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见她兴致缺缺,便不再提聘礼之事,双手将明黄色的卷轴呈上去,笑道,“殿下,这是景国新帝的画像,和亲在即,请殿下务必过目。”
    陆茗庭闻言,平静无澜的眼神漫上了三分厌恶,“放下吧。”
    “殿下不看一眼么?”
    李嬷嬷面带为难之色,边说边将卷轴打开,讪笑道,“景国的使节特地嘱咐了,依着景国的习俗,出嫁前的女子是要看夫君的小像的……”
    陆茗庭听的不胜其烦,正欲呵斥她退下,不料一抬眼,望见那明黄色卷轴上的小像,竟是愣住了。
    那小像一看便知是出自丹青圣手,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男子俊朗含情的眉目,和线条英挺的侧脸。
    十二挂琉璃冠冕,五爪金龙衮袍,神情端穆肃正,无处不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和不容亵渎的天子气度。
    陆茗庭呆呆地望着明黄色卷轴上的画像,眼前的浓墨重彩渐渐模糊,和记忆中的男子的样貌完全吻合。
    原来景国那位新帝,便是尹承。
    明月楼的姑娘长到八岁,就要配备贴身服侍的小厮,小厮和姑娘们一同长大,尽照顾保护之责。
    尹承是景国人,在她年幼的时候,尹承和母亲一起来到明月楼,对外只道是“来大庆经商的景国人,在扬州地界和家人走散了”,从此在明月楼落脚谋生整整十年。
    一年之前,大庆打败了景国,景国老皇帝驾崩,皇子夺权内.斗不断,尹承便是那个时候同他母亲一起离开明月楼,返回景国。而陆茗庭则被鸨妈妈遣送进京,为顾府的次子冲喜。
    一瞬间,所有的草灰蛇线都变得明晰起来,命运埋下的伏笔被揭示的一清二楚。
    想来,尹承便是景国老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而他所谓的母亲,极有可能是贴身服侍他的乳母。两人在扬州明月楼隐姓埋名,原来是另有隐情。
    尹承隐藏极深,她也从未怀疑他的身份,如今一朝醒悟,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尹承比她年长四岁,待她呵护体贴,宛如兄长,两人相处数十年,从未有红过脸生气的时候。
    他的样貌极为出众,气度也颇为倜傥,以往在明月楼之时,常有姐妹青睐于他,他却总是冷漠以对,唯独对她一人展露温柔。
    陆茗庭记得,他的眉眼生的极好,每每笑的时候,若一潭含情的桃花水,引人沉溺。可她看着这张明黄的画像才知道,原来他不笑的时候,是这般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那些关于扬州明月楼的缥缈记忆涌上心头,陆茗庭恍然发现,她和尹承,才刚刚分别一年而已。
    短短一年,一切却如天翻地覆一般——两人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她成了大庆的长公主,他成了景国英明年轻的帝王,只是不知,此次和亲,是否是他蓄意谋划的再续前缘?
    陆茗庭无从知晓尹承的想法,也不愿深想下去,因为无论尹承是否蓄意为之,她都只能答应和亲。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顾湛。
    屏退了李嬷嬷,珍果看出陆茗庭的异样,以为她不愿意和亲,见了景帝的小像愈发伤心,忍不住道,“一会子殿下去昭狱探望将军,将军若知道殿下和亲的事,一定伤心的紧,殿下为救将军一片苦心,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婚事……可要将其中内情据实以告?”
    陆茗庭无力地扶住黄花梨木长桌的一角,跌坐在圈椅里,轻轻摇了摇头,“若想让他平安无虞地活下去,就必须让他死心。”
    而尹承的存在,便是让他死心的最好借口。
    ……
    昭狱里,光线晦暗,湿气阴森,以往的凄厉哀嚎和重刑犯人悉数消失不见,天字一号地牢里,只关押着一个人。
    男人盘坐于木榻之上,凤眸微阖,菱唇微抿,一张深邃英挺的面容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身处的并非穷凶极恶的牢狱,而是秀丽无垠的山水之间。
    他没有换囚服,仍穿着一袭轻甲,衣衫上也并不见血迹。以往他身居辅国将军之位,手揽军政大权,掌管的昭狱更是令百官闻风丧胆的地方。
    而如今,他却从九重天上跌落凡尘,成了昭狱里严加看管的要犯。
    陆茗庭隔着牢房的栅栏静静凝望着他,下意识以为元庆帝受她威胁,才没有对他动用酷烈刑罚,不禁鼻腔一酸。
    顾湛武艺高强,听觉极其敏锐,他眉头蹙起,猛然睁眼,看清来人,有些愕然,“你怎么来了?”
    狱卒拿钥匙打开层层叠叠的锁链,方躬身告退。
    陆茗庭提步入内,强忍着眼眶的泼天酸涩,深吸一口气,含笑回望着他,“我不该来吗?”
    顾湛神色变得柔和许多,“你不必忧心我的处境,回去安心等着……”
    “明日我就要出嫁了。”
    她几乎用尽毕生勇气,才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这句重若千钧的话。
    顾湛一窒,脸色瞬间转冷,“你答应了和亲?”
    他身处囹圄,消息却依旧灵敏。
    她点点头,轻笑道,“我不得不答应。”
    顾湛瞬间有些心神大乱,起身道,“皇帝逼你的?你是为了救我,所以才答应和亲?茗儿,你误会了,这只是一个局……”
    这只是一个局,忠义伯夫人是他母亲的闺中密友,亦对他有恩情,皇帝以忠义伯夫人为要挟,他无法坐视不管,只得将计就计,令忠义伯假意泄密。
    此事曲折周密,因有前车之鉴,他不能轻信任何一个人,亦不想让她为之伤心劳神,所以才没有告知她。
    如今他沦为昭狱阶下囚,元庆帝命亲信日夜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地隔墙有耳,实在不是托盘相告的最佳时机。
    然而陆茗庭也根本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道,“没有什么误会,顾湛,其实你在我心里,根本没那么重要。”
    顾湛听清她的话,耳边一阵嗡鸣,骤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陆茗庭没有重复那句话,垂眸道,“江贵妃为了保住长凤殿的荣宠,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父皇知道了我在扬州明月楼的事情,也知道了我在你身边做侍妾的卑贱过往……”
    顾湛捕捉住她话里的字眼,眯了凤眸道,“卑贱?原来你一直这样看那段过往?”
    “不是么?”她状似无意道,“将军一直当我是个玩物,就算后来我成了长公主,将军不是依旧非礼□□我么?”
    她每句话都扎在他的心窝上,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淡然的语气有多伤人。
    顾湛脸色青紫交替,平复了下胸腔乱窜的气息,方舔了下薄唇,“你一直这么想?顾府的日夜相对,江宁之行的日久倾心,禁廷深宫的艰难依偎,淮阴之行的生死相依,这些都不算数了吗?”
    陆茗庭听着这些话,一颗心仿佛被人握着往下拉扯,底下是无尽的万丈深渊,而她无处可逃。
    她抬眸直视他,淡淡道,“我是长公主,元庆帝是我的生身父亲,而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以往在你面前强颜欢笑,不过是蒙蔽你的伎俩,我堂堂长公主,怎么会委身反贼?”
    “顾湛,这就是事实。”
    顾湛听到这里,浑身血液几乎逆行倒流,额角青筋绷着,沉眸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伪装的破绽。
    陆茗庭却不给他探究的机会,施施然转了个身,话中带笑道,“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诉你。我之所以答应和亲,因为景国皇帝是我的一位故人。”
    “我在明月楼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贴身小厮,名唤尹承,他如今是景国新帝,亦是将娶我之人。之前将军旁敲侧击问我关于尹承的事情,想必早就知道他景国新帝的身份了吧?”
    顾湛脸色阴沉到极点,指节捏的闷声作响,出口的话如结着一层腊月寒冰,“你不是说和他没有男女之情么?”
    “随口骗你的话,你竟然也信。”
    她莞尔一笑,“我和他耳鬓厮磨多年,日夜交心相对,感情甚笃。此番和亲,他会立我为皇贵妃。”
    顾湛听她亲口说着和别的男子的亲密过往,神情晦暗阴翳,脖颈处青筋直跳,喘息有一瞬间的粗重。
    “我今日来,是同你告别的,以后天南海北,咱们各不相干。”
    陆茗庭说完最后一个字,撕心裂肺之感排山倒海的涌上来,她伸手扶住牢房的栅栏,转身提步欲走,再也没有勇气多看他一眼。
    顾湛沉默许久,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最后问你一句,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她脚下步子一顿,两行泪唰地滑落下来,她强抑制住喉头的哽咽,面无表情道,“一开始,我被迫侍奉你,后来是苟且吞声的委身你,现在你失势下狱,我终于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了。顾湛,这就是实话。”
    她话语中满是恼恨怨怼,恨不得将他剥皮饮血。原来他的似海深情,在她心中,却成了蚀骨的折磨,以往那些缱绻温存、执手衷情,原来都是虚情假意,口是心非。
    顾湛咬牙冷笑道,“好一个被迫,好一个苟且。”
    他生平第一次倾心,打定主意要珍她重她一辈子,先前她被下毒,徘徊生死一线,他慌得神魂皆乱,打定主意要坐上九五之尊之位,把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
    可如今,她把他的真心扔在地上践踏,一字一句,比淬了毒的利剑还要伤人。
    顾湛闭上眼,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复睁开凤眸,眼中满是凛冽阴鸷。
    他一把拽下腰间的锦囊,抛于半空之中,而后拔剑出鞘,一剑将锦囊劈成两半,“陆茗庭,此生你我如同此锦囊,死生不复相见。”
    昭狱里静谧无人,锦囊被劈开的裂帛之声显得格外清晰,锦囊里塞着的艾草香料也崩破而出,洋洋洒洒倾泻一地。
    陆茗庭闻言,双腿如灌铅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面上泪痕交错,不敢转身把这副样子展露给他,目光瞄到地上裂成两半的锦囊,一颗心如坠入万丈冰窟。
    那只锦囊是她亲手绣的,银缎地彩的绸布,鹤鹿同春的纹样,玄墨色的丝绦,一针一线纵横交错,横也是“思”,竖也是“思”。
    而如今,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拼命忍住,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昭狱。
    昭狱之外,晴天朗日,阳光刺目。
    珍果见她神色隐忍,眼眶也顿时一红,并不过多言语,搀扶着她上了凤撵。
    那銮驾通体漆金雕花,顶上一朵镶东珠的宝相莲花,自顶上垂下三丈长的帷帐,用来遮挡贵人的仪容。
    直到转过一处朱红色的宫墙,陆茗庭才抬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底泣出声。
    以往他处处顾忌她,如被绳索束缚的虎豹,总是不能肆意施展拳脚。
    如今她用一桩婚事,换他一条生路。往后他再也不用顾忌她,再也没什么能束缚他……
    泪水涟涟滚落,仿佛无穷无尽,不知疲倦,她含泪低笑——明明心愿达成,为什么她却心如刀割?
    ☆、第 71 章
    昭狱里寂静无声,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狱卒垂首穿过重重牢狱, 立在天字一号囚笼之外,躬身唤道, “将军,滇王和西北节度使的人马已经在城外埋伏妥当。”
    男人背对他而立, 一张俊脸隐匿于晦暗的阴影中,闭了闭凤眸, 才“哐啷”一声扔了手中长剑, 沉声道,“明日依计行事。”
    昭狱里的狱卒和兵吏大多是他原先的下属,虽主上蒙难, 也毕恭毕敬、有令必从, 更何况顾湛此次落难入狱,本是虚晃一招的欲擒故纵之计罢了。
    这络腮胡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副将王朗,望了眼主子的背影,思及方才陆茗庭来探监的事,万千猜测涌上心头。
    景国兵马压境,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皇帝昏庸,宁可割地赔款,令亲女和亲, 也没胆量发兵相抗,简直是大庆朝开国以来的奇耻大辱。
    这等民怨沸腾、外敌虎视眈眈的紧要关头,正是主子一举翻身, 取而代之的大好时机。
    可自打顾湛对陆茗庭倾心,屡屡做出失控之事,史书上的记载不在少数——妲己、飞燕之流,祸国殃民,扰乱君主心智,可谓红颜祸水。在一众部下心中,撇开陆茗庭长公主的尊贵身份,她和那些绝世妖妃的威力并无什么不同。
    王朗本来还忧心顾湛会因陆茗庭的缘故而手软,此时见他一身阴沉煞气,猜到两人刚才定是不欢而散,心头竟稍稍安定了些。
    他正欲抱拳离去,不料男人一挥掌风挥来,将地上两片物什扫到他面前,冷声道,“扔出去。”
    他内功深厚,这一阵掌风用了五成内力,那裂成两半的锦囊几乎是重重砸到王朗面前。
    他垂眸一看,瞧出那撕裂的物什是顾湛日日佩戴于身的银缎地彩锦囊,脸色顿时有些惊骇。
    俗话说“君子割袍断义”,这锦囊是两人定情信物,割锦囊怕是意味着……两人的情分再无转圜之地了。
    王朗的惊只停顿了一瞬间,便恢复如常了——明日之后,顾湛会把整个大庆收入股掌之中,届时陆茗庭一届前朝公主,和顾湛之间横亘血海深仇,想要再续前缘,怕是不能了。
    眼下若能断的干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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