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臣有些始料不及,愣了一会儿才笑道:“只要不碍着戴玉佩就好,这杏花香包一定对探花郎很重要罢?”
    “是我夫人相赠的。”
    内臣笑起来:“原来探花郎已经成婚了?那等会儿不知道会惹得多少闺女心碎了。”
    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等到御街夸官时,几乎满街的娘子太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吴勉瞧,还有一些胆大的闺秀,试图把手绢扔出去让探花郎接住。
    奈何吴勉半分心思都没分给她们,马蹄径直从手绢上踏了过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快些把这件喜事分享给月牙儿。
    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月牙儿正在顾家的制茶作坊里与顾夫人谈事。
    顾家那位当家的寡妇很果断,尝过红茶的滋味后,立刻答应与月牙儿合伙。窨制花茶权当是附带的利息,重头戏还是在红茶的利润分配上。
    顾二少在顾夫人面前,自然收敛了不少:“娘,这萧老板已经在制茶作坊里等了一会儿了,咱们还不去吗?”
    顾夫人正在泡茶,不慌不忙道:“急什么,晾一会儿也好,不然她还以为咱们顾家好拿捏呢。她说五五分成就五五分成,哪有那么好的事?总要再谈一谈,将分利好好说说。”
    “可这萧老板,她也不是普通的商户呀,毕竟和京城那里有关系,而且她夫君还是个少年举人,说不定这次殿试能高中。”
    “你舅舅也是举人呢。”顾夫人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哪有那么容易就高中了的?再说了,就算她夫君金榜题名,依着往年的速度,这消息传到南边来少说还有十日。你不趁着这个时间压住萧月的威风,以后更没得谈。”
    顾二少想了想,道:“是这个理,还是娘聪明。”
    等到一盏茶喝完,顾夫人才提着裙摆款款而行:“差不多了,同我一起去吧。”
    月牙儿几乎将顾家的制茶作坊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陪同她来的柳见青有些烦躁,拉着她在无人处说:“这顾家是什么意思,约定了这个时候来谈合约,却迟迟不来!”
    “能有什么意思?”月牙儿正往她的小本本上写着字:“不就是想压一压我们的威风,等会儿谈股份的时候多占些便宜吗?”
    “这未免欺人太甚!”柳见青沉下脸,道:“我说,你非得要他们顾家掺和这事做什么?再宽限些时日,咱们自家也能凑足银两买茶田、办作坊。”
    月牙儿安慰她说:“总归是有所图的。”
    其中的缘由,她也不好同柳见青明讲。如今她是为贵妃娘娘的清福店做事,而清福店是茶店,若是自己直接明目张胆的出售红茶,倒弄得像跟皇店打擂台似的,弄不好,这献窨制花茶的功劳没有,反倒落得个埋怨。所以这红茶的制作、出售,是万万不能够挂月牙儿的名义。这也是她为何一定要找一个大茶商合伙的原因。不然,谁也不乐意把钱分给外人赚。
    这顾夫人想必也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敢将她晾在这里。
    正说着话,有伙计来喊:“我们夫人、二少爷来了。”
    “实在抱歉,家中琐事多,让萧老板久等了。”顾夫人被一群丫头簇拥着走进门来,鬓上的金钗被日光照得耀眼,气派很足。
    众人坐下,叫闲人退到外头去,彼此寒暄了几句,便步入正题。
    “茶田、茶厂、茶工全是我们顾家的,这养着这么多人,开销不少啊。”顾夫人叹了口气,道:“不瞒您说,若按您的分利,咱们真赚不了几个钱。”
    这是讨价还价来了。月牙儿心里门清,不顺着她的话说,只说这红茶的独特口味与前进。
    可她心里也明白,看顾夫人这派头,自己怕是要少得些利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合约定下来。
    你来我往,谈了小半个时辰,月牙儿依旧在心里把底线定好了,只等着顾夫人咄咄逼人,到最后免为其难的答应。
    这时忽然听见马蹄声,一个男子手拿金帖快步走进来。月牙儿认得他,是郑次愈放在杏花馆产业探听消息的人。
    “大喜大喜,吴老爷考中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如今点了吴中知县,因是主动要求外放,皇爷听说之后很是感慨,特命俸禄升一级享六品待遇。”
    “勉哥儿考中了探花郎?”月牙儿“腾”一下站起来,欣喜之色不胜于言表。
    这消息一出,在场众人忙向月牙儿贺喜。
    顾夫人也起身,行礼微笑:“实在是天大的喜事,给萧老板道喜了。等会儿肯定许多宾客临门,不若趁这个空档将合约签了,就按照您说的办。”
    倒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月牙儿笑了笑,推说:“多谢顾夫人提醒,如今家中肯定有宾客来,我得先回去。现在时间匆忙,也不好仓促之间定下合约,咱们改日再聊。”
    说完,她领着柳见青,径直乘轿子往杏园去。
    回到杏园,她直接往小厨房走,做了一盒龙井茉莉茶酥,用碾得细碎的龙井茶粉和面做酥皮,茉莉花为馅,茶的清香和茉莉花的浓香混合在一起,都能当香饼用了。这本是她特地为勉哥儿做的,还没有命名。如今她知道该这种新点心起什么名字了,就该叫“探花酥”。
    月牙儿将“探花酥”装入食盒,吩咐人给郑次愈府邸送去。若不是他肯帮忙,这个喜讯决计不能这么快就传到南边来的。
    消息传开后,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深夜。
    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月牙儿坐在响月廊边,望着天边月,心想:不知勉哥儿那里有么有这么美的月色。
    第86章 杏脯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 每隔十来日,就像有人往屋里多点了个碳炉。
    月牙儿换上自家作坊出品的夏日海棠扣立领纱衣,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折扇, 扇风、也赶蚊子。
    茶庄的事,在磨了些时日后, 也定了下来。自从吴勉中了探花的消息传来,顾家办事的速度一改之前的磨磨唧唧的, 倒是快了许多。毕竟吴勉即将任职的吴中县乃是江南主要的茶叶产地, 连顾家在那里都有几亩茶田。深思熟虑后,顾家一是怕压价压得狠了, 月牙儿索性自己另置茶庄,不同他们合作;二是担心自己家在吴中的茶田,万一这桩合作黄了,说不定还有什么隐患。
    于是顾夫人上赶着同月牙儿签订了专卖红茶的合约,明面上是顾家的生意, 然而私底下则是两家共有。将这一桩事解决后,月牙儿便一心一意扑在了窨制花茶上。
    顾家的茶叶生意, 粗粗算下来也有百年了, 手底下可养着十几个经验丰富的茶工。这些茶工一加入,改良窨制花茶的进度便大大加快了。
    等到杏子初熟的时节, 窨制花茶已经初步定型了。茶娘新摘下来的茶叶与鲜茉莉花经过七窨一提,虽看上去茶叶里没有花,但实际上花香已深藏在茶叶之中,只待一壶滚烫的热水将花魂与茶魂唤醒。
    因是首批制作出来的窨制花茶, 产量不多,只得一箱茉莉花茶。月牙儿吩咐茶工将其包装的妥妥当当,打算带着这箱花茶上京去。
    薛令姜如今打点杏花馆的诸多事宜,已经很得心应手了,听闻月牙儿又要上京,并不慌张,只是有些担心:“勉哥儿之前不是来信说启程了么?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在归途中了,你这时候坐船赴京,岂不是又同他错过了?”
    月牙儿苦笑道:“看缘分罢,若能遇上就遇上,不然就要晚些见了。这新窨制出来的花茶,若是放了时日,风味必定有所损失。”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正说着话,绣线软帘一揭,柳见青手里端着一碟儿鲜杏过来:“这杏子都堆成了灾,再吃两日,我就决计不要吃了。”
    这些时日,无论是杏园还是杏花馆,枝头的杏子皆成熟了,像一个一个杏黄的小灯笼,压得杏树的枝叶都倾倒了些。
    “还没吃完呢?”
    “还有两大箩筐呢。”柳见青挑了一个最小的拿在手里,逼着月牙儿和薛令姜拿一个吃。
    月牙儿随手拿了一个杏子,剥去杏皮,咬下一口。果肉软而鲜,酸酸甜甜,很是爽口。
    “若是没吃完也浪费了。”月牙儿一边吃着杏子,一边向小丫头吩咐:“给我娘那里送些去,我再挑些做杏脯,做杏子酒,旁的就给杏花馆里做事的人都分一分,没得糟践了东西。”
    杏脯与杏子酒做起来也容易,只肖花上一两个时辰,便能做成。
    登船赴京的时候,月牙儿随身带了一小罐杏脯。这是她为勉哥儿特意做的,他不爱吃很甜的东西,于是这一小罐杏脯月牙儿只放了一点子糖,乍入口有些酸,但细细品味后便能觉出甜味来。
    月牙儿心里想着,若是能遇上勉哥儿,她就把杏脯给他;若是遇不上,她便自己吃了。
    天气渐热,船舱里也闷的慌。月牙儿除了梳洗就寝,多半时候是在靠近甲板的檐下坐,窗户大开着,搬来一把藤制的摇椅,边上摆着一壶冷泡茶、一只白瓷茶杯、一罐杏脯,也算过得去。
    她有时提着笔写着进京的计划,累了,就懒懒倚坐在藤椅上,将思绪放空,望着江上船只与江岸风景。大多时候是看江上船只,期望能遇见一个小小的奇迹——说不定她往外看时,勉哥儿也正好望见她。
    只是江月高悬,江水滔滔,想从船来船往相会的那一瞬间望见心心念念的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不过期望罢了。
    有一日午后,看罢账本,月牙儿蜷在藤椅上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天边已有一粒一粒繁星的微光。
    江风轻柔,水也平稳,船家唱起不知名的橹歌,歌声浮动在星光灯影里。
    月牙儿睡眼惺忪,有些茫然,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那橹歌在唱什么。
    “月儿高,望不见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狂风摆花梢。喜变做羞来也,羞又变做恼。”[1]
    这歌声缥缈快乐,偶尔有几个浪花拍过来,以流水潺潺声伴奏。
    她起身走到船舷边,看看水,听听歌,不知为何浅笑起来。这橹歌倒真像是特意为她唱的。
    渐渐的,夜色里出现了另一艘船的影子,船前挂着两盏羊角灯,投在水里,倒给月牙儿乘坐的这一条船作伴。
    她望着船影,觉得有趣,不知为何抬起头来,神色微变。
    那随着流水缓缓走来的船头,分明立着一个人,穿一件白色襕衫。
    月牙儿手攀船舷,大声喊道:“勉哥儿——”
    那人听了,不住地往前探,离得近了,才瞧清他的面容,不是吴勉又是谁?
    船离得越发近了,吴勉亦手攀船舷,高声喊着她的名字:“月牙儿。”
    于亘古不变的星辰流水之中,遇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彼此之间能互相打个招呼,已是如微弱星光一般的奇迹。
    隔着一江流水,月牙儿目不转睛的望着吴勉,忽然想起什么:“你等一等。”
    说完,她三两下冲到藤椅边,拿起那罐杏脯,瞧准了时机,往吴勉那里扔。
    差一点点,那罐杏脯就掉在江水了,所幸吴勉接住了。
    两只船擦肩而过,月牙儿从船尾跟到船头,吴勉亦从船头奔至船尾,在灯火阑珊里两两相望。
    渐行渐远。
    直到再也瞧不见那盏船灯,吴勉从收回目光,转过身去。他的书童想替他拿那一罐杏脯,吴勉却不让,视若珍宝一样收着。
    书童叹息一声,略微有些抱怨:“夫人怎么不肯长长久久的跟在老爷身边呢?夫唱妇随才是正经道理。”
    吴勉斜睨他一眼,剑眉微蹙:“这样的话,我再也不要听第二遍。”
    书童侍奉吴勉这些时日,多少也明白他的性子,听了这话,立即噤若寒蝉,只沉默的跟在他后头。
    吴勉拿了一枚杏脯在手里,轻轻咬了一口。不同与那些甜腻的果脯,杏子微有些酸,却更加彰显出杏子本来的风味。细细品尝,才觉出酸里的甜,悠久隽永。
    风迎面吹来,于静默无声里送来丝丝清凉。静了一会儿,就当书童以为吴勉要回船舱时,他却忽然回眸,望着空空的江面,悠悠道:“你不懂,凤非梧桐不栖。我的妻子既然是翱翔九天的凤,那我甘愿为一株根深叶茂的梧桐。等她飞累了,便停在树干上栖息。”
    这话,他好像是说给书童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独自望了一会儿水面,水波轻轻荡漾,倒映着点点星光。吴勉笑了笑,转身回舱了。
    京城里,也是一样的燥热。
    只是宫里的温度,硬生生被大盆大盆的冰块降了下来,显得不那么热。
    这个时节,昭德宫庭院里的天棚早早地就搭了起来。纱帘竹帘遮罩住的棚子,既透风又防蚊虫,在夏日里使用是再舒畅不过了的,除了见人接驾、梳妆就寝,贵妃娘娘一日里有大半时辰都在天棚里坐着。
    有小宫女捧来一盏甜碗子,是冰镇各色瓜果,上浇糖浆,最是清凉解渴。贵妃挖了一粒冰樱桃吃,看了眼棚里立着的内臣郭洛,道:“你是说萧月进献了一种特别的茉莉花茶?”
    “回娘娘的话,的确如此。”郭洛小心的陪着笑。
    贵妃点点头:“叫人泡些试试。”
    不多时,自有小宫女双手捧着一盏白瓷呈上。茶温正好,不会拿着着烫手,也不会过于凉,以至于茶叶泡不开。
    这样的大热天,吃热茶总归有些不舒服。贵妃蹙着眉,将茶盏揭开一条缝,一股子浓郁的茉莉花香和茶香立刻散出来,香的吓人。
    明明花香这么浓郁,揭开茶盏,却见清澈的茶汤间不曾飘着一朵茉莉花,也真真是奇了。
    贵妃吸了一口香气,微微颔首,等她浅呷一口花茶,不觉眼前一亮。入宫这些年,她吃过的山珍海味、名贵茶叶不知有多少。饶是喝京里没有的茉莉茶,也专门有人给她种茉莉花。可是她从未喝过这么纯粹浓郁的花茶。将这盏茶汤的味道一比,从前吃过的那些茉莉花倒没有什么滋味,犹如鲜花与纸花之间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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