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徐泰和所言, 次日张氏的死讯就传了过来, 说是病死的。可下人都说,张氏疯虽疯, 身子倒一直很康健, 怎会无缘无故突然暴毙。张氏究竟是怎么死的,恐怕只有徐泰和一人知晓。
    徐泰和平静地料理了张氏的后事。前院设下灵堂,横梁上挂上了白布和纸灯笼,张氏的牌位也抬进了祠堂, 一切都是按徐氏正妻的标准,表面上给足了张氏最后的体面。
    张氏死后, 按照惯例, 徐泰和要守孝一年。虽然发妻死后立刻迎娶继室的大有人在, 但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 徐府再也经不起任何蹉跎,哪怕一个五品御史的参本, 都可能成为日后将徐府烧为灰烬的星星之火。故此, 谢氏必须再在贵妾的位置上坐一年, 可是下人已把称呼她的“谢”字去掉,都称她为“夫人”。也对, 如今在徐府里, 也只有她一位夫人了。
    徐玄英身上除了背负着一条人命, 还有和沈氏的勾结之罪。圣上体恤徐泰和是位老臣, 这些年来有功劳也有苦劳, 看在他的份上, 留了徐玄英一条命,革去他的官职,流放西境二十载。西境乃荒芜之地,终日都是漫天的黄沙,水源短缺,每年渴死的大有人在。徐玄英流放到那种地方,二十年后命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徐泰和为了和沈氏撇清关系,不许任何人送他。
    徐玄英离京的那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骄阳当空,盛夏蝉鸣。相比蓬头垢面被赶出京城的沈家人,徐玄英的身上还算干净。他一身粗布青衣,头系纶巾,像一个进京赶考,又不慎落榜的落魄书生。押送他的两个官吏还算客气,“走吧,徐大公子。”
    踏出城门之际,徐玄英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上的匾额——上京,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遍地权贵的地方,见证了多少世家的兴盛荣衰,若他有幸能归来,也不知到那时候上京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忽然,他视线一滞,牢牢地锁在立在城门上的人。那人头戴翡翠玉冠,身穿盘领窄袖的玄衣,前后及两肩的金织盘龙在风中飘飘飞扬。在他身侧,另有一人,着黛色官服,上头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鸳鸯,衬得他的容颜在骄阳下格外明媚。
    “徐大公子。”官吏催促了一声,徐玄英收回目光,道:“走罢。”
    直到徐玄英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徐西陆才道:“多谢王爷陪我来这趟,不然我怕是连这城楼都登不上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宋衍卿道,“听说,是你替徐玄英打点了押送他的官吏,你为何要这么做?你不恨他吗?”
    徐西陆在风中张扬一笑,“若徐玄英知道他欠了我人情,只怕心里会更难熬。总归就是几两银子再加几句话的事,就当时沈子闲一命的谢礼了。”如今的徐西陆,是兵部的新贵,由端亲王一手提拔,圣上也对他颇为赏识,那小官小吏看在他的面子上,定然不会对徐玄英过多苛责。
    “王爷,走,我请你去喝酒。”
    宋衍卿不屑道:“又去清辉楼?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沈家倒后,众人都在等着谢青苏回京,重振谢氏一族,清辉楼又成了达官显贵,世家贵族在外头吃饭喝酒的首选之地。
    “清辉楼不好么?”徐西陆笑道,“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沈氏一案接近尾声,该清算的人都清算了,朝野上下焕然一新。徐府里,林如筠和徐玄英以前住的醉雪居空了出来,里头的下人全被打发走。偌大的府邸,只剩下四个正经的主子。徐泰和一半的时日宿在浮曲阁,一半的时候自己独自在书房过夜。和过去二十年一样,每月有那么一两天,他还是会去柳氏住的院子里,看着她的旧物,一坐就是一整天。
    等孝期一过,徐安宁的年纪在未出嫁的姑娘中就算大的了,最好是现在就能把亲事定下,日后就不至于太过着急。徐安宁到底是庶女,又坏了身子,谢氏也不指望她能嫁给像林洛一般出身公爵之家,才貌双全的男子,只要人品好,对徐安宁好,有上进心,就差不多够了。
    这阵子,谢氏为她挑选了不少未来夫君的人选。徐泰和素来对小女儿不太上心,只让谢氏看着办,谢氏便拿着名单找徐西陆商量,徐西陆看完之后道:“母亲选的这几人,我瞧着都不错,不如让安宁自己选吧,到底是她嫁人,不是我嫁人。”
    谢氏哑然失笑,“她一个姑娘家,能懂什么?我知道你疼她,就替她把把关罢。”徐西陆答应后,她又道:“说句实话,你年纪实在也不小了,寻常像你这般大的世家公子,孩子都有几个了……唉。”
    徐西陆连忙转移话题:“母亲,今日我下朝回来,从清辉楼给您带了一份新出的点心,您来尝尝。”
    谢氏知道徐西陆是个有主意的,自己劝也劝不动,喟叹一声,道:“罢了,你现在仕途正顺,过几年再看看。”等徐西陆高升,谢氏复起,凭借他的才貌,定然有只图名分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他。
    月底,徐长赢生下了一个女儿,如愿以偿的余戎北乐得成天到晚合不拢嘴,徐西陆送了不少礼过去,谢氏也带着徐安宁亲去镇远将军府探望。徐府的日子还算平静和美,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对徐西陆来说,若没有那命中的三朵桃花,他这日子就真的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早朝之上,姚敏等人再次上表,沈氏已除,谢氏功不可没,恳请圣上将谢青苏调回京城,另作他用。
    宋衍澈身着明黄色龙袍,将文武百官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此事,朕已说过,容朕考虑考虑。”
    靖国公上前道:“陛下,现下正在用人之际,六部,御史台,大理寺都有空缺。谢青苏德才兼备,克己奉公,淑质英才,乃已故谢大人之独子,又在沈氏一案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若让他一直留守淮水,实在是我朝一损失,还望陛下三思啊。”
    宋衍澈脸上带着淡笑,看出此次这帮老臣是铁了心要替谢青苏争一争。“端亲王,”他看向宋衍卿,“你觉得谢青苏如何?”
    宋衍卿站在文官前列,斟酌一番后,颇不情愿道:“谢青苏,能当大任。”一方面,他还念着徐西陆和谢青苏那点陈年旧事,不希望谢青苏再回来给自己添堵;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让谢青苏继续留在淮水无所事事,确实是浪费了。
    宋衍澈轻一颔首,余光落在后排的徐西陆身上。黛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极为好看,明艳而不妖媚,也不知在官服的里面有着怎样一副诱人的身体。徐西陆目视着前方,表情平静无澜,好似对众臣所议之事毫无兴趣。
    “众爱卿放心,这谢青苏,朕自然要用。只是朕得好好想想,要给他一个什么位置。”宋衍澈顿了一顿,问:“徐尚书,你有何高见?”
    徐西陆心中一沉,他知道陛下状似是在问他父亲,实则是在敲打他。
    徐泰和也是极为惊讶,徐玄英获罪后,他行事比往日更低调,在朝堂上几乎没有发过言,给谢青苏安排什么位置,其实他一个工部尚书说了算的?说低了,就得罪了靖国公;说高了,又易遭圣上猜忌。此时的徐泰和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是被儿子坑了。“臣、臣以为,谢青苏颇有谢大人当年的风范,想来大理寺或是刑部会颇为契合。”
    “嗯?”宋衍澈眉眼弯弯,一副温和明君的模样,“那你是觉得,朕之前让他在御史台,不合适了?”
    徐泰和连忙跪了下来,“臣不敢。”
    宋衍澈笑眯眯道:“朕随口一句,徐尚书不必紧张,起来罢。”
    话虽如此,徐泰和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多谢陛下。”
    早朝结束后,宋衍卿带头走出了正德殿,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等最后头的徐西陆走出来,与他肩并肩走着。“王爷是有什么事吗?”徐西陆问他。
    宋衍卿脸色有几分别扭,“下月初,就是我十九岁的生辰了。”
    “呀,小王爷都十九岁了,”徐西陆露出姨母般的笑容,“也算是长大成人了。”
    宋衍卿微微皱眉,“你这一副长辈的口气是怎么回事?总之那日,皇兄会为我在宫中设宴,会请一些在上京的宗室公卿。”
    徐西陆略为惋惜道,“那我岂不是没有赴宴的资格?可惜了。”
    宋衍卿轻咳了一声,“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日我会早些回王府,赏你一个给本王过生辰的机会。”
    “……那就多谢王爷了。”
    宋衍卿不放心地叮嘱:“你记得准备礼物。”
    徐西陆问:“王爷想要什么礼物?”
    宋衍卿颐气指使,“自己想。”
    “是,我的小王爷。”徐西陆看见走在前头的徐泰和,停下了脚步,“王爷先去罢,我想起有一事得面奏圣上。”
    宋衍卿也没多问,“那回头见。”
    告别了宋衍卿,徐西陆来到勤政殿,请求面圣。刘进忠看见他,笑道:“小徐大人,您总算来了。”这段日子,皇帝一反常态,既不出宫去见徐西陆,也不宣他来觐见,就等着他来“自投罗网”。刘进忠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对待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陛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徐西陆抿了抿嘴,“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老奴这就去,请小徐大人稍等。”
    说是稍等,徐西陆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烈日当空,只站了片刻,他的鼻尖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官服又厚又不透气,很快他的后背被汗水浸染,湿了透。徐西陆舔了舔嘴唇,开始想念家中杏浓做的绿豆莲子羹,这个时候他肯定能一口气喝下三大碗。
    在徐西陆精神变得恍惚之前,刘进忠终于从里头出来了,“小徐大人,皇上请你进去。”
    “多谢公公。”一走到殿内,没有烈日直射,徐西陆稍稍没那么难受了。宋衍澈身体不好,畏冷不畏热,勤政殿内还没用上冰,里头也说不上凉快。
    宋衍澈还穿着早朝时的龙袍,见到脸被晒得通红的徐西陆,悠然笑道:“朕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皇上有什么气,朝臣身上撒就好,何苦为难家父呢。”
    “可是朕也说过,会让你主动来到朕的身边。你看,你这不是来了吗?”
    只说了几句话,徐西陆就感觉自己的喉咙里要冒出火来,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紫砂茶壶,又极快地挪开目光。
    宋衍澈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过来。”
    徐西陆迟疑了片刻,不敢抗旨,走到宋衍澈身边,后者亲手倒了杯茶,自己喝了一口,抓住徐西陆的前襟把人扯过去,用嘴将茶水渡到对方口中。
    茶水不冷不热,温度正好,流入徐西陆的喉咙里,总算灭了他体内的火。宋衍澈放开他,舔了舔嘴唇,“茶……好喝吗?”
    徐西陆如脱兔一般连连后退,轻喘数息,“皇上。”
    宋衍澈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你呀,只要对朕服个软,能少吃多少苦头。可你为何,非得同自己过不去呢?”
    徐西陆定了定神,平静道:“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的人,也都是皇上的。皇上若……若想要臣,只须吩咐一声,臣不想死,自然不会抗旨。”
    宋衍澈的眸光暗了下来,“这么说,逼一逼,你就肯就范了?”
    “是,”徐西陆正色道,“臣是一名男子,也没有什么铮铮铁骨,和谁睡臣都无所谓。皇上要睡臣,臣受着便是,绝对不敢有怨言。”
    宋衍澈静了一静,淡淡道:“朕若只想要一个暖床人,后宫三千,朕为何非你不可?”
    “是啊,”徐西陆自嘲一笑,“皇上为何非我不可呢?”
    宋衍澈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徐西陆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臣所求不过两件事。其一,希望皇上不要再为难我父亲,他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其二,希望皇上能抛开儿女私情,给谢青苏一个公正的决断。”
    宋衍澈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若朕答应了你所求,你打算又什么来还呢?”
    闻着宋衍澈身上淡淡的药香,徐西陆伸出手,手掌从他的肩膀,慢慢向下滑,而后他曲下膝盖,同时他的手已来到宋衍澈的腰间,停住不动。
    宋衍澈低头垂目,脸色不变。徐西陆正要解开他的腰带时,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徐西陆抬眸看向他,“这难道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宋衍澈的目光牢牢锁在徐西陆身上,面目几乎有些扭曲,“徐西陆,你真是伤害朕的天才。”他猛地松开手,背对着徐西陆,良久才道:“进忠。”
    刘进忠缓步而入,“陛下。”
    “小徐大人与朕相谈甚欢,朕想将他留在宫中,替朕做个伴。”
    刘进忠大吃一惊,“皇上?”
    “就让他住在静心殿的偏殿,”宋衍澈弯唇一笑,“让朕随时能看到他。”
    徐西陆丝毫不惧,拱手作揖,“微臣告退。”他跟着刘进忠走出勤政殿,心跳依旧如击鼓,手心上全是汗。徐西陆是个男人,在这方面一直都不纠结,让他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上/床,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是,当他心里有人的时候,喜欢的人,他不想和任何其他的人亲密接触。只是,他躲过了这次,那下次呢?宋衍澈在他周围织了一张密不通风的网,他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了,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地蚕食么?
    静心殿乃皇帝的寝宫,皇帝不去后宫的时候,就在此处留宿。刘进忠让宫女收拾好偏殿,道:“小徐大人暂且就在此处歇息罢。”
    徐西陆点点头,“多谢公公。”
    刘进忠看着他,欲言又止道:“皇上不过是一时兴起,小徐大人不如先依着皇上,否则惹得龙颜大怒,那可是没好果子吃的呀。”
    徐西陆淡淡一笑,“谢公公提点。只是不知公公可否同徐府说一声,不然我父亲母亲见我迟迟未归,定会心急如焚,四处寻我。”
    刘进忠喟叹一声,“老奴会找机会传消息出去的。”
    徐西陆留宿皇宫的消息传进徐府,徐泰和和谢氏面面相觑,还以为儿子犯了什么事。来传消息的小太监神情古怪道:“徐大人放心,小徐大人深得陛下恩宠,不会有事的。还有,如果有其他人问起来,你们就说小徐大人不慎染上了风寒,要在家中休养几日。圣上的意思,大人和夫人可明白了?”
    徐泰和满腹疑惑,忧心忡忡,又不敢多问,只好道:“明白的。”
    徐西陆在静心殿一住就是数日,除了宫女和太监,他再见不到其他人。宋衍澈也不曾来过,即使是徐西陆,也猜不到他究竟想做什么。
    在空旷寂静的深宫里,宫女和太监似乎都顶着同样一张脸,神情木然,不言不语。寝殿内时时刻刻都点着宫灯,燃着淡淡的熏香。徐西陆吃了睡,睡了吃,每次睁开眼睛,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梦见中还是在现实里。实在难受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把心里头的人拿出来想想,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徐西陆不知道,在他留宿宫中的第三日,远在淮水的谢青苏接到了圣上亲自下达的调令,他将重返上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谢青苏以钦差的身份在淮水待了一年,杜经纶的案子解决后,这钦差就成了个闲职。接到调令后,他也没什么需要交接的,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一刻不耽误就启程回京。
    “公子,我们需要这么赶吗?”连夜赶路的观言打着哈欠道,“为什么不明日一早再走啊……”
    谢青苏望着马车外的茫茫夜色,自言自语道:“我等不了了。”
    谢青莘寄来的每一封家书里都提到了徐西陆,谢青苏知道他被人构陷,身陷囹圄,却什么都做不了。在徐西陆最需要他的时候,自己和他相距千里,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给说他听——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他受够了。
    他很怕,怕徐西陆眼里不再有他,也怕他已经忘了自己。
    谢青苏日月兼程,五日后便抵达了京城。谢青莘和谢氏接到消息,亲自去城门口接他。谢氏见到一年未见的侄儿,欲语泪先流,“青苏,你受苦了。”
    谢青莘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上去恢复得不错,就是瘦了点。”
    谢青苏冲他们点点头,目光越过谢青莘朝他身后看去。“别看了,西陆没有来。”谢青莘道,他见谢青苏有些失望,又安慰道:“他近来卧病在床,不便出门,否则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病了?”谢青苏心中一沉,看向谢氏。谢氏抹了抹泪,勉强道:“是,西陆他感染了风寒,大夫说……说他的病会过人,让他在家中安心静养,过几日便会痊愈。”
    “我去看他。”
    “青苏!”谢氏忙拉住他,“你才刚回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若不回谢氏,跑去徐府,你让别人怎么想?”
    谢青莘也劝道:“既然大夫说西陆需要静养,你就先别去打扰他了。等他病好了,你想怎么打扰都行。”
    谢青苏犹豫片刻,道:“那就听姑母的,先回家罢。”
    三人同坐一辆马车,赶回了谢府。观言兴奋地喊道:“公子,我们回来了。”谢青苏推开车门,看着面前两扇漆红的大门,还有上头悬挂着刻着“谢府”二字的匾额,一时间,恍如隔世。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父亲每日下朝后从这扇门走进家中的背影,看到了去年挂在牌匾上在寒风中飘扬的百绫,看到了在枯败的桃树下那人明亮的双眸——他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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