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封寂讥讽一笑,道:“历经三世,你还是蠢得无可救药,又想为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杀我一次?”
    脚下是翻滚的岩浆火浪,热风扑面,吹得谢逢殊束发纷飞。他持刀而立,片刻之后,对着封寂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为他们。”
    谢逢殊语气清冷如湖,答:“上古之时,我为天下苍生杀你;七百年前,我为血海深仇杀你;今天,我为我自己心中的道杀你。”
    历经三世两次入魔,踏无数剑影刀光,封寂觉得谢逢殊不过假慈悲,历世轮转依旧为了所谓苍生除魔;仙佛觉得谢逢殊才是真魔头,诛神弑仙血染凌霄。悠悠众口,传来传去,连谢逢殊差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唯有当时在妙香,谢逢殊看着那盏长明灯,问绛尘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绛尘答:“遇事不问天地,只求不愧于心,万难不改其志,万死不退其道。”
    到底还是他懂他。
    道不同,多说无益。谢逢殊抬眼,目光锐利如手中封渊。
    “今日我杀你,便只是因为我要杀你,与其他都无关,拔剑吧。”
    若不能激得谢逢殊入魔,让他去取金丹便希望渺茫。封寂早知可能是这样的结果,于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机会,闻言面生恨意,直接持剑向谢逢殊而来!
    镇魔塔摇摇欲坠,无数碎石房梁滚落,谢逢殊踏着不断落下的石木,几步已至封寂身前,一刀斩向对方!
    封寂及时收势,堪堪闪过,然而谢逢殊毫不犹豫,已经再次出刀。
    他速度极快,转瞬之间已经连出数刀,出刀干脆利落,长刀划破热风赤浪,直逼封寂命门!
    刀剑争鸣,发出清脆的声响。封寂强行破开无间,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短短十几招,已经被逼得无处可退。谢逢殊又是一刀斩来,封寂勉力一接,手中长剑被震得脱落,落入火海,瞬间被吞噬干净。
    谢逢殊没有回身,只微微一偏头,眉眼杀气骤生,手中的封渊倒转,一刀刺向身后。
    不偏不倚,正中封寂左胸。
    封寂当即吐出一口血,周身的魔气也在顷刻间散去。他勉力缓缓转过头,一双眼睛鲜红如滴血,一字一字艰难开口:“我死了,你也逃不过——”
    话语未尽,谢逢殊神色未改,抽刀而出。
    下一刻,封寂猛然从半空中跌落,直坠无间火海!
    几乎是同时,一旁的嘲溪突然掠足而下,直追封寂坠落的尸身!
    底下是一片火海,他一身黑衣被热浪吹得纷飞,几乎要被烈焰吞没。
    封寂一死,真元外泄,一批厉鬼残魂如同嗅到了美味珍馐的味道,从火海呼啸而上,直奔封寂尸身而去。
    谢逢殊眼见嘲溪直扑火海而去,心脏都猛地停了一瞬,大喝了一声:“师兄!”绛尘神色冰冷如霜,手中降魔杵一旋,骤然发出金光,犹如海浪激荡,生生逼退一群恶鬼。
    两人同样掠足向下,在封寂将要坠入烈火之际,一道黑色长鞭犹如闪电袭来。嘲溪手中鞭子一甩,往尸身身一探,取出了个什么物件。
    正是星罗命盘。
    谢逢殊长鞭缠住命盘往上一抛,又飞身上前,在整个人都将坠入岩浆之际,伸手接住了这个小东西。
    下一刻,封寂的尸首坠入火海,瞬间被岩浆吞噬,连灰尘都没有剩下。有火浪飞溅,几乎吞没嘲溪的衣袍。他却仿佛没看到,趔促了几步,勉强站住了。
    谢逢殊的心猛然落了下来,冲过去将人扶住了。
    因为刚才动作太急,又要躲避源源不断的恶鬼,嘲溪脸上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了,露出左边大片被烈火灼烧过的伤疤,还有苍白的面色。
    他几乎有些站不住了,低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望着谢逢殊问:“拨动命盘,师父和师姐真的能回来吗?”
    谢逢殊猛然怔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等再想开口之时,心中一股酸苦翻涌,居然连开口都不能了。
    其实他不说嘲溪也知道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西南境中那群巫褚族人算活了吗,算吧,能走能动能笑,好像和任何一个凡人无异,可他们足下的土地里依旧埋着他们的森森白骨。
    如同那片无根的竹林,到底只是孤魂,燕南依旧是百年来独自守墓的野鬼。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改天换命,逆转时年,能追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大抵不过是心头一点执念罢了。
    嘲溪突然笑了笑,周身瞬间松懈了,他随手将手中的命盘递给谢逢殊,低声道:“赶紧跑吧,谢逢殊。”
    没有吃到封寂的尸身,塔中的恶鬼残魂立刻暴躁起来,朦胧的灰黑色魂魄在塔内四处乱窜,仿佛受了音响,岩浆翻腾得更加厉害,整座镇魔塔剧烈晃动,几近倾覆。
    谢逢殊咬牙道:“一起走。”
    “你是不是傻啊。”嘲溪拧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没有了金丹,又妄动真元,灵力衰微,已经出不去了。”
    说完,他看着谢逢殊发红的双眼,突然又良心发现了似的,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好了。不是有句老话说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于是他稍微放缓了声音,用一种柔和了许多的语调道:“我要死在这啦,小师弟。”
    足下赤色火浪,鲜红夺目,在那一瞬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旧时的明镜台,看到了漫山遍野火红的杜鹃。
    山花似燃火,春风如少年。
    “我呸。”谢逢殊握紧了嘲溪手腕,红着眼骂道:“我和绛尘还在这,还怕将你带不出去吗?”
    嘲溪忍了又忍,把白眼憋了回去,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逢殊又抢先问:“当年师父和师姐因我蒙难,如果你也因此身殒,百年之后,我有什么颜面来见你们呢?”
    乍一听谢逢殊这句话语气平淡,但仔细一听便能察觉,他说话时语调竟是微微发着抖的。嘲溪闻言一愣,不再说话了。
    乱石横木被众鬼撞得不断下落,绛尘一抬眼,手中降魔杵冲天而上,佛光万丈,直破重重塔身,往塔顶而去,为他们破开一条道路。
    他看向谢逢殊,低声道:“走。”
    三人掠足而上,在一片混乱中往塔顶飞去,而岩浆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出,也越积越高,开始逐层吞没镇魔塔。
    因为损毁严重,镇魔塔塔顶已经裂开了一个口子,他们从那道豁口出塔,在塔外浮空的石台上暂时落脚。
    镇魔塔外本有浮空的石台连着铁索,分别牵引着镇魔塔八角,整座塔摇摇欲坠,连带着铁索与石台也摇摇晃晃,几人刚停于石台,嘲溪便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面色苍白如纸,见两人都盯着自己,他擦去唇角血迹,又随意摆了两下手。
    “暂时死不了。”
    谢逢殊一颗心松了下来,嘴上还道:“当然死不了,就这么突然死了,你见到师父师姐,能说什么?”
    “说你啊。”嘲溪反唇相讥,“说你成仙后还是一样又懒又笨,连我都忘了,却还记得要跟个和尚双宿双/飞,也不嫌丢人。”
    谢逢殊被噎得无言以对,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初和嘲溪斗嘴的时候了——还永远骂不过对方。
    偏还是绛尘转过头看着两人,语气平淡的问了一句:“哪里丢人?”
    ……嘲溪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看着谢逢殊,忽然又很短促地笑了一下。
    烈火燃烧的声音不断传来,一如当年。在这样的声响中,他接着道:“但你没有低头,至高无上的仙君之位没让你低头,这无边苦海,无间炼狱也没能使你低头,你还是七百年前经脉具断,碾碎骨头都不求饶的谢逢殊。”
    “只要这样,你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没有对不起明镜台。”
    这便是回答谢逢殊刚才在塔中那一句,有什么颜面见师门了。
    谢逢殊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鼻头一酸,有些狼狈的转过头不想让人看见,嘲溪偏要不依不饶地跟着转头看过来:“你不会是要哭了吧?娘们兮兮的。”
    ……这人可真烦啊。
    谢逢殊不欲搭理他了,正在这时,底下的镇魔塔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脚下的石台猛地一晃。
    三人稳住身形立刻转过头看去,镇魔塔已经全燃,不断塌陷,岩浆喷涌而出,八个方位上的铁索接二连三被熔断,整个渡厄境都晃动起来。
    头顶先是有了一道缝隙,有水迅速滴落,接着就像无间那条裂缝一样,转瞬撕开了巨大的口子,湖水汹涌倒灌而入,与岩浆相遇。
    一红一清,一冷一热,在渡厄境相遇。
    无数厉鬼游魂仿佛窥见生门,呼啸而上,往湖水倒灌之处涌去。谢逢殊跃身扬刀直斩,劈开最前面的几个鬼影,绛尘也与他并肩迎敌,但恶鬼实在太多了,几乎形成了一道灰黑色的河流,铺天盖地涌向上方。
    嘲溪大叫道:“拦不住的,它们——”
    他想说他们太多了,还未说完,底下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
    整座镇魔塔终于在火海之中完全倒塌了,而头顶,那些黑色的雾气已经钻出了浩荡湖水直冲天际,发出尖利的嚎叫。
    镇魔塔塌陷,十万恶鬼入世。
    谢逢殊眉头紧锁,看着头顶涌出的黑雾,半晌后,他转头看着绛尘,缓声开口。
    “我要回无明,取丹。”
    绛尘还没说话,一旁的嘲溪先瞪着谢逢殊,咬牙切齿道:“你脑子没事吧?”
    谢逢殊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解释道:“十万恶鬼,到时候人界还不知道成什么光景——”
    “那又关你什么事!”
    谢逢殊一时答不上来了。
    是啊,万物生死,人间浩劫,与他有什么关系,值得他一次次走火入魔,一次次以身犯险呢?论仙位,他是凌衡仙君,论妖阶,他是上古应龙,这凡间枯荣生死,到底和他又什么关系?
    有句话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对于谢逢殊而言,或许是,已识乾坤恶,犹怜草木青吧。
    片刻之后,他忽的一笑,看向绛尘,低声道:“当年你送刀给我,说愿我上至九天,下抵无间,不忘己道,不失本心。”
    他顿了顿,接着道:“今日,总算没有辜负这句话。”
    绛尘静静看着他,眉眼在那一刻柔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绛尘道:“我与你同去。”
    嘲溪被气得心血翻涌,差点再吐出一口血来:“就你们慈悲,赶紧滚吧!”
    谢逢殊看向他:“你伤得太重,不宜再奔走,先在妙香修养。”
    说完,他又半威胁半不放心地叮嘱:“自己多小心啊,万一我真被那符咒烧死了,只剩你给我烧纸了。”
    嘲溪大骂道:“我给你烧纸,你做梦去吧!”
    谢逢殊笑了一下,几人顺着湖水涌入的地方出了渡厄境。
    重见天日,明明是白天,头顶却是灰黑色厚重的雾气,全都是刚从无间出来的鬼影。
    情况危急,不能多言,谢逢殊低声道:“走了。”
    绛尘略一点头,两人乘风而上,直往南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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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号处为古诗借用。本来原大纲是打算写死嘲溪,最后还是心软了,都是可怜人。(我不是合格的虐文写手!)就让他见证一下自己师弟的恋爱吧。(嘲溪:直男,不看,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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