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明白,封印,契石,共生共亡,可云清净此刻不想明白了。
    他渐渐妥协于封印动荡带给他的痛楚,任凭浪起潮涌,他只不过是一叶扁舟,去留由天。
    原来有人为了永远驱逐他,可以做到这一步。而这个人是他在襁褓中第一个开口呼唤的人,也是这么多年唯一的,可以让书上那些谈论亲缘的枯燥文字,在他面前变得鲜活的人。
    为什么。
    既定之事没有为什么。
    君袭依然跪着,注视云清净麻木的神情,忍不住自嘲道:“可惜如今已是错得一塌糊涂。”
    “师父是对的……”云清净提起一口气,“反正没有那些灵力……净莲师父就没法完阵……”
    事已至此,云清净坦然接受了一切,甚至学会在深沉的无力感里找到一丝满足。
    突然,深渊落下一记强震,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颗头颅还在不远处奋力挣扎,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鸣。
    君袭深知时间不多了,不由得叹出一口气。
    外面出了什么事……云清净茫然地抬起头,可这一动,藏在眼底的泪瞬间溢出,连闭眼都变得艰难。紧接着,温热的掌心抚住他的脸,沾了满手的泪水。
    “是师父错了,”君袭在轰鸣之中开了口,“师父不该自作主张,不该将所有的事都强加于你,全都是师父的错,师父对不起你……”
    云清净蓦然哽咽,深渊大地倏地涌来一大片声浪,震得心弦发颤。
    “师父这就把选择的权力全部归还于你——”君袭决绝起身,目光仍流连在这孩子身上。
    云清净留在原地,静静仰望眼前人,就像少时罚跪那样。契石骤然爆出强光,君袭身后的浓雾映出了遮天蔽日般的阴影,轰鸣声越来越近。
    “师父?”云清净感到莫大的不安,“师父你要做什么?”
    契石的光芒逐渐吞噬人影,君袭松开了向来紧锁的眉头,对云清净扬起一个生涩的笑。
    笑意在生冷的眉眼之下,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可云清净还来不及记得更深,笑意转眼散去了,他看见师父在强光之中念念有词。
    “万灵归宗。”
    云清净辨认出了这四个字,惊愕的神情从他脸上裂开,他疯了似的向前冲:“不……不要……师父!”
    “师父——!”
    刹那间,魂灵与契石共燃,爆出的灵流几乎要荡平整座深渊,神兽的影子瞬间湮没在强盛的灵光里,伴着震耳欲聋的嘶吼。
    云清净振声疾呼,竭力冲向那湮灭的人影,万千灵流,在他指尖之外一朝散尽。
    生死技一出,再无回转。
    地上的头颅缩进光雾里,与看不清面目的庞物融为一起。那是神兽,传闻中携有天神之力的神兽,云清净无法接近,被巨浪撞了出去。
    他当真成为了激流中的一叶扁舟。
    挣扎之余,云清净突然掐住了心口,四肢像被无数细浪托住,紧接着山川决堤,强震要将他整个撕裂。
    “呃!”
    星宫蓝玉荡出长鸣,无数灵流猛然冲进四肢百骸,云清净感到身上每一寸都在贪婪汲取,干涸的身躯仿佛坠落深海,像有另一重魂灵碾过了他。
    “往上,刺在这里……”
    “死得更快。”
    有人攥住了他的剑尖,满脸血污,被遗弃在了荒岭之上。
    云清净看清了那疯子的眉眼,此后一生也溺在其中。
    封印彻底朽坏了,他开始在浓雾织就的光影里沉沦,眼前从黑夜到白昼,从盛夏到寒冬,无数日落日出在眼前变幻,他终于回到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千古源。
    云清净开始在林间疾行,没有找到任何出路,也丢了原本的退路。他闯出满身的伤,还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周围依旧静得可怕。
    他只能独自瑟缩在山林一角,望着天光愈渐黯淡,十天十夜,世间只他一人。
    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否则那疯子就会死在山洞里了……
    于是,他拼命逃离这片死寂,跌跌撞撞,绕了数不尽的弯路,总算回到有两个人的世间。
    许久未见,那疯子看上去竟比自己还可怜,可怜到自己稍微靠近他,心就会在胸膛里乱撞,那疯子咬他,他心里也还是乱撞。
    “你还活着啊……”
    这是云清净唯一的慰藉。
    他救的人,必须与他共生死。
    且不止是共生死,其后的岁月,他们还能共闲话,共喜悲,共枕眠,共依偎,而这些事是云清净过去从来无法想象的。不知从何时起,错过一回日落日出已无关紧要,但他不能在每天醒来后的第一眼错过身边人。
    云清净学会用手在空中比划,然后对着墙上的影子发笑,也学会在没有永燃火的夜里,装成熟睡的模样,抱着古怪的绮念,克制又迷乱。
    只一下,云清净明白了那是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他在满心的澎湃中醒来,身边却没人了,云清净环顾空荡的山洞,一声声唤那疯子。
    无人回应。
    云清净登时翻身而起,就怕是一场虚无。他开始疯狂寻人,无意间盯上洞里那口枯井,一瞬间鬼使神差,云清净朝枯井走去,看见井底空荡异常,他随手捡起一片叶子丢了进去。
    叶子不见了,他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继续转向山洞外找人。
    那时还天色未明,云清净心中亦是灰蒙蒙的,直到看见怒池里的人影,一切豁然明朗。
    “仙尊可有喜欢的人?”
    云清净突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窘迫感,但那疯子问得认真,仿佛看不出他神情里的破绽。
    看不出也好。
    否则万丈悬崖边离别的那刻,将比原有的千刀万剐还要痛。
    云清净还是失去了,十天十夜变成十辈子,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爱的人,没法与他共生死。
    云清净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崖边站起来的,他空有一身的气力,却觉得此刻的自己更像荒岭上的孤魂野鬼,天地间无处可容。
    “还愣着干什么?”
    “你若再像今日这般胡闹,舍不去那些浅薄天真,往后只会成为一个空有灵力的废物!”
    灵上尊者在身后道出了一贯冰冷的言辞,云清净没有再争执,正如当下,他没有再挣扎,静静等待碎片将他过往一切都拼凑完整……
    对,只有废物才会失去。
    可他不是废物。
    “啊————!”
    深渊的浓雾被一声嘶嚎尽皆震散,强光骤然消逝。
    漫天灵流飘散,云清净睁开泛蓝的双瞳,蓬莱图腾闪烁其间,他安稳落地,长发披散在横贯的腥风里。
    他终于对自己重新有所知觉,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
    神兽已不见踪影,地上散落着细碎的鳞片和血迹,还有一本蒙尘的《千诀录》。
    目光的尽头,熟悉的身影跪在那里,摇摇欲坠。
    云清净一步步迎向浑身浴血的灵上尊者,师徒二人跪在彼此跟前,只剩无言的注视。
    君袭缓缓抬头,神情变得有些离散,试图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乌渺……”
    云清净静静倚在他的掌心,相像的眉眼,几乎能以假乱真。
    君袭连声呼唤,眼神里露出几许沧桑的少年柔情,是旁人从未见过的。
    “我答应你的事……我尽力了……”君袭的声音越来越弱。
    “尽力了……”
    云清净怔怔地听着一字一句,须臾后,灵上尊者周身羽化,散作无数光点,升空离去。
    云清净抬头仰望,直至熟悉的气息彻底湮灭,他噙着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待他起身,拾起一旁的书,远处忽然传出异动,云清净微微蹙眉,提剑循声而去。
    走至浓雾退散的边缘,云清净双眸骤然缩紧,只见眼前人影憧憧,竟飘荡着无数魂灵!
    .
    神禁上空。
    虎符扳指一出,蓬莱众人只得立即止戈,君不见拽着丹隐冲上前阵,受万人注视,残留的鹤林守军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天际涌来一波援军,是靖晗妤携各大仙族的势力赶至此处。
    君不见身边青光骤闪,他冷冷一瞥:“人质都找齐了?”
    “一个没少,除了之宁都还活着。”靖晗妤出现在他身侧。
    那些人质被分散藏在蓬莱各个隐秘的角落,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的一步棋,只可惜低估了蓬莱人的群策群力,援军来得不算太迟。
    君不见闻言心中隐痛,靖晗妤又瞪向丹隐,忍不住讥他:“丹隐长老,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丹隐已然落败,只道:“不愧是下一任的蓬莱三尊,没有这点本事,我倒还觉得遗憾。”
    君不见当众狠踹他一脚,丹隐咳出残血,长剑赫然横过眼前,君不见对他的惺惺作态依旧反感至极:“再说一遍,你不配!”
    “别冲动,将这厮押回蓬莱再罚也不迟,”靖晗妤劝住他,“你看起来也伤得不轻。”
    君不见不得已收回剑锋,整个人悬在脱力的边缘,丹隐却公然大呼:“鹤林人为蓬莱大业牺牲,死而无憾!”
    鹤林守军登时开始躁动。
    “长老大义!”有人痛呼。
    君不见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迸溅而出,扬起剑:“找死!”
    恰在此刻,远处传出剧烈的震荡,君不见周身忽然爆出强光,连他自己都有些愣怔,很快,他身上的灵纹腰带发生了变化!
    君不见低下头,眼睁睁看着冰蓝色的灵纹在飞快流动,多出了当家人的金丝线,他骤然僵在原地。
    君家易主了。
    靖晗妤见状竟是骇然落泪,难以置信道:“辅尊大人他……”
    “怎么会这样……”君不见顿时失神,“不会的……叔父他不会的……”
    丹隐当即发出轻蔑的笑:“哈哈哈看到了么!这就是当走狗的下场!”
    君不见在痛楚中全然失控,登时杀意暴涨:“闭嘴——!”
    他一剑洞穿这位鹤族长老,携着无可弥补的悲恸。
    血光乍现。
    鹤林守军失去了主心骨,下一刻便视死如归,纷纷随之自戕,成全了他们的大义。
    神禁上空一时间飘满了无数离散的魂灵,君不见彻底脱力,靖晗妤将崩溃的他紧紧抱住,所有的蓬莱人都在此刻陷入缄默。
    这一战,输的还是蓬莱。
    .
    就在不久之前,一记光点砸向了深渊的崖壁,发出“嘭”的巨响!
    风醒猛然撞上崖壁,喉咙登时有腥甜泛滥,他手里的电光还拼命缠住宁嗣因不放。
    “别想……走……”
    风醒咬牙,崖后突然撞出莲箭,瞬间击穿了他的左肋!
    宁嗣因五指蜷曲,莲箭猛地穿身而过,风醒忍痛回击,倏然间有火光从天而降,宁嗣因瞬影闪过,袖口却被燎得焦黑。
    深渊底下一片沉寂,短瞬的光景也变得漫长熬人。宁嗣因挥剑破开火丛,当即有电光缠住剑身向上奔袭,被宁嗣因斩得粉碎,一转眼,风醒又拦在他跟前,左肋的伤逐渐愈合。
    真难缠啊。
    “你煞费苦心将我拖住,就不顾净儿的安危了?”宁嗣因挑衅他。
    顿时有千百莲箭列阵在前,风醒掌心烧出烈火,只道:“我的仙尊比任何人都强。”
    “是么?”宁嗣因眉心一刺,振声道,“那你须得担忧一下自己的安危了!”
    霎时箭阵齐发,宁嗣因携长剑紧随其后,风醒被狂烈的灵压撞飞出去,顺手搅起烈火,莲箭被滋出的电光击偏,风醒堪堪撤力,宁嗣因突兀一剑将他的胸口捅穿!
    到底是位列三尊,又有上千年的修为,风醒一个走歪门邪道才登顶的孽畜,对付起来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我能死的话,确实应当担忧一下……”风醒奋力挣脱,红光填进胸膛,他的伤再度愈合,只是脸上又淡去了几分血色。
    宁嗣因露出讥讽:“好一个不死不灭,不过应当撑得有些痛苦吧?”
    风醒面不改色,内息却已动荡难平,只是他一贯会遮掩,极少露出破绽。
    蓦地,深渊底下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嚎,近乎动摇整片天地,对峙的两人瞬间变了脸色。
    宁嗣因陡然大怒,飞身追向底下的暴动:“赶紧滚开!”
    风醒与他相撞,强行阻拦在前,登时有两道强大的灵流在空中厮杀,宁嗣因杀意更盛,风醒被他推出丈余,周身忽然多出无数花茎编织的囚笼,生着锐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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