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里有位教书先生,一教教十年,未曾收过一分束脩钱。
    只是可惜今年春天,他却不再收学生了,问及缘由,原来是要离开姑苏了。
    郁普生清捡好偏堂的藏书,打算将一部分带不走的送人,院门外传来问喊声,他停下手中动作,去到外面迎客。
    面容憔悴的妇人向他行完一礼,略微焦急地开口,“郁夫子,子泓那孩子有些反常。他一向好学懂事,秋闱在即,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把功课丢到一边,每天早出晚归,实在不知道在干嘛。我问他,他还支支吾吾不肯说,直到……”
    妇人开始有些伤怀,“直到昨日,我偶然见他和一娇俏女子走在一块儿。那女子生得灵动好看,但好人家的清白女儿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男子拉拉扯扯……”
    “我远远观着,举止之间,子泓竟然甚是纵容迁就那女子,实在是太胡来了……他早已和苏家女儿定了亲,怎可作出如此荒唐的事……”
    妇人拭泪,对着郁普生跪了下来,“除我那故去的拙夫外,子泓最肯听的就是您的话了,郁夫子,帮我劝劝那孩子吧……”
    郁普生将妇人虚扶起来,“我这里还有些带不走的典籍,劳徐夫人回家告诉子泓一声,让他明日过来取。”
    妇人听闻喜泣,知道他是应承了,忙不迭地点头。
    朱暮芸走后,屋檐上的鸟雀主动飞了下来,郁普生抓了半把麦粒摊于掌心。
    他声音清冷,平铺直叙,“什么来历。”
    杏儿大的鸟雀在他掌心啄食,黑溜的眼珠子轻轻抖动。
    “猫妖?”直到这时,语气才带上一丝诧异。
    麦粒从他指缝洒落到地上,鸟雀也跟着跳到地上,郁普生踩着最后一丝天光出了门。
    春寒尚且料峭,一更三点的暮鼓一敲响,街上就几乎见不到走动的人了。
    平江深巷里,郁普生负手而立夜观天象,隔了两条巷子传来“小心火烛”的更锣声。
    他调转头,巷子那头走来一男一女,皆是芳年华月的年纪。清新俊逸的翩翩少年郎,后面跟着夭桃俏丽的灵动少女,乍眼看去甚是般配。
    灯笼的光堪堪扫到他的衣摆,那少年未曾注意到他,似是叮嘱了少女几句,随后推开了那扇顶上斩离皮革、画以丹青的大门。
    那少女正要转身离去,忽地扫到他一眼。以郁普生的目力,能看清她微皱的鼻子以及轻微歪头的弧度。
    她带着一种疑惑好奇的目光向着他走了几步,等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半时,她又停住。
    她抬起手中的糖葫芦啃了一口,糖衣碎裂的清脆声遁着风逃离了很远……她对面的,隐在光的外缘之外的男人似静影沉璧,负手而立一身清冷。
    少女鲜活灵动,他则面无表情。同样是对视,他单薄的眼皮之下双眼似古井无波,不带打量的情绪,却又分明将她看进了眼里。
    少女忽地转身,鹅黄的裙摆荡出花的波纹,糖葫芦背在身后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郁普生抬头再望一眼星,也转身踏入了月冷春寒。
    ……
    徐子泓得知夫子要将自己珍藏的典籍送予他,简直高兴坏了。第二天清晨,天才蒙亮,他就赶往了小院。
    郁普生正在清扫菜圃,见他过来,便放下铁铲问他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徐子泓笑呵呵地将路上买的早饭递过去,“夫子,这是您最喜欢的素云吞。”
    郁普生接过,坐到石桌旁吃起来,“偏房的书我都理好了,你自己去看,觉得有用的都可以带回去,尽带回去也无妨。”
    “那我就不客气了!”少年风风火火地往偏堂跑,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一大摞书直直抵到了下巴。
    他将书暂放到石桌上,郁普生找出一个背篓交给他装书。
    “夫子,你真的要离开姑苏吗?”
    “嗯。”郁普生坐回去,继续吃没吃完的云吞。
    “好吧。”徐子泓微微失落,“真想像夫子一样行万里路,去领略不一样的山河风光。不过好在我至少还有希望读万卷书。”
    郁夫子适时教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无牵无挂,凡尘俗事上没有羁绊,你不可学我。”
    “明白的。”少年将背篓背上身,“那夫子将要去哪儿?说不定我以后还有机会过去拜访您。”
    “还未定,或许会去临安。”
    少年又开心起来,“那倒不算远,总有机会再见得夫子。夫子何日动身,我到时来送送您。”
    郁普生想起昨日见到的猫妖,“也还未定。”
    “那您可不许不辞而别。”
    郁普生点头承认,“回去吧。”
    徐子泓背着背篓走到院门口又站定,他转过身来,“夫子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我听说……母亲昨日过来找了您。”
    郁普生放下勺子,“你母亲托我劝你好好读书,并且不要和不相干的女子过分亲近。”
    徐子泓臊红了脸,“我省得的。那女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答应了要帮她办到十件事情,所以不好言而无信……”
    “你已与苏家的姑娘定了亲,前日街上人来人往,既然你母亲都能撞见你和她走在一起,苏家的人也未尝不曾撞见。”
    徐子泓低下头,“学生惭愧。那女子有些怪异,很是不通人情.事理,加上当日她救我时……唉,我实在不知怎么解释。”
    郁普生摆手,“回去吧。”
    徐子泓行了一礼,拜别后急急往家里赶去,他得求了母亲带他上苏家作歉去。
    郁普生吃完云吞,将院门关好后向西郊方向行去。
    西郊外有片河,其中有一处地形平坦,河水汇集在那里就形成了不大不小的水塘,水塘周围兰草瑰木绿意葱嵘,因有大片翠竹傍塘而生,久而久之就被称作西塘竹林了。
    有水的地方不缺热闹。
    郁普生在塘边站定,一只麋鹿在不远处低头饮水,大善人身上的气息引得它想要亲近,却又本能地保持了警惕。
    竹林里有胆怯而机敏的画眉在扑翅,唱着一声又一声的“如意”,鸣啭洪亮。
    潺潺水声和鸟啼之间忽而增加了一声惺忪的“吵死了”,然后一道劲风,不知是什么嗖地惊动了竹枝,画眉鸟的鸣啭戛然而止。
    郁普生站在塘边,淡淡地看着不远处水渚之上的猫妖收回手,然后翻了身又继续睡去。
    那只想要靠近他的麋鹿,到底还是一路顺着水草啃到了他身边。它又长又瘦的嘴叼住了麻布衣摆,和着草咀嚼了两下,发现不对味又给吐了出来。
    灰白的衣摆赫然出现了鲜墨绿色的斑驳,湿哒哒的皱巴着垂下来,好不难看。
    郁普生淡定地走到水边,蹲下身撩起水搓洗。
    对面岸上枕着绿茵的猫妖似有所感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眯开一条眼缝,在看到他后,立马坐起身来。
    郁普生拧干净衣摆的水,正要起身,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像前栽去,直挺挺地跟块石头一样砸进水里。
    他落水后,那边渚上的猫妖也跟着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郁普生在水下清清楚楚地看着那只猫像条鱼儿一样异常欢快地朝他游来,等游到他面前了还一脸疑惑的样子,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不挣扎。
    许是觉得他呛水呛傻了,她夹住他的胳膊把他带上岸之前还给他渡了一口气。那双又圆又妖异的猫眼睛一下凑近,近得他能看清黑色瞳孔深处闪碎的光砂,一黄一蓝。
    猫妖把他拖上岸,笑嘻嘻地压着他,“我救了你哦,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得答应我三十个要求。”
    好一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郁普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三十个要求?”
    她笑弯了眼,娇俏的下巴一点一点,精明的样子宛若奸商。
    他暗忖果然妖精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转眼十件事就变成了三十个要求。
    “你就是这样救徐子泓的?”
    猫妖歪头,“哪样?”
    郁普生瞥着她身上湿到透明紧贴着皮肤的衣服,口中一字一句,“施法拽他入水,再救他上岸,然后挟恩图报。”
    猫妖瞳孔放大一瞬,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如此高明的手段竟然也被识破。她慌慌张张地起身,玲珑的曲线被他一览无余,“谁、谁拽他入水了……”
    她忽地又理智气壮起来,恶狠狠地瞪他,“你是不是想赖账?!我明明就是救了你,你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郁普生淡看她一眼,不想与她多纠缠。
    猫妖见他要走,急忙拦住。她张开的手臂像护紧鸡仔的母鸡翅膀,当真把那三十个要求看得不一般的重要,“你就这么就走了?我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郁普生绕过她,头也不回。
    他身后的声音委屈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要是嫌三十个要求太多,那最起码也得有十五个啊……我对你那么好,还给你渡了气,救那个人我都是直接打晕了扔上来。”
    他一瞬站定,仿佛不用回头都知道猫妖在哭,“把你自己弄干。”
    身后没有声音,他又重复了句,“把你自己弄干,十五个要求,想好了来找我。”
    那不肯听话的猫妖立马欢喜起来,脚步轻盈地蹦跳到他面前,激动地拉过他的手,“你答应了?”
    见她还是恍若未闻一身湿漉,郁普生的眉头微蹙。
    猫妖瞧见他的脸色,赶紧打了个响指,一身衣衫立马轻盈起来。
    郁普生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挟恩图报非君子,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猫妖不情不愿地嘟囔,却又在他的视线里无可遁形,“知道了!”
    得了承诺,郁普生转身离开,那娇俏的声音喜滋滋地在他身后高喊,“那我明天就来找你哦——”
    竹林里重归寂静,猫妖回到她的地盘睡起回笼觉,躺着躺着就笑起来。心情太好睡不着,她干脆脱了鞋袜坐在岸边淌水。
    身后传来响动,不消半刻,从竹林里走出一个男子,黑衣黑发,淡褐色的瞳,也是圆而上挑的眼。
    猫妖头也没回,“找我干嘛?”
    男子坐到她身旁,语气有些急,“我都按照你教的做的,可是怎么我还没提要求,她就哭着让我娶她?”
    猫妖噗嗤一笑,“这么好的事,那娶呗~”
    男子有些气恼,“可我喜欢的是你。”
    “可我喜欢的又不是你。”她躺下身,手臂垫在脑袋后边看天,“莫非那姑娘长得很丑?”
    “不丑。”男子不知想到什么,脸微红,“很漂亮……”
    “那不就得了~”
    “可是……”他一脸纠结,“人妖殊途,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猫妖闲适踩水的脚一顿,她坐起身来,认真又不愉地看着他,“人妖殊途?”
    “你不知道?”男子一脸诧异,“这是所有妖都知道的道理……”
    她抿了唇,片刻后呸了一声,重新躺回去,“什么鬼道理,我才不信。”
    男子无法,只得跳过这个话题,“那我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真的娶了她吧?”
    “你不想娶就不娶,她难不成还能逼你?”
    “她真逼我了。”男子苦大仇深,“她说我和她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如果我不娶她,她为了不辱没门楣就只能一巾子吊死……”
    “肌肤之亲?”猫妖好奇地侧头。
    “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就只按照你教的,让她跌进水里,然后再跳下去把她救起来……但当时她似乎非常害怕的样子,上岸后藏在我怀里不敢看别人,她的丫鬟一阵哭,哭得我脑仁疼。等我把她送回家后,没想到她娘亲也一阵哭,一个个的全都在哭,还喊什么清白都没了……我实在是冤枉,逮着机会赶紧逃了出来。”
    猫妖又坐了起来,眼睛里流光溢彩,活像酝酿着什么好主意,“这就清白就没了,然后就可以逼着你娶她了?”
    不需要他回答,她就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原来还可以这样……”
    她泡在水里的脚丫又开始一前一后的荡起来,“你还不赶紧回去?你这一逃,那姑娘指不定立马就心灰意冷到要上吊自尽了。再晚点,你恐怕只能回去娶她的尸体。”
    男子表情一凝,一只黑花狸猫倏地蹿了出去。
    “衣服——”女猫妖懒洋洋地提醒,狸猫又赶紧蹿回来,叼住衣服后往竹林外头跑去,眼看快要消失不见,他又倏地顿住。
    那狸猫不安地转回头,口吐人言,“……你不会喜欢上了人类吧?”
    女猫妖给了他个眼刀,“关你屁事。”
    ……
    是夜,郁普生点了灯在偏堂看书,烛火摇曳一阵,他抬头往窗外看去。
    一张明艳的笑脸蓦地出现在他眼前,心无准备的人说不定会把她当成女鬼,从坐着的椅子上吓得滚落到地。
    他淡定地重新看回手里的书,“这么快就想好了?”
    猫妖手肘搁在窗台上,惬意地撑着脑袋,“你能教我读书识字吗?”
    郁普生想了一瞬,学无止境,是个耗时的大工程,“你性子太过跳脱,静不下心,不适合读书。”
    “胡说!”她一掌拍在窗台上,“你还是个教书先生呢,哪有这么诋毁学生的!难道治病救人的大夫也会因为病人过于狂躁而放弃他让他自生自灭吗?!”
    诋毁学生的夫子抬头,心里倒是高看她一眼,“教你识字一千个,这就算第一个要求了,剩下十四个是什么?”
    猫妖得了意,向上延伸的眼尾不像猫倒像狐狸,“我要住你这~我没有住处,不想再睡在草上了。”
    “我这儿只有一间卧房,你要住这儿就只能睡偏堂。”
    “那你得给我布置得舒服一点,我要软软的床、软软的被子。”
    郁普生点头,“住这儿、软床和软被子,剩下十一个要求呢?”
    她瞠大眼,显然没搞明白怎么突然就只剩十一个要求了,床和被子难道不应该是住在这的附带???
    郁普生毫不退让地回视着她控诉的眼,“嗯?剩下十一个是什么?”
    猫妖气鼓了脸,“暂时没想到!”
    她必须深思熟虑地提要求,不能再让他抓住话里的漏洞占便宜!
    郁普生点头,“三月为期,过时作废。”
    “凭什么?!”
    他看着手里的书,漫不经心地开口,“凭这十五个要求是你使计得来的,凭我还没怪你弄湿我一身衣服。”
    猫妖气愤地哼了一声,自知理亏也不敢过分纠缠,报复地弄熄他的烛灯后,一溜烟蹿没了影。
    第二日,郁普生买回来软软的床和软软的被子,猫妖甚为满意,在提了又一个要求后,和他同吃同住起来。
    偏堂被她霸占,郁普生不大习惯。
    他原本每日睡前都会看一阵书再上床的,再加上不教书之后,他无事打发时间,几乎整日都待在偏堂的桌案前。
    一下子,看了十年书的位置拱手让猫了。
    他教猫识字,那猫聪慧是聪慧,就是耐不住性子。才在凳子上坐了不到一刻,屁股就左挪右挪起来,浑像屁股底下有钉子。
    他看着难受,没忍住用戒尺拍了她两下,明明是很轻的力,她却嚎得像猫被杀了一样。他训斥她几句,她反倒哭起来,作势要脱衣服证明她后背真的被他拍红了。
    她说,“你打我就算了,你还不相信我呜呜……”
    他简直无言以对,原来猫竟然骄纵成这样。
    她说要和他一起吃饭,他吃什么用什么,她都按他的来。再也没有将要求分开成让他给她做饭、买碗、买筷……
    猫妖显然放聪明了。
    一千个字认到一小半,这日,她忽而提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你教我认字,认得这么慢吗?”
    他不假思索,“因为你蠢且懒。”
    猫妖气红了脸,对着他一袭狠挠,倒也知道分寸,毁了他一件衣服却不曾伤到他。
    她将笔架上的毛笔取来拍在案上,气咻咻的,“教我写字!我认字慢都是因为你没有教我写字!你还赖我蠢赖我懒,别的夫子都是认字写字一起教的!”
    他看她一眼,“你昨日偷懒跑出门就是去偷看别的夫子怎么教书去了?”
    猫妖哼了一声,才不想告诉他,自己到底是去偷看什么了。
    郁普生先教她研磨,怎样加水,加多少水,什么时候不再加水。然后拿起笔给她做了示范,写了个“猫”字在纸上。
    她盯着那个“猫”字,似是觉得神奇,片刻后却撅起嘴不屑道,“哪里像猫,猫可比它好看多了。”
    她非要让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他皱眉疑惑,这哪里像夫子教学生,明明是……闺房情趣。
    她一扯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你写‘阴黎’,我的名字。写嘛,写给我看看。”
    他移开眸光,不和那双眼睛对视,“这是第六个要求?”
    “你!”她气到拍桌,撕了那张写有“猫”字的宣纸,踹了身下坐着的凳子。
    那模样似乎还想发脾气,但在他变冷的脸色下又不敢继续放肆,最后留下一句“就没见过比你还小气的人”后,愤然离去。
    猫妖走后,他将倒地的凳子和乱飞的碎纸捡起,心叹他也没见过比她还难养的猫。
    她走了,他倒还清净,坐在桌案前看起书来。翻过两页,他顿了顿,还是提笔写了两个字。
    写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到底是哪两个字,笔尖一顿就滴了一滴墨在纸上……他想了想,管他哪两个字,反正猫妖又识不得,于是手腕一悬,写了“懒蠢”。
    要睡的时候,猫妖回来了。他衣服脱到一半,她拿着“懒蠢”二字过来找他。
    她的表情不见喜怒,她倒是很少有这种面无表情的时候,她也冷淡着声音问他纸上写的什么?
    他将衣服重新穿好,“你要我写的,你的名字。”
    他说完,猫妖立马红了眼,眼尾也跟着一起红,有种楚楚可怜的春意。
    她抖着手指着他,他预感不好,果不其然,“你个大骗子!我的名字才不是这么写的!我们妖怪被赐名的时候,名字都是刻在识海,你分明写的‘懒’和‘蠢’!”
    郁普生不知道,猫妖以为他给她留的什么重要内容,还自学自查了这两个字,只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默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她面无表情的时候是伤心了。
    不待他反应,她就留下那两个字离开了。变成了猫,鹅黄的衣衫掉落到地上。
    郁普生看着蹿出去的快如闪电的白影,心想原来她是只白猫,又心想这只白猫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倒是便宜了他剩下的十个要求,只是但愿她真像承诺的那样,不会再使计假救人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到底还是仔细地将她的衣衫收捡起来,第二日也还是做了她的饭。
    一连三日都不见猫,郁普生已经吃了很多顿剩菜剩饭了。他不是一个喜欢浪费食物的人,只能他吃上一顿猫没来吃的冷饭,再重新给她预备一份热腾新鲜的。可再热腾再新鲜,到了下一顿,还是变成冷的剩的进了他的肚子。
    第七日,仍旧不见猫来,郁普生重新收拾起行李。既然猫走了,那他也该离开姑苏了。
    他将偏堂的床用遮灰的布盖起来,或许觉得那只猫可能某一天还会回来看一眼,如果她要在这睡一觉的话,那至少床还是整洁的。
    他认认真真地将床罩好,到底是他捉弄了她,是他的不是。
    其实……他很少这样,他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夫子,是活了几百年一直都很无趣的老妖怪,他不曾起过心思要捉弄谁。
    不过……到底是他的不是。
    如果在他走之前,还能见到她的话,他该给她道个歉。
    如果她不回来的话……他捏紧遮灰布,自己是不是该再去一趟西塘竹林?当然,倒不是要接她回来,毕竟他还欠她一句道歉不是么……
    他拿不定主意,身后却炸开一声,“你动我的床干嘛!!!”
    他捏着布的手松了,还好,不用再拿不定主意了。
    既然猫回来了,那那剩下的十个要求就有必要实现了。他将遮灰布一收,毕竟他暂时不能离开姑苏了。
    猫妖的表情既愤然又别扭,大概让她自己主动回来太难为她了。莫名地,他觉得她应该被人哄着宠着,像这样被生生气走又眼巴巴地等好几天就是等不到人接她回家,这样的憋屈确实不适合她。
    嗯……其实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等过他接她回来,但至少他必须要道歉。
    他道完歉,猫妖冷哼,高傲地免为其难地原谅了他,然后……抱住了他?
    他看着胸膛黑乎乎的发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的头发太长,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带到了他的手上,一种微凉的柔顺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她却退出了他的怀抱,发丝从他五指间穿过,他听她别别扭扭地说这是他捉弄她的补偿。
    三个月的期限快满了,猫妖陆陆续续又提了九个要求,越到后面要求越古怪,什么想让他帮忙洗个澡,想让他帮忙挠挠肚子……
    这种要求,他本是不好答应的,但最后澡却洗了不下一次,毛绒绒的肚子几乎每天都要挠一阵,他觉得他堕落了。
    真的,不然为什么当她提出想亲他一口的时候,他没怎么挣扎就答应了。亲就亲吧,被猫亲一口有个什么。
    那个要求提出来的时候,他正躺在院里的躺椅上,而她——白猫正在他膝头打滚。
    他将猫抱起,可有可无地将她的猫嘴按在了自己脸上。他心想这个要求可真容易实现呵,要是最后一个要求也这么容易实现就好了,但她肯定憋着什么大招等着他的吧。毕竟是最后一个要求了,他给她完成后……就该离开姑苏了。
    他恍惚地想着,想得有点远,甚至想到了离开姑苏后要不要重新再养一只猫,否则……杳杳岁月,太过空寂了些。
    他还没将思绪从漫想中抽出来,身上忽地一重……他偏头去看,一下就和原本在脸上的“猫”的嘴巴对了个严丝合缝……
    他忽地想到那天在水里,水里的触感不甚清晰,并不像现在这般柔软、香甜……让人心跳加速。
    还是那双距离近到能看清异色光砂的眼睛,她在笑。
    狡黠,满足,偷了腥的猫。
    他皱眉,许是太过严肃,她的瞳孔又颤了颤,却赴死一样将眼睛闭紧,抬起头捧着他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哪里是什么吻,他被她咬了。可即使只是被咬,他也被咬得热了起来。
    他心想实在怪她咬得太轻了,跟蚂蚁啃噬一样,又痒又麻,钻心蚀骨得很。
    他喘了气,撇开头,用了力气去推开她。手下一片滑腻,他这才意识到她没有穿衣服。
    他有些生气,骂了她两句,又把她给骂哭了。
    其实也还是那些“不成体统”的老词,他“骂”过她很多遍了,但她还是哭,哭得还很厉害。
    他想可能是他的表情太凶了,而且还不小心把她推到地上了。
    哭声丝丝袅袅地钻进他耳朵,他听着心烦,只好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石头硌到我了。”她说。
    一到自己怀里,猫妖就把他缠得紧紧,这让他有些后悔。
    她继续委屈,“不信你看,肯定红了。”
    她侧了身,将雪白的背露给他看,确实红了,有的还破了皮。
    他将手附上去,她轻颤了一下,“你的手有点烫。”她说。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刚才受到了蛊惑。
    “我带你去擦药。”
    他抱她到卧房,找出药来递给她,她不接,一半撒娇一半控诉,“我又看不到哪里破了皮,你推的我,你得负责!”
    她的话确实有道理……
    他拉过被子盖住她伤口以外的部位,将瓷瓶里的药膏挖出来,细细地抹在她的背上,“这两天不要沾水。”他声线四平八稳地嘱咐着,指腹下细嫩的触感却让人忍不住手抖。
    她乖乖点头,药抹完,她也打起了呼噜。
    这日,猫妖突然跑来,拉着他,说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哦?”真是稀奇。
    她撅嘴轻哼,“少看不起我,我一个朋友要娶妻了,这种喜事难道还算不上好消息?”
    他将书翻过一页,轻笑道,“这种喜事倒确实算得上好消息。”
    猫妖喜滋滋地跑出去玩了。
    晚饭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那是位什么朋友?”
    猫妖嚼着她最爱的红烧肉,声音囫囵着,“就朋友啊,猫的朋友还有什么朋友。”
    “猫朋友?”
    她点头,“一只黑花狸猫,先前还喜欢我来着,瞧瞧变心多快。他送请帖给我那样儿哦,啧啧,眼睛都快笑没了。不过我可从来没喜欢过他。”
    她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他嘴里,咸腻的口感让他皱眉,她却以此为乐,“我只喜欢你,最最喜欢你!”
    他将肉咽下,只当她猫言猫语,听过便过,不作理会。
    他吃了一会儿,又想到,“妖怪成亲也要送请帖?据我所知,你们族类没有那些俗礼,用人类的话来说,你们是直接私定终身。”
    对面的猫妖啄了下头,“对啊,妖怪哪有那么多事儿,但我那朋友娶的人类啊,你们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
    郁普生筷子一顿,而后将筷子放下,“娶的人类?”
    他的语气太过慎重,猫妖不安,也跟着放下了筷子。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恐惧,仿佛很害怕听到他的反对声,“怎、怎么了……”
    他听出来她的恐惧,却并不明白,也并未多想,况且这句话他必须要说,“人妖殊途,人和妖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话音一落,豆大的泪珠子就顺着她的脸庞滑到了她的下巴,然后一颗接一颗、紧紧密密地滴落下去。
    “骗人!”她扔下这么句话就跑了,留下他一个人长长久久地皱眉。
    又过了几天,猫的心情变好,还是饭桌上,她嚼着红烧肉,“哼,我这几天天天去孙府,新娘子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她家里人也可满意准女婿了。孙娘子和黑狸般配得不得了,又相爱又幸福,怎么可能没有好结果。”
    郁普生心中有忧,却不想破坏她的心情,只好沉默不语地给她夹菜。
    到了猫朋友成亲这日,猫妖早早地换上新衣服,急不可耐地拉着他出门。
    孙府也算是姑苏城里的大户人家了,孙老爷膝下只得了孙娘子一个女儿,百般疼千般宠,就是舍不得她嫁人,留着留着年龄也不算小了,到头来果真招到了个合心称意的上门女婿。
    据说新郎官还是孙娘子的救命恩人,这可真真是天赐的缘分,参加喜宴的客人无不津津乐道。
    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最后新郎新娘挽住同一根红绸,漫天的花瓣,要多喜庆有多喜庆,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阴黎在台下目露艳羡,接了片花瓣,抠了抠身旁男人的手心。
    郁普生不解地转头,“?”
    她有些窘,讪讪道,“没什么……”
    台上的新郎新娘开始拜礼,夫妻对拜时不小心磕到了对方的头,阴黎跟着众人乐呵,“黑狸可真蠢,我和你肯定不会像他这样。”
    她注意力都在台上,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她身旁的老妖怪略微心惊,侧头看了她一眼。
    夫妻对拜虽然磕到了头,但好歹拜完了,唱词人有惊无险地高喊道,“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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