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痛却时刻存在,越烙越深。

    爷爷问了我原因。

    我告诉他,因为我厌倦了温锐,因为他实在是太烦人了,所以我丢掉了他。

    3.

    我知道爷爷快要死了,爷爷也知道他自己死期将至。

    死气仿佛是从脚底开始蔓上来的,一点一点地漫到了还活着的上身,然后活着的地方也依次沦陷——先是腰,再是指间,然后漫道了脖子,最后是眼睛……

    我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我始终抱着他,或许是他抱着我,我像个孩子一样蜷在他怀里,像儿时的每一个夜晚那样。

    我察觉到那个我最后爱着的人慢慢冷却了,好像是桌子上的一杯水,我紧紧地在寒冷的夜里握着它,拼命地想要温暖它,可是它最后还是一点一点冷下去,只剩下玻璃的杯沿还残留着温度。

    我一松手,那点热气就散干净了。

    他死透了之后,我抱着他花白的头颅,感觉到的只有麻木。

    我爱过的人都死了,可是我还活着,这生命像一个钝了的刀子,持续地割着想要愈合的伤口。伤口早就死肉弥漫,流不出什么血了,可是那钝了的刀子一次又一次地磨着,新的肉也长不出来。

    我去给爷爷下葬的时候,有人问了我的名字。

    可是我没有名字。我没有身份证,没有个人信息,我用过很多人的身份,但那全都不是我的。

    对方执意要问,我却无法回答。

    最后,我只能疲惫地说:“温锐。”

    “我叫温锐。”

    4.

    爷爷死了以后,有人找到我,给我安排了身份,送我去上学。

    我记得爷爷以前说过,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去上学,可以去过自由的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想要自由的生活。

    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自由过,可是半年前我自作主张离开了爷爷,我按照自己的选择留在了温锐身边,但是他在我胸口挖了一个血洞。

    爷爷说的所有都是对的,可是我违背了他的建议,所以我受到了惩罚。

    我去了大学,学了画画,也当过侍应生做过兼职,我开始试着和普通人一样生活。

    可是我依旧不快乐。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画画学得很快,什么都学得很快,老师很喜欢我,同学也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我不喜欢被人喜欢。

    被人喜欢意味着你可能放松警惕,然后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在你身上挖一个血淋淋的洞。我再也不想那样了,所以我讨厌所有人,可是我越讨厌他们,他们越想接近我。

    我养了一只狗,它非常依赖我,我也开始试着去喜欢它。

    可是它三个月以后就死了。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它躺在地上,我去摸它,摸到失去温度和张力的疲软肉体,它还睁着眼睛,可是没有看我。

    我疯了一样想要找出它死去的原因,我开始疑神疑鬼是不是有人害死了它,我甚至用刀割开它的肚子看它为什么死去,可是我就是找不到原因。

    为什么死了?

    为什么呢?

    我想不通,但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养狗。

    5.

    我的邻居告诉我他喜欢我,他是我同系的同学,一直想尽办法照顾我。

    可是我的狗死了,所有人都变成了帮凶。

    我搬离了那个地方,以阻止我自己因为疑神疑鬼去谋杀那栋楼里所有的人。

    搬家之后由于缺钱,我只能再去餐厅做些兼职以谋生。

    我有了些散钱以后,开始买了颜料和画布在家里练习,但是我不知道该画什么——无论我画什么都会带上一层死气,明明是鲜活的花,到我手里就变成临死的花束了。

    我也画过人,可是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带着死气。

    我不知道该画什么,我开始随手涂抹,最后我画了一张又一张人像,我意识到我在画温锐。

    我笔下全部是他濒死的样子。无论我画谁,最后都和他无比形似,而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眼睛——那双濒死而绝望的眼睛。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真正见过他死前的样子,可是我却能画出来,并且画得逼真。

    一开始我不愿意画他,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在画里杀了他一次又一次,而每画一次,我的心情就会变好。我在学校里开始对着不认识的人笑,并且发自内心。

    那个洞随着画作的积累,竟然慢慢地被填满,并且最终愈合了。

    我想,等春天来了,我就可以忘了他。我要再爱上一个全新的人,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或许我会和他一起再养一只狗,这一次我会仔细照料,再也不允许它夭折而亡。

    我的画里不再有死气了,这让我很开心。

    老师、同学、陌生人,都很喜欢我,我也试着去喜欢他们。

    春天又快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6.

    我以为我眼花了,可是没有。

    我在西餐厅里做侍应生,所有人都很照顾我。我在一群善意的人中间开始习惯,我想我很快就可以变好,变成一个善良而又温和的人,可是我没有。

    因为我看见他了——我不是有意要看见他的。

    可是他显眼、太显眼了,得体的西装,熟悉的面容,以及嘴角挂着的笑容——是温锐。

    他和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一起来到餐厅,为她拉开椅子,温柔地看着她坐下,并且为她点餐。

    我托着盘子远远站着。我就算是站在人群之间出神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来骂我,我原本以为人们的善意总有一天会治好我,可是没有。

    因为我看见他了。看见他真诚的笑,看见他迷恋的眼神,看见他抬起手擦去那个女孩子嘴角的奶油。

    我原先以为他给我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没有。那个伤口留下了一个细小的缺口,只是那么小的一个缺口,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整个伤口被人从那个缝隙撕裂开,又变成那个漏风的洞。

    我明明那么努力了的。

    我站在暗处,他坐在烛光下,笑得从容。

    不要笑。不要笑啊。

    那把留在身体里的刀又一次开始转动,那沉寂的疼再次鲜活起来。

    我站在暗处绝望地哭了起来——我的狗死了,所有人都变成了帮凶。

    领班安慰我,哄我,送我回家,帮我盖好被子倒热水,可是我没力气停下来。

    他走了以后,我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所有温锐的画。我杀了他那么多次,可是当我见到他,我还是不舍得。

    烟开始像寂寞一样弥漫,火光越来越盛。

    我仿佛被蔓上来的血水淹没了身体,那痛苦如同潮水一般让我窒息,我想,我大概是第一个在大火里被淹死的人。

    我的狗死了。

    所有人都变成了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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