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亚麒继续说:
    “你知道德国神话中有一个关于水精灵的故事吗?
    “水精灵上岸,与人类的男子相爱成婚,她的丈夫起誓说,我以生命中每一个清醒的呼吸作保证,今后必定对你付出爱与坦诚,谨此为誓。但人类男性擅长喜新厌旧,因为水精灵失去灵力,容貌不再,丈夫开始与别的女人偷情。
    “一日,她在马厩里当场捉奸,悲愤交加的她,对丈夫下了一个诅咒:你清醒时的每个呼吸都是对我爱与忠诚的保证;但只要你睡着,你就不能再呼吸。
    “这些传说中的水精灵,命运离不开在水与爱中二选一,不能两全。”
    “所以,你也是一只水精灵吗?”
    郑旦看向他的爱人,此刻如同无情的深海,面色寂静,金色瞳孔里折射出神一样的光芒。
    “不,我并不是这么回事。”白亚麒笑着摇摇头,“但已经很接近了。我忘记了使命,忘记了身份,选择上岸,成为人类,陷入在人类的爱恨漩涡里,迷失了许久。”
    郑旦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他。
    “小白,你错了,”郑旦转身抱住他,闻到湿漉漉的腥味,“你就是你,你并不是什么神话,也不是什么怪物。”
    亘古以来的浓雾围绕在他们四周,天地之间只有他们。
    忽然,海平面漾出一层层涟漪,紧接着,白泡飞起,巨浪绵延,刺穿浓雾。
    白亚麒换了个姿势,从背后圈住他,冰冷的手指流连在他的脸颊,扳正他的下巴,让他直视前方,看着在地球上四处流淌的海。
    “那就是我,”白亚麒俯在他耳边,呼吸潮湿,“阿阳,好好看看我。”
    黄红的远光攫住了那庞然大物的轮廓,它比浓雾还安静,只透露出狰狞可怖的一角。无数如同骷髅一般的白色尸骨,附着在珊瑚礁形状的表面,像人类的脑袋挤挤挨挨地簇成一团,立在仿若脖子的上方,不停变换的表情,似男人似女人,似老人似幼者,挣扎着要出来。水平面似乎往下降了点儿,这巨物露出半截小岛一样的身子,在岛下方游弋着水母一样的裙边,还有荧光触角。所以,那些便是白亚麒触丝的由来了吧,根植于他本体的一部分。可另外那些呢,在树根盘踞的透明皮层下,有如同正常人体大小的凸起在游弋,仿佛血液里的细胞,在顺着血管流向心脏,追溯本源。
    郑旦呆住了,他的整个身子呈僵硬状态,目光追随着那四处移动的人形体。最为奇妙的是,他感到一种筋疲力尽,随时要破卵而出。同时,他的思维在崩溃,耳边只有白亚麒的低语,从亿万年前就开始的共振,直直传入大脑。
    “佟瓦来找我,为了说服我留在这里,他给我放了一段录像,我曾在塔尔塔洛斯死过……所以,那些被白麟封存的东西,我全都记起来了。我从哪里来,我到底是什么……”
    “这些能代表什么?”郑旦鼻音浓重,潮湿的雾气进入眼底,“这算什么选择......根本没有任何用......”
    海浪似乎在拍打礁石,微光闪烁,逐渐盖过灯塔的红黄光束,铺满天,铺满海。雾气逐渐退散,如同篝火渐渐黯去,新的生命形势即将摆脱陈旧的躯壳,将蜷伏上亿万年的沉疴幻化为人形。
    郑旦看见了巨兽的蜕变。它从海洋深处而来,追寻着朝它呼唤的号角——人类的欲/念。
    白亚麒的手紧紧握着他的,“看吧,不要闭上眼。”
    那母体的膜破掉,海洋是羊水,孕育了这个种族,或者是神。直视这样的诞生,几乎灼烧了视网膜,以及大脑。
    “是我毁掉了辛辛特纳斯,这次,我还会毁掉塞德娜。我的每一次死去,都需要献祭,然后再回到水里,重新繁衍。”
    郑旦好似听懂了白亚麒的表达,又好似更加迷惘。
    “什么意思?”郑旦颤抖着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万物的第一法则是生存,尽管我不是人类,可我拥有生命,所以依旧拥有繁衍的本能……”白亚麒用鼻尖触碰他的鼻尖,将瞳孔里的金光射向他,“我死过许多次,也活过来许多次。但这一次,我想换个方式,我想成为真正的人类。”
    “阿阳,你想同化我吗?”
    在这个声音里,白亚麒眼中的光缓缓熄灭,看起来依然是最初相识那般,深邃漆黑的眼瞳。
    “我该怎么做?”
    根本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该怎么对待。毫无头绪。需要他献出什么吗?身体还是灵魂?
    “同我结合,化为一体。”
    ***
    “杨真,那是什么?”茉莉目光灼灼,抓住杨真的胳膊。
    那些像树枝藤蔓一般的物质,突如其来地转起圈,包裹住郑旦,脱去他的环境防护服,直至完完全全地袒露。银色的河流托起他,将他运送至更加黑暗的前方。
    “我不知道,”杨真眼皮突突直跳,心脏也在猛跳,“应该是伯爵,他亲自来接他了。”
    “我们要跟上去吗?”
    “去吧。”
    这是一段沉默而漫长的路。
    辐射在攀升,温度在下降,野心勃勃的原分子在肆意生长,妄图扭曲所有存在。
    茉莉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已经没有其他感受了,既不会感到热也不会感到冷,彷佛神经麻痹,只有情绪还在。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行走。在她眼前,只有一副勉强透露出人形的漂浮物,随着光丝组成的河流,流向真正的发源地。
    她长舒了一口气,想叫杨真。
    杨真似乎很紧张,像受惊的小兽般,四处张望,可周遭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怎么了?”
    “很奇怪,我感到这里有其他......生命。”
    “你确定吗?会不会是伯爵?”
    “不,不是伯爵。是一种和他很相似的,却又完全不一样的。”
    茉莉被她的话弄糊涂了。
    她们落入至原始地球沸腾的海洋里,过去废墟即将塑造的未来里。
    她们将会成为第一批见证者。
    一道细细光柱穿过被黑暗融化的郑旦,整个空间开始摇晃,更多像熔浆一样的黑屑在滚落,淹没了所有。
    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符,茉莉眼前最后的光,在瞬间爆发,冲击波吞噬了一切视线。
    ***
    林奇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走到一个路口,看见了跟在阮沁身后的郑旦,还是少年模样的郑旦。
    很奇怪,明明应该是先看见那个在前面的人。视线却偏重在了某处,有几秒,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出声,叫住郑旦。或者,就像往常那样,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
    结果,是郑旦先发现了他。
    “......林奇......”
    郑旦走过来,面目慢慢变得清晰,挺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柔软的黑发,还未被夏天阳光洗礼过的细腻皮肤,生动年轻的身体被老老实实裹在学生制服里。
    他们对视了片刻,林奇将目光挪开。不知为何,林奇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分离的味道。和他在梦境以外体会到的那种大相径庭。他意识到,这次可能意味着永别。
    “你要去哪里?”林奇没忍住,还是问了。
    郑旦瞟他一眼,浅浅笑笑,他正在拥抱阮沁,揩去她眼角淌下的泪水。
    然后,郑旦转过来,搂过他的肩膀,把他从头至尾打量一遍,说:“新的世界。”
    “你会回来吗?”
    “我一直都会在。”
    说完这句话,林奇感到这个拥抱在慢慢淡去,郑旦的身子也在变得透明,最后成为一道白廖廖的光。
    阴影斑驳,最后覆盖了他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林奇醒过来,泪痕还未干涸。
    他抬眸,看了一下医疗显示器,稳定却没有什么起色。
    他将脑袋埋在特纳袒露的掌心里,微微蹭了蹭。
    耳朵里是脉搏轻弱的跳动声,还有浅淡的消毒药水味。
    “他走了,”林奇喃喃,“你会留下来吧。”
    林奇突然背后一紧,僵直的手指似乎动了动,轻触到他的睫毛。
    “怎么哭了?”
    他好像听见他这样问。
    好像,去掉“像”,变成“好”。
    ***
    灯塔塌陷,他们被埋在瓦砾中,黑暗袭来。
    郑旦感到自己被拥抱着。
    白亚麒在他的背上,缓慢而柔软,又持续地抚摸着。
    不温暖,不明快,不刺眼也不喧嚣的怀抱,是他唯一向往,最后归属。
    白亚麒褪去所有羽毛,让那些附着在身体里的古老慢慢剥离,掩在地下,沉在海底,隐没在伟大而悲壮的时间里。
    “小白,”郑旦紧了紧手臂,“我想吻你。”
    白亚麒低下头,送上自己的唇。
    他们在这片罅隙里停留,用湿润的津液交换着心跳,就轻轻松松慢慢地让爱充盈起生命。
    星系弯曲过,和暗物质碰撞,形成膨胀的波环,把宇宙的光辉吸纳,旧的行星死去,新的行星在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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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end ╥﹏╥... 水精灵的传说来自于德国电影《温蒂娜》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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