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匀买来了圣诞树和装饰材料,亲手将树装饰在了病房里,在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
    吴肖很高兴,每天都要围着树转上几圈。
    莫匀让他每天早上拆一个礼物。吴肖像个孩子一样,每次拆到一个礼物都会乐上半天,对莫匀来说都是些寻常的小玩意儿,但是对吴肖来说,哪怕是块捡来的石头也会充满了新奇。
    每次吴肖选礼物的时候,莫匀都在一旁紧紧的盯着,期待而紧张,又会在吴肖越过某个小小的礼物盒子选了其他的摘下时,忍不住失望,然后再次期待第二天的礼物挑选时间。
    吴肖的精神气色似乎慢慢的好了许多。每天都会说好多话,今天也是。
    “莫哥,你还记得你上高中那会儿吗?”
    “是高二吧,你们学校举办篮球比赛,你是队长,那天我翘了课跑去你们学校看你打球,你们学校门禁真严,门卫大叔愣是不让我进去。”
    “记得,你不是翻墙进去了吗,还把膝盖磕了个血窟窿。”莫匀道。
    “可把我疼的······”吴肖摸摸膝盖,“不过好歹是看上比赛了。完了还不敢回家让我妈知道,躲你家去了。”
    莫匀怎么会忘呢,莫匀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莫匀不喜欢吃甜食,可是那天他第一次有了好奇,想知道吴肖喜欢吃的甜食到底是什么味道。夏天总是容易让人心气烦躁,窗外的蝉鸣,从窗缝里挤进来的令人窒息的热浪,床头呼呼转动的老式风扇,所有东西都覆盖着一层焦灼的气息。
    不算宽敞的小房间里,唯一宁静的是趴在他床上微微打着鼾的人。
    莫匀盯着那张被枕头挤得半张的嘴唇看了许久,人坐在椅子上,身子探出去,在擂鼓般的心跳声里,终于尝到了那让他无比好奇的味道,是奶油饼干的味道,很甜。
    一并卷入齿间的,还有让他不觉满足,却又难以分辨清楚的什么东西。
    那时候他不懂,或者懂了,只是不敢确认。
    所以在吴肖突然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退缩了。
    吴肖问他,“你干嘛呢?”
    他揪住吴肖软软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拽到一旁,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本漫画书,“你口水把我书都给泡烂了!”
    ······
    如果,回到那一天。
    他是否还会选择同样的回答?
    莫匀忽然失笑,少年时的青涩纯真,不知何时都变了味道,像过期的奶油,只剩了令人作呕的偏执和自负,催生出致命的毒瘤。
    “吴肖。”
    “怎么了?”
    莫匀抓起他的手,用力的,按住了自己的脸,他道:“我爱你。”
    吴肖愣了愣,看了他许久,眼睛慢慢的从华丽丽的圣诞树上扫过,转向了窗外。
    “莫哥,我,忽然很想吃阿姨包的饺子······豆腐虾仁的饺子,虾仁又大又嫩,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饺子了······”吴肖道。
    莫匀心脏轻轻颤了一下。
    “等你做完手术,我亲手给你包,想吃什么馅儿的,我都给你包。”
    吴肖笑了起来,眼睛像月亮一样弯着。他问:“莫哥,你喜欢我什么呢?”
    莫哥,你喜欢我什么呢?
    喜欢他什么呢?
    这个问题吴肖想过千遍万遍,却从来没有答案,因为他知道,喜欢,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悲惨,想要从莫匀口中听到一个哪怕虚假的安慰罢了。
    他不是病人吗,撒泼耍赖任性一回也是可以的不是吗?
    “喜欢你像个小刺猬,满身的刺。”
    “原来你喜欢刺儿头啊。”
    是啊,喜欢你刺儿头,满身的刺,肚皮却是软软的,分明就是只胆小温顺的刺猬。
    莫匀道:“我喜欢你,因为你是吴肖。”
    桌上的手机响了,吴肖曲起手指挠了挠莫匀的脸,“接电话吧。”
    莫匀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名字,伸手把手机屏幕朝下翻到了桌上,“不用接。”
    “接吧,你这么多天没去公司了,也许公司有什么急事呢。”
    “······”
    莫匀拿着手机出了病房,过了一会儿就走了进来。
    吴肖从桌上拿了一个苹果,慢慢削着,问他,“有事吗?”
    “没什么事儿。”莫匀笑了笑,嘴角有些僵硬。
    吴肖顿了顿,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到桌上,抬头看着他,道:“有事就去忙,不用老靠在这儿。对了,你回来的时候顺路给我带一碗长楼里巷的豆脑吧,我有点想喝了,要多加糖。”
    “······行。”
    “看天儿估计又要下雪了,你围上我的围巾再走。”
    “我不怕冷。”
    “围着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好。”
    “莫哥······”
    吴肖道:“你再抱抱我。”
    再抱抱我。
    莫匀弯下身,张手抱住他,鼻子用力压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号服上,忽然就湿了眼眶。
    “我很快就回来······给你带豆腐脑。”
    “莫哥······”
    “嗯?”
    “没什么,赶紧走吧。”
    莫匀努力压下眼底的湿热,“让我再多抱一会儿······”
    窗外马路上车辆鸣笛声在渐渐淡去,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吴肖反手盖住莫匀的眼睛,偏过头,轻轻的吻住脸侧微微颤抖的唇。
    指缝里的滚烫的温度让他胸腔里狠狠的疼了起来,针扎一般,密密麻麻,他松开手,仰头靠回去,笑着帮莫匀紧了紧围巾,“路上小心。”
    莫匀停下车,撑住方向盘,把头用力埋进双臂里。从国外请来的医生下周二能到,可是手术的话,还需要再观察之后决定。莫匀也是怕的,怕极了,他怕手术不能圆满,更怕吴肖撑不住。
    他每天都背着吴肖一遍一遍的查看胃癌手术的病例,想从医生口中听到安心的答复,可是所有人都告诉他,手术成功,吴肖也只能在化疗中再多活几个月而已,痛苦不会比现在少。
    他知道吴肖并不想手术,吴肖在骗他,可他还是固执的,自私的,想要这几个月,他期待着,仍然有奇迹会出现。
    说话声远远传来,莫匀拉开车门下了车。
    “我妈怎么样了?”
    “已经清醒了,在里面等你呢,我出来送送王医生。”姚娜娜道。
    “阿姨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导致暂时休克,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别太担心。”王源看看莫匀的脸色,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也要多注意下休息,脸色太难看了。之前你不是还让小魏找我拿了补药吗,你自己也喝点。”
    他已经听说了吴肖住院的事情,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安慰莫匀,只道:“你自己要是先倒下了,还怎么去照顾别人。”
    莫匀想起那些根本无济于事的补药,心脏又狠狠的缩了一下,“嗯······辛苦你了。”
    王源道:“那你进去吧,我就先回去了,有事再给我打电话。”
    姚娜娜道:“我送你。”
    吴肖下了床,站到圣诞树前,摘下了一个深蓝色的盒子。
    其实不用看也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每次他选礼物的时候,莫匀盯着这个盒子的眼神都太明显了,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把戒指取出来,戴在了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
    吴肖轻轻的笑了起来,眼泪划过嘴边沾在微凉的戒指上,过了许久,他把戒指小心的取下,重新装进盒子里挂回树上,像原来一样。
    莫匀上了楼,推开了妈妈房间的门。
    杨岚躺在床上,眼睫轻轻的颤了一下,没有回头。莫匀走过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他有一肚子的愤怒,委屈,愧疚,发泄不出也咽不下去,这个时候都只化作了嘴边的一句“对不起。”
    他握住床沿儿上的那只手,趴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妈······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好吗?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杨岚手指轻颤。
    “小匀啊······妈也求你了,不要再去找吴肖了好不好?妈真的没办法看着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从现在起,不要再见他了,把他忘了,妈给你找个好姑娘,你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妈都答应,你不想结婚,妈也不逼你,等你什么时候想了再结婚都可以,不结也可以,不要再去找吴肖了,好不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呢?”莫匀抬起头,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妈你知道吗?我心里也恨过,从爸去世后,我就像个疯子一样狠狠的报复折磨,做尽了一切恶毒的事。可是,吴肖有什么错?妈,吴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那个女人也许有错,我爸也许有错,可吴肖他做了什么?”
    “他没错,他什么错都没有,却因为恶毒自私的我,毁掉了一切······他本来不该承受这些的,他本来可以好好的活着,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妈······你知道吗?吴肖他······病了,快要死了······吴肖快要死了!因为我,快要死了!”
    “······”杨岚轻轻的颤了一下。
    “我不想妈难过,我不想妈受伤,我真的不想······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妈,我喜欢吴肖,我爱他······可是,我要失去他了······他得了胃癌,和那个女人一样!”
    杨岚浑身都抖了起来,眼睛飞快的转开,再转回来,又用力的抓紧了莫匀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抓到骨节泛白。
    她死死的看着莫匀,声音里带着几分疯狂的,飞快的道:“我们可以帮他治病,我们不是有很多钱吗?我们可以帮他治,请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病,给他钱,他想要什么都给他!你不要再见他了!妈求你,我们离他远远的,好不好?嗯?小匀,你答应妈妈,好不好?”
    “是吗······”莫匀笑了起来,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烫的杨岚手狠狠一缩。莫匀松了手,笑着擦了擦眼睛,却怎么都擦不干泪水。
    擦着擦着,莫匀忽然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第一次,他像这样在她面前哭的像丢了糖果的孩子,哭到声音嘶哑,哭的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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