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大营又送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押送的士兵说他们在营外抓到一个造谣生事的明军细作,这厮企图扰乱军心、制造混乱,被他们火眼金睛的长官看破,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被送来南京请功。
    城门的守兵看到这个细作满脸乌青,衣服上都是鞭痕,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桃子,已经都睁不开了,口中还在不停地喃喃说着:“我是细作,我是细作,别打了。”
    但另外一个被绑在柱子上示众的逃兵却认出了这个细作,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称这个“明军细作”是他的一个难友,今天早上冲进同一个马厩抢马。守兵心中好奇,就多问了押送的士兵两句,发现这个“细作”也自称是大胜关的扬州绿营。
    守将觉得事情有古怪,就让手下把三个人一起押去两江总督府,总督府的官吏正在审问时,从另外一个城门又押来一个“细作”,说这个家伙危言耸听,企图动摇军心并混入城中。发现第四个家伙的说法和前三个差不多后,审问他们的官吏也起了疑心:“难道大胜关真的出事了?”
    可大家都觉得这太荒谬了,明军都退出长江了,难道能长了翅膀又飞回来不成?安庆倒是还有明军败兵,可芜湖也没报警啊。想了半天,一个小官想起来几日前在应天府和常州府交界发现的那批明军,可那支明军明明也去黄池了啊,前日黄池来送来捷报,说把明军杀得溃不成军,斩首数百,正在搜剿残部中。
    两江总督府的官吏当然不知道,在黄池守株待兔的清军等了两天也没等到明军,就在周围设岗胡乱杀了不少行人——黄池的清军在郑成功袭击南京的时候没有立刻去驰援两江总督,现在急需功劳来洗脱自己。
    既然明军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官吏就倾向于这四个家伙都是逃兵,不过有个老成持重的人建议派人到其他城门,还有朝南的营地问问,看是不是还有类似的情况。
    “若是还有呢?”一个同僚问道。
    “那大胜关可能就真出事了,”这个老成的官吏分析道:“肯定不是海逆,但扬州绿营可能把周围祸害得太惨了,激起民变了。”
    “啊,民变,那是不是要派兵弹压?”问话的那个官吏顿时有些紧张,激起民变放在以前是不得了的事,现在虽然有所不同,大捷之后两江总督和朝廷不会认真计较,但一通责备估计还是跑不了。
    “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民变啊?”参与审问的第三个官吏反对道:“就算是,扬州绿营到底是被乱民打垮了,还是已经聚集起来弹压了乱民,这都完全不清楚啊。”
    “嗯,先去各城门和营地问一下,如果还有自称扬州绿营的逃兵,就派人去大胜关问一下。”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三个审讯官吏看看外面的日头,差不多到午时了,他们都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决定先去吃饭,吃完饭再派人去城门和各营询问。
    “先不要去向总督大人报告。”这也是三个审问官吏的一致看法,郎廷佐正在欢庆胜利,眼下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肯定不能去打扰了总督大人的好心情。而且,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就是大胜关出了四个逃兵,什么民变、偷袭都是无中生有的事,要是把这几个逃兵的满嘴谎言郑重其事向总督报告,最后发现什么事都没有,那这三个人在总督衙门里也就算是干到头了。
    ……
    南京那宏伟的城墙已经在望,邓名率领的马队终于遇到了清军的小股部队。
    “你们是哪个营的?”遇到的清军头里牵着几头山羊,后面拉着的板车上盛满了从附近找到的家什,看了半天他们也没看到邓名一行的旗号,就向着这些和他们抢路的人大喊起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马上就有人大声回话:“我们从大胜关来的。”
    “你们回来干吗?”这队清兵为首者气鼓鼓地问道,邓名的马队看上去有一、两百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大道上纵马疾驰,为了避免被撞到这些绿营只好把官道给让出来。
    “听说开流水席了,我们回来吃饭来了。”扬州绿营的马队从这些清兵身旁驰过,他们头也不回地高声答道,刚才回答提问时,邓名等人的手已经摸向了武器,但对面的清兵脸上没有任何异色,他们又都偷偷地放开。
    好不容易等骑兵走完,清兵拖着东西又走上大道,但还没走多远,背后又响起了隆隆声,他们回头一看,一眼望不到的头的大车风驰电掣地向他们冲过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的!”
    “流水席开了吧?”
    “我们也来吃了!”
    又一次被赶下大道的清兵站在路边,这次他们得到的回答与那支马队的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人更多,显然他们得在路边等很久了。
    “扬州绿营的王八羔子。”清兵一个个心头火起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为了吃饭赶了二十多里路回来,为了这顿流水席你们还真下力啊!”
    “他姥姥的!”看到车上的士兵还拉着二胡,打着快板,为首的军官也怒不可遏:“为了顿饭至于的吗?你们扬州兵还能有点出息吗?”
    第六十节 烽火
    城南的清军营地人声鼎沸,邓名等人身边不断走过清军的小队。
    有些人看到这队扬州绿营不停地问这问那,不愿意回答他们的询问;但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反正郎廷佐说过流水席管够吃,来几个抢食的,顶多是让两江总督多掏银子罢了,要心疼也是郎廷佐心疼,就热心地给扬州兵指出该到哪里去领东西。
    “你们总兵呐?”有一个军官问邓名道:“你们也别光顾着找吃食啊,总督大人正在巡视各营,你们既然来了,也让你们家总兵去给总督大人敬杯酒啊。”
    “总督大人出城了?”邓名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就在前面的营地里。”见到扬州兵情绪激动,一副喜从天降的模样,清军军官由不得流露出鄙视的表情。虽然大伙儿碰到官儿都拍马屁,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加掩饰吧,稍微克制一下很难吗?
    最迟不过后天,城外这些客军就要陆续离去,郎廷佐挑了个大白天出城巡视一圈,想要和治下的兵将们联络一下感情。本来幕僚建议两江总督昨天晚上来做这件事,先安排一营清兵装睡,让两江总督给沉睡中的战士们掖几下被角,把他们不小心露出来的胳膊放回被中之类的,同时安排大群的将领陪同参观,以显示总督大人的亲近仁慈。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郎廷佐本来也想答应,但有心腹卫士坚决反对,称晚上有营啸的可能。大部分人听了都不以为然,士兵紧张的时候才容易发生营啸,现在官兵大捷,士兵都领了赏赐,大家兴高采烈的营啸干什么?而且两江总督深入军营看望战士,事先有安排,全程有将领陪同,受到严密保护,就是真有营啸也不怕。
    但属下们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谁也不会说出口,毕竟这不是个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既然涉及到两江总督的人身安全,而且没有人敢打保票,所以大家纷纷表示此行太不保险——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把郎廷佐的安全视为重中之重。于是就有人提出可以安排士兵们睡午觉,郎总督白天去给战士们盖被,这总没有问题了吧。
    所以,本定于昨晚的与官兵同乐活动改为今天白天,精选出来的一队清兵,在被严格考察过祖上三代、亲朋身分以后,又由两江总督的卫士反复地搜身检查以后,在中午正热的时候躺到营房的床上。随着军官一声令下,他们就集体紧闭双眼,大张着嘴发出鼾声。不久,营内响起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一支陌生的手,把士兵唯一能散点热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此时周围纷纷响起各种称颂声,不过奉命睡午觉的士兵们依旧不能醒来,他们继续用力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虽然全身汗出如浆,依旧躲在被中一动不动……终于,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惊叹、感慨、赞扬伴随着脚步声一起离开了这个营帐。战士们终于得到了新的命令,纷纷从沉睡中醒来,争先恐后地离开热呼呼的床铺。
    “干的好!”军官对这些士兵的意志品质很满意,大声称赞道:“每人都有双份的酒和赏钱。”
    深入基层、嘘寒问暖的工作结束后,两江总督就开始慰问赴援南京的众多地方将官,大家也都是一轮轮酒敬上,纷纷表示以后但凡两江总督再有号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在营外,一路寻来的邓名被清军挡住,卫兵们趾高气扬地告诉他们两江总督正在不远处接见将领,扬州总兵若是来了可以给通报,然后让他进去拜见,不过他们这些小兵就算了,总督大人忙得很,没时间和无名小卒说话。
    从警戒线退回来后,邓名就询问部队已经抵达多少。等了一会儿,部下汇报说与车队的先头部队取得了联系,估计很快就能抵达,不过步兵可能还在数里之外。虽然沿途尽力收集车辆和牲口,但也就有一半左右的浙兵能够乘车,剩下的还是要徒步前进。
    根据原本的计划,骑兵会侦察清军营地的布防,等车队和步兵都抵达后,再一起发起进攻,仍采用今天早上的作战方案。数千兵马都混进清军营地深处是不可能的,那样肯定会引起敌人盘问,就是现在看到这一百多骑兵不去找地方吃饭,而是在周围晃悠,也有不少清军投来奇怪的目光。
    “我们原本计划在黄昏时分发动进攻,那样部队就会到齐,而且鞑子估计也已经喝得烂醉,可那个时候郎廷佐可能就会回城了。”邓名和周围的卫士、军官们商议道:“你们觉得我们立刻发起进攻怎么样?”
    “好!正合我意思。”赵天霸最近一直憋着口气,要立下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两江总督就在眼前,可他却不肯见客,要是这样都错过了,我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其他的人思索了一会儿,也先后表示同意,邓名笑道:“好,我们这就拜见郎总督吧。”
    邓名让几个骑兵去车队联系,带着乘车来到的士兵趁乱袭杀清军。空车按原计划掉头,去接落在后面的那一半步兵。
    “一旦鞑子陷入混乱,我们的步兵就能轻易把他们打垮,”目送传令兵从清军营地附近离开后,邓名掏出一块红布系在胳膊上,然后抽出长剑,高举着武器对周围的骑兵们说道:“现在就看我们的了,看我们到底能制造多大的混乱。”
    顿时就是一片铿锵之声,明军的骑兵系上红布作为身份标识,在光天化日之下掏出兵器。
    这一片金属响动,把周围更多的目光引了过来,看到一片刀枪的寒光后,远处那些席地而坐的清兵一时都忘记了大吃大喝,不明所以地望着这队“扬州绿营”,以及他们身上突然腾起的阵阵杀气。
    “生擒郎廷佐!”
    邓名大叫一声,用力一夹马腹,向刚才拦住他的那排清兵冲去。
    “活捉郎廷佐!”
    “活捉郎廷佐!”
    无数的明军齐声大吼,争先恐后地跟上。
    ……
    正在营中享用将官阿谀的郎廷佐,突然听到营外传来喧哗声,顿时楞了一下。这时其他将领也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乱哄哄地听不清楚到底都在喊些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在厮杀一般。
    “这大白天的,也能营啸?”郎廷佐身边的不少幕僚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念头,不过转瞬间又一起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脑筋转得快的猜测定是因为缺少军官约束,士兵因为争酒食打起来了。
    “估计是儿郎们酒喝多了,耍酒疯了吧。”营地的主官一脸的尴尬,本来一起都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要是就此给两江总督留下坏印象可该怎么办?
    幸好郎廷佐显得一点儿不介意,他马上呵呵笑道:“今日本官就是要与官兵同乐,闹一些好,更热闹嘛。”
    顿时周围又是一大堆谀词送上,主管官员也和同僚一起陪着笑脸,盛赞总督大人爱兵如子,背地里他偷偷地给身后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好不容易两江总督到营中来巡查,军官都削尖脑袋挤过来,满心盼望能被郎廷佐瞅上一眼——见到主将不满的脸色后,他身后的心腹军官连忙钻了出去,打算稍微维持一下军纪,不让士兵们闹得太出格。
    外面的动静还真不小,一连几声凄厉的惨叫声刺入耳膜,本来还是笑容满面的郎廷佐面孔也僵住了,今天他供给了士兵这么多酒肉,怎么还打得这么凶?都动起家伙、闹出人命来了吗?
    不少将领额头出汗,营地的主官再也呆不下去了,看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的两江总督,他急匆匆地跳起身,连连告罪:“末将治军无能,死罪、死罪,末将这就前去弹压。”
    周围几个营地的将领也跟着起身,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的手下参与到斗殴中,眼看总督大人已经快要发火了,他们还是前去检查一下外面的情况为妙。
    喊声越来越近,好像正急速地向这个营帐冲过来。
    “活捉郎廷佐!”
    终于有一句清晰的喊声被帐中众人一起听到,郎廷佐勃然色变,脸孔顿时冷若冰霜,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拍:“哼。”
    “你们带的好兵!”两江总督的幕僚们立刻跳起来大声呵斥,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带出来的狗胆包天的兵丁,借酒闹事也就罢了,居然连总督大人的名讳都敢叫。
    谁也不想继续呆在马上就要喷发的火山旁边,将官们统统起身,营地的主官跑得最快,一个箭步就窜到帐门口,今天就算把乱兵的人头都切下来,都不知道总督大人肯不肯恕罪了。
    正要撩门而出时,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正是先前出去弹压的那个心腹军官,这个军官来势凶猛,和主官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放肆!”来人一点礼节规矩都没有,郎廷佐忍无可忍,厉声喝道:“叉下去,打死……”
    “大事不好!”闯进来的军官顾不得看他到底撞了谁,也根本没有听到两江总督的命令,嚎叫着:“兵变啦,乱兵打进来啦。”
    这时外面杀声已近,“活捉郎廷佐”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听上去好像正从几个方向包抄这座大营。
    郎廷佐轻蔑地哼了一声,仍是镇静自若,对一个卫士喝道:“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一营的乱兵?”
    几个卫士齐声应是,大步走出营门,营中的众将无不噤若寒蝉,都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己部下捅的篓子。
    但乱兵来得好快,未等卫士回报,喊杀就已经清晰可闻,还夹杂着无数马声,更传来了新的喝问声:
    “郎廷佐何在?”
    还有劝降声:
    “坐地免死!”
    更有震撼力的喊声接踵而至:
    “江南提督邓名座下,尔等早降!”
    “邓名!”听到这个名字后,全营的人一下子都呆住了,传说此人带着十七个手下,就火烧昆明,诛杀了五省经略洪承畴;前不久在湖广,更是再次深入清军大营,刺死了胡全才,然后全身而退。
    “啊。”
    一个刚才出门查看的卫兵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语不成调地向郎廷佐惨叫着:“大人快跑,是邓名啊。”
    刚才还稳如泰山的郎廷佐,此时也已经是面无人色、全身发抖。邓名这个杀星,屡屡于万军之中取朝廷高官首级,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城下?
    “保卫大人。”几个卫士叫喊着,用力去搀郎廷佐,两江总督现在腿都已经软了,被扶起来后刚一迈步,脚下一抖差点扑倒在地。
    已经杀到营外的邓名继续向前,刚才他一连向几个跪地求饶的清兵喝问,才找到一个勉强说出话的人。邓名眼睛盯着目标大营,纵马而前。这间营帐很高,邓名弯腰低头,连人带马一起冲进了帐门。
    顿时周围就是一片稀里哗啦和惊慌的呼喊声,邓名在营正中勒定了马,环顾着周围的敌人,他们看上去有十几个人,都是军官模样,人人拔剑在手,背靠着营帐边缘向邓名怒目而视。
    邓名轻轻举起手中的长剑,他胯下的坐骑甩着尾巴,和主人一起打量着这些敌军,邓名大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来者何人?”一个躲得远远的清军武将,摆出戒备的姿势,沉声反问道。
    “我是邓名。”邓名冷冷地答道,接着提高音调,再次厉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周围的清军军官都没有说话,他们看着邓名的目光从凶狠变成畏惧,接着又染上了乞怜之意。
    当,当。
    十几把剑先后落地,还剩下的两个敌人虽然没有弃剑,却也已经是牙齿打战,格格碰撞之声响彻整个帐篷,惊恐万状地盯着邓名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马剑。
    跟在邓名身后的几个卫士冲进帐篷之后,最后的两个敌人仍没有鼓起上前一搏的勇气,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跪地求饶:“郎贼从帐篷底下爬出去了!饶命啊,提督。”
    ……
    到处都是哭喊声,昏头涨脑的郎廷佐在卫士的簇拥下,在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
    “大人,上马。”一个卫士抢来了一匹战马,几个人一起用力,把两江总督推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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