在那一天汇到了一起,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希望,意味着一个小小的饺子店,意味着一个在他乡的立足之处。当然现在是谈不到了,可是,只要以诚还活着,千越就觉得那一线希望还在。

    一个晚上,以诚刚睡下,以刚来了。过一会儿,姐姐也来了。

    以刚仿佛是有话要讲,示意姐姐到走廊里,回过头又对千越点点头,千越有点儿疑惑地跟了出去。

    他们三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在站在一处。

    以刚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以诚的事,我们……已经倾其所有。我听陈医生说,下一个疗程的费用,会更高。”

    姐姐与千越都没有作声。

    以刚接着说,“妈那边,情况也不太好。虽然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也是断不了的,妈又是没有公费医疗的,还有爸……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姐姐问,“什么?”

    以刚说,“我有个朋友,现在在电视台开车。他说,电视台那个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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