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被发现的孩子就这么莫名其妙摔没了。人工流产和意外流产没什么区别,都是浑浑噩噩一阵痛经过,清醒过来什么都不剩,完整的生命从此就缺失了无可弥补的一大部分。
    她醒来的时候没发脾气,也没哭泣,安安静静待在病床上,好像是在认真聆听医生的吩咐和建议,细看才会发现那眼中满是不在乎,闲不住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抠坏了好几个暗红色的美甲。脱落的碎屑沾的医院棉被到处都是。
    她只有在觉得紧张,觉得乏味,觉得烦闷的时候才会不由自主地搞出一些小动作,自以为别人发现不到,但其实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心细如发的妇科医生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把布兰琪叫出去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怀孕的姑娘心理都很脆弱,她还那样年轻就流过了两次产?她的家人呢?家人没陪她过来吗?”
    “她是从德国来的,在法国没有家人”
    “我看她的户籍来自东方,法国找不到家人就去德国找,德国找不到家人就回中国找,她的家人总不可能活在另外一个时空。就算现在都过不来,那把孩子的父亲叫来总可以吧?法国最近可不打仗。”
    布兰琪听完便想着去联系一下两位先生,病房内的白蓁蓁忽然高喊起了她的名字。
    “我不想住院!你也不准打电话!我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们俩!你要是敢把他们叫来,我就解雇你!你明天不用来了!”
    白蓁蓁厌极了堆满尸体的医院,也厌极了满身血腥味的他们。她知道自己生病了,甚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可是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猛1!
    从流掉第一个孩子夜夜做噩梦的时候,白蓁蓁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精神状况不太好,在抑郁的边缘来回试探。起先症状还比较轻,仅仅是失眠,吃几粒安眠药就能好转,她也没在意,直接把问题归集成了打胎带来的副作用。
    后来沃尔纳和弗朗茨一起去了东线,日日等不来消息的她又开始失眠。这回连安眠药都不顶用了,她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茶楼。拉一天二胡人会很累,手臂酸到抬都抬不起来,晚上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出倦意。
    虽然还是不断做噩梦 ……但是,能睡着就行。
    弗朗茨像个死人似的被人从前线抬回来,白天白蓁蓁要照顾他,三餐给他送饭,在他面前笑得像个智障;晚上回去就裹着被子大睁着眼睛,愣是不敢入睡,她害怕做梦。害怕梦到坟场,战场,亦或是最后的审判场,哪一种都很糟糕。那段时间里,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个病入膏肓的精分。弗朗茨也是个傻逼。他居然没有发现那段日子白蓁蓁脸上的妆都精致了不少,明明从前除了出门逛街,陪他赴宴,大多数时间她连眉毛都不画的。
    六月份回来的沃尔纳眼神也不好,也没及时发现她额头上冒出的几颗顽固小痘痘,全是熬夜作的。不过算了,她本来也没指望一个连口红色号都分不清的钢铁直男能记得她脸上的痘痘今天冒了几颗。
    那些天的情况都还算好,她起码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就开始养花。流火烁金的盛夏,在自家花园里种油菜,天底下除了她找不到第二户人家。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身上的任何变化,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耐着性子安慰她。
    弗朗茨把她当宝贝,出了院转头就跑去了集中营。沃尔纳口口声声说爱她,轻飘瓢的就把戒指打成了项链。她的存在跟上级的调令相比起来轻的像张旧报纸。他们做不到二十四小时无条件陪着她直到痊愈,闹脾气会得到一堆堵得她再也开不了口的礼物;闹离家出走她迟早给外头的法国人、犹太人、地下反抗组织的人按头打死在小巷口。
    她比谁都清醒。
    清醒地记得自己在乎的人是历史里恶行累累的刽子手,清醒地记得他们手里攥着的每一条人命都会成为最后定罪的根本。不论是为了尊严还是为了寻求德意志更多的生存空间,错的东西始终是错的,满手鲜血是错,服从命令是错,保卫家国也是错。
    沃尔纳和弗朗茨的未来,不是死在血迹斑斑的绞刑架上就是耗在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里。人们向往的和平往往不包括纳粹,就连白蓁蓁自己,都是从一个没有万字旗的时代里过来的。她的存在就是一场否认,否认他们生命中付出的一切。信仰,忠诚,荣耀,是胜利者才有能力炫耀的资本。
    白蓁蓁的笔记本里,记载的不是日记。她连日历都不看,怎么可能会写日记?笔记本里记载的是她记忆中所有的历史,是沃尔纳和弗朗茨在这些年里犯下的反人类罪,以及她能联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和最坏的下场。她想过毫无顾忌地把笔记本交给他们俩,就算做不到让他们尽早投降,最起码战败的时候不会绝望到自杀;也曾想过把笔记本留到战后,交给纽伦堡审判庭当做撇清纳粹和自己的凭依。不出意外,她将一身无垢地过完余生。
    她考虑了很久,最终谁也没选,把那本笔记塞进了壁炉里。眼看着跳动的火苗一点点吞噬掉它,连灰烬都没剩下。它从未存在,更影响不到他们的既定的结局分毫。
    医生开了出院许可,絮絮叨叨的医嘱听在白蓁蓁耳中跟空气差不多。什么早睡,多吃,时刻保持心情愉快,她要是都能做到,还至于混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嘛?七七八八的药出了医院门就被她丢弃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布兰琪一看,转身就想回去再拿一份,被白蓁蓁一把拽住了手臂。
    “别拿了,这些药又苦又难吃,药效还小到几乎没有,对我没用的”
    “比起买药,你陪我去逛街买衣服吧,顺便给你也买几套,你身上的衣服颜色太单调了”款式还不怎么样,翻来覆去的黑白灰三色围裙连着穿。白蓁蓁有时候真的怀疑面前这个人是虚假的法国人,身体里毫无浪漫细胞。在白蓁蓁这里,布兰琪的意见采纳率通常为零,她并没有拒绝的余地。白蓁蓁带着她直奔巴黎市中心,一头扎进各大商场。先挑一堆给布兰琪,再给自己挑一堆抱进试衣间。全程不给多嘴的店员留一点说话的空间,有看上了就直接扔柜台,付钱的时候眼都不眨。没看上的就挂回架子上,顺序就留给店员自己去分。扫荡完了一家店,迅速又奔进了另一家。落在别人眼里,她已经不是单纯来挑衣服的了,根本就是来搞批发的,期间还有个心动的姐妹跑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合伙人。
    白蓁蓁从没担心过自己的衣服柜子装不下,房子里所有的空房间都可以是她的地盘,必要的时候连沃尔纳和弗朗茨的房间都能为她所用。反正他们经常一个月都不回来一次,或是回来一趟睡一晚就走。
    有了上次的教训,意外流产的出院总结在出院当晚就被白蓁蓁烧了。沃尔纳和弗朗茨回来的时候都没发现她无声无息地又流了一次产的事实。他们见到的是依旧一派轻松的她,蹲在花园里哼着歌玩泥巴的她,脸颊脏兮兮的,像只皮上天际的狸花猫。弗朗茨亲昵地拥住她,毫不介意她满身脏污的样子,金发松软的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我怀疑你最近在减肥,摸起来没肉肉了”
    “我本来就没肉肉!”
    “你有!在腰上!”
    “我没有!”
    布兰琪在旁看的怔然。白蓁蓁的三餐都是她准备的,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一个月以来的食欲有多差,她不是想减肥,她只是尝不出味道,也吃不下更多。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身上,布兰琪连忙低下头,藏住了眼底流露的不忍,一片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她最近怎么样?”
    有那么一瞬,布兰琪想把白蓁蓁最近糟糕的状态向沃尔纳全盘托出,余光却接收到了白蓁蓁类似警告的一眼。
    “——白小姐最近,在减肥”
    “她够轻的了。你也不用每次都这么唯命是从,你的薪酬是我们开的,而不是白蓁蓁给的”沃尔纳的视线仍然落在低垂着头的布兰琪身上,他想听的回答不止这个。等了许久,他等到的是布兰琪遵从的回答,“她最近的胃口是不好。下次我会记得多准备一些餐点的”
    他们这次不是两手空空回来的,还带着一些行李,是之前带去过奥斯维辛的。白蓁蓁静静看着,并不加以询问。集中营的派遣结束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此放假。她每天都能听见收音机里播报斯大林格勒的战役,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官腔,广播员也不嫌腻。白蓁蓁从不相信,她知道越是一成不变的消息,越能预示出其背后最为惨烈的真相。果然,刚吃完晚餐,她拿着餐巾擦拭嘴角酱料的那一刻,沃尔纳平稳磁性的声音响彻耳畔。
    圣诞节过后,他会跟着旗队,一块被调去乌克兰作战,弗朗茨可能会晚上几天。
    “布兰琪说你把之前的礼物都烧完了,明天我陪你出趟门”
    白蓁蓁放下餐巾叠好,笑着道了声好。弗朗茨是坐在她身边的,湛蓝的眼睛不难看出惊奇,他捏了捏白蓁蓁软乎乎的脸,“不生气吗?以前跟你说要走的时候,你总是闷闷不乐”
    白蓁蓁静静盯着桌上叠的四四方方的餐巾,在他们还未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开口,“没关系,我习惯了”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她粲然一笑,“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离开我了。”
    从今往后,要么一生不归,要么归来即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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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就是结局啦,可能是一章也可能是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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