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策半靠着坐起来,觉得身后有些空,于是枕着手臂,一手将锦茵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来玩去。他昨日傍晚得知麒麟卫锁了淳熙驻防,将军务略作收拾后,便回了府。
    麒麟封锁淳熙,按理必引人生疑,使人议论,但麒麟办事素来迅疾且静,所以如此大事,一夜过去居然风平浪静。
    锦茵被他闹醒,她揉揉眼睛,看了眼时辰,“公子今日醒得这般早。”
    蒋策伸展手臂搂住她,笑道:“心里有事,睡不安稳。”
    锦茵温驯地将头枕向蒋策肩膀,沉默不语。
    蒋策低头看她,见她脸上无波无澜,竟然又闭上眼睛,似乎要接着睡去,不由笑了:“主君心中悒郁不快,你也不说点什么宽慰宽慰。”
    锦茵的手覆上他的胸口,微笑着沉静道:“妾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些什么用以宽慰公子,倘若说得不好,平添公子怨懑,届时祸水东引至妾处,那便不好了。”她将将睡醒,声音还粘缠着,并不清明分明,声气懒洋洋的。
    蒋策大笑,“你倒懂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麒麟卫昨夜锁了淳熙防卫,许进不许出,本帅以为,此举是为抓你。”他抬手揉了揉她头,“你回不去家乡了。”
    “妾在这里很好,哪里都不想也不愿去。”锦茵说着拢拢头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公子可要梳洗?”
    “再等等,这温柔乡,英雄冢,让本帅,再沉湎一会儿。”
    锦茵于是笑着复又枕在他肩上,双目微阖。
    两人于是又躺了一会儿,蒋策终究是心里有事,手在锦茵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锦茵当然睡不着也知道他睡不着,却没动,任他动手动脚了一会儿,才问:“公子要起来了吗?”
    蒋策点点头,“为我梳洗吧。”说着掀开被子坐起来。
    梳洗罢,锦茵为他梳头,正欲说话,却见他在镜子里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欲出口的话于是便忘了。
    天色已大亮,空气中沉浮着无尽的金色光芒,花影树影在蒋策脸上投射出淡淡的褐色阴影,他面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嘴角携着丝懒洋洋又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她看着镜中人熠熠生辉的俊秀面庞,手上不由慢了下来,“是不是感慨上天造物何其不公,居然有相貌如此英俊者,是不是心内对上天存了无尽的感恩,居然能与这般相貌英俊者,同床共枕?”蒋策感觉到她动作的迟缓,笑着道。他于镜中见锦茵只是笑着,脸上连点红晕都未有,不由又道:“凡间俗语,‘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你为了与本帅同床共枕,修了几千年呀?”
    “公子就能笃定一定是妾修吗?为什么不是公子为了与妾共枕,修了千年?”
    蒋策笑,“有道理有道理,那你我便各退一步,就算你我各修了五百年!”
    说话间,侍从轻轻叩门,锦茵扬声说了句“进”,众人入内摆饭。随众而来的,还有一只巨大穷奇,慢吞吞踱步至锦茵身边,蹭了蹭她,对着锦茵仰起下巴,她笑着为它挠了两下,得到满意的一声“嗷呜”。穷奇行至蒋策身边,卧下,将头枕在他脚上。
    锦茵帮蒋策将头发束好,“可要戴冠?”
    “不必,发簪即好。”他说着却又轻笑一声,“还是戴冠吧。”
    锦茵轻声说好,“哪一顶呢?”
    蒋策对着镜子里的她笑:“这真是人之将死,旁人待之也善,仙娥今日对本帅还真是和颜悦色,素日这些事何曾问过本帅的意见。”
    锦茵却只是笑,想了想,拿过一顶白玉子午冠,为他戴上。
    用过早饭,蒋策负手立于窗边,闻得阵阵幽香,是茉莉。他去岁命人在窗前种了几十株茉莉,今夏花繁叶茂,晨起之时清香尤盛。他深吸了口气,昨夜一场小雨,将暑气略去了些,院内树木皆一番新洗之貌,今年的凌霄花开得格外好,森森绿意中点点朱红,十分活泼。
    他看看时辰,觉得应该快了。
    昨夜收到消息,傍晚时候麒麟锁了淳熙防卫,从披香台调走周兆,元羡与皇穆入宫,不多时又召了太廷司、靖晏司两处长官。他以为昨夜便会有人上门,可居然一夜也无风浪也无波澜,无人上门。
    他有些厌烦,不喜欢这种束手就擒之感。可也只能等待。
    锦茵将茶送至他手边,他接过来轻呷了一口,看着她笑:“几盆兰花还劳你费心,最近几日,牧襄的饮食,烦你亲自准备。书信在匣子里。”他从榻上的盒子里取出一面令牌,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又开柜子拿出一支竹筒,塞入袖中。看看锦茵,“你还未梳妆,本帅为你画眉可好?”
    锦茵一愣,惊讶转瞬即逝,她垂首不语,蒋策只笑着等她决定。良久,锦茵抬首道:“有劳公子。”
    蒋策兴致勃勃地起身,拉她至镜前,请她坐下,打开镜匣,“哪一支是?”
    锦茵指了指,蒋策拿起那支螺钿笔,右手三指成拈笔状,他弯腰凑近了,觉得不舒服,半蹲着又觉得不好下手,比划了一会儿,拉起锦茵,“我们坐到榻上来!”
    两人在榻上相向而坐,他拿着笔细细描摹。他下笔轻,落在眉上只觉得有些痒,锦茵不自觉地向后躲闪,“你别动!”蒋策带着点撒娇语气的不满道,说着扳住她的肩膀。却又笑着道,“你的肩背好薄,看来我这里确实亏待了姑娘,这么久了,都未曾丰腴些。”
    “不是公子的过错,是妾心中有事,日夜焦心不宁,才身形憔悴的。”
    蒋策闻言面色未有任何变化,手上依旧稳健。他画了右边,离远了看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画得真不错,将你本来寻常的姿色,提高了许多。”说着又画左边,依旧是从眉头画起,他的手掌不时擦过锦茵的鼻头,他今日身上薰了美人植松,青松清朗之气扑面而来,她不露声色地深吸了一口。
    蒋策将笔放下,左右看看,感慨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怪不得她们总在背后说你坏话,你生得这样美,怎能不引人妒忌呢?”说着拉她至镜前,一脸小儿无赖地骄矜道:“快看看!快看看!我把你画得多么美。”
    锦茵带着些嗔怪地斜他一眼,无可奈何地看向镜中,却不由愣了愣。他在她脸上东扫扫,西画画,她感觉到的他的笔触及笔锋之所及,无论如何都是一双怪异的眉毛,她做好了脸上会出现一对滑稽眉毛的准备,却不想,他画得十分好。
    他正待说话,却站起身来,行至窗边,远远看见侍从一脸慌张地趋步入园,他至榻上将小几上的令牌及信封放在梳妆台上,对锦茵笑着道:“本帅该去了。”
    蒋策率众策马随钟沛入麒麟大营,刚过营门,身后的白虎将卫便被拦住。他回首看看,似笑非笑地看向钟沛:“钟司议,这是何意?”
    钟沛正待说话,却见一名身着墨绿色麒麟常服矮胖身材的参军一脸笑意地跑上前向蒋策施礼:“卑职见过白虎殿主帅。”言罢即起身,仰首将蒋策□□的龙马看了看,一脸惊叹:“主帅这龙马好高大!”他啧啧称奇了一下,之后居然还抬手拍了拍马首,一脸艳羡:“这马快比得上我殿的中府的龙马了!”说着笑嘻嘻地对蒋策道:“卑职接到主帅令旨,说蒋帅上午要来,但旨意上只写了白虎殿主帅蒋策入麒麟,未有其他人的名字。卑职不敢……”他说着看向营外几乎浩荡的人马,“卑职不敢放这许多人入营。”
    “放肆!麒麟与白虎同级,她皇穆不过是军令,称什么‘令旨’!麒麟殿有什么不可入内?主帅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白虎殿司职院副指挥使付汝敏怒斥道。
    那参军嘿嘿一笑,“长官勿要动怒,既然这许多人都要入内,烦请一一上报姓名,在此稍侯,卑职记录在案后立时就向主帅回禀,待主帅首肯后,即请诸位仙君入营。”
    付汝敏怒容更盛,正欲骂他,却见陆深远远携一队麒麟卫纵马而来。
    “主帅。”陆深向蒋策拱手,又向众卫道:“不得无礼。”
    麒麟卫于是收枪竖戟将城门让开。
    蒋策冷着脸盯着那参军颇看了会儿,冷笑一声,转脸对付汝敏道:“殿内事多,你先回去。”又向队伍中一年轻军官道:“我今日恐怕要晚回家,你与家里说,不必等我吃饭了。我书案上有些公文还未批复,你让人收拾妥当送回殿中收好。”
    付汝敏与那年轻军官互看一眼,欲言又止,拱手称是。
    蒋策对陆深道:“仲瑜,太子殿下诏我入麒麟,想问些当年平霍兮时的旧事,黎昕与祝桓二将当年正在军中,我想带他二人一同入营,有什么我记不清的,他们或许能够提点一二。”
    陆深向蒋策一笑:“蒋帅,不必听他们胡言乱语,大家皆可入营。”
    蒋策笑道:“不必。”他回首看向众人:“付汝敏与牧遥回去,余者便在此处等我。”说着调转马头,向陆深道:“烦请仲瑜带路。”
    付汝敏见蒋策随陆深去了,调转马头欲回白虎殿,却见梁戎不知什么时候带一队麒麟卫从身后呈半月形将他们围了。他从蒋策在白虎殿点兵率众而来时的不安于此时放大到无限,他将腰中的剑握紧了,笑着看向符彻,“符指挥使,这是何意?”
    符彻笑笑,扬了扬眉毛:“便是你看到的意思。”说着纵马上前几步,拔刀出鞘,身后麒麟卫列阵相向。“付指挥使刚才不还想入麒麟大营吗,卑职如今便如指挥使所愿,请入营坐坐。至于兵器,我看就不必带了。”
    付汝敏握着刀柄的手自发现符彻后就未松开,他看着全身铠甲的符彻,在拼死一搏与束手就擒间几番犹豫,终究是松了手,解了腰间佩剑,丢在地上。
    蒋策随陆深策马至麒麟殿前,翻身下马,“蒋帅,殿下与我们主帅正在鉴真堂。我来引路。”
    蒋策点点头,没有说话,陆深也未再开口。一行人沉默而行,兵士铠甲相撞声,靴子落在金砖之上的橐橐声,衣料摩擦声在长廊回荡,远远飘出去,慢慢折回来,带着些花草清香气,将这些来自于金甲,武将的肃杀之声有限的婉转了些。蒋策突然想起小时候,对着深谷长啸,回声涟漪般层层远荡,声音所及之处鸟兽惊走,苍林间遍是翅膀扑簌声,走兽穿林声,皮毛擦过草叶之声,足蹄踏过山石之声。那时有人笑着和他说,“果真是乳虎啸林,百兽震惶。”
    他是第一次来麒麟。四下看看,果如传言般煊赫恢弘。路上的兵士并未渐走渐多,及至鉴真堂前,守卫亦不过寻常而已。陆深在殿前向蒋策拱手道:“主帅,卑职……”
    蒋策见他面上有些尴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有劳仲瑜,送到此处就好。”说着看向黎昕、祝桓,“你二人在此等候。”说着踏步入内,他刚入鉴真堂,身后的大门便缓缓合上。
    正堂之中,坐着元羡,皇穆坐了左首。殿内除了他们二人,不过几名宫使及几名麒麟卫。
    他上前向元羡见礼,“白虎殿主帅拜见太子殿下。”
    元羡未起身,神色颇和悦地向右手边做了个手势,“主帅请起,请坐。”
    蒋策直起身子,对皇穆熟视无睹,行至椅前,撩起袍子坐了。
    皇穆对他的无礼并不在意,“给将军上茶,带曲晰。”
    茶先曲晰一步到,蒋策垂眸看着茶杯,动也不动,一副神游物外之态。曲晰稍后便至,蒋策抬眸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轻笑一声。
    皇穆看着蒋策,“将军,可识得此女?”
    蒋策没什么情绪地将曲晰上下打量一番,看向皇穆,语气中带着些轻佻:“叶将军,你想要说什么?”
    元羡今时今日,方知,麒麟与白虎果然不睦,皇穆与蒋策,果然不睦。蒋策若不叫这一声“叶将军”,元羡都忘了她的生父是叶时序。忘了皇穆若未被天君收养,应该姓叶。
    他看向皇穆,只见她不以为意地笑笑,转首向曲晰,“曲姑娘,你所说的竟宁在□□的奸细,白虎殿主帅蒋策,可是此人?”
    曲晰看着蒋策,毫无惧意地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点头道:“正是此人。”
    皇穆看向蒋策,“曲姑娘可有证据?”
    她话音未落,却听蒋策大笑:“妇人行事果然啰嗦!”
    他霍然起身,“欲将我如何,能将我如何,便看叶将军的本事了。”说着甩出两柄袖箭直向皇穆,飞身向大门而去。
    皇穆笑着化出麒麟阙格开袖箭,飞身直追蒋策。
    蒋策刚至门前就听身后烈烈风声,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转身下劈,皇穆微微侧身避过剑锋,翻转手腕斜刺蒋策左肩。蒋策虽呈倒退之姿速度却不减,他闪身将将避过剑锋,向皇穆极快地刺出几剑,皇穆一一将之格开。两人过手十几回合,便已到了鉴真堂外的广场之上。地势陡然宽阔,两人持剑相峙,蒋策轻笑道:“一直听说叶将军剑术高超,未曾有幸见识,今日对战,不过尔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言语间右手的长剑银光乍现,化为战戟。
    正是蒋策的灵枢器,旌旗斩。
    皇穆极心满意足地一笑:“今日一战之后,便也了了众人对麒麟阙与旌旗斩孰优孰劣的猜测。我本想着用麒麟阙战你平平无奇的一把长剑,便是胜了,也不光彩,想着要让你三分,如今你旌旗斩在手,”她转了下手腕,利落地挽了个华丽的剑花,“我便可与你放手一战。”说着举剑便刺。
    五殿时常演武练兵,但主帅之间从未认真过招,蒋策虽一直看起来轻视皇穆,却从未真的小看她。年初她斩杀姜漾一事让他很是吃惊,他演武时曾与姜漾半真半假地交过手,知道姜漾大概的实力。今日交手方知,皇穆御剑胜在速度,招数奇快,先发制人。旌旗斩为战戟,长度上胜过麒麟阙,但却失于灵活,皇穆将麒麟阙施展得密不透风,蒋策只觉周身都被剑锋笼罩,一招一式无不步步紧逼针锋相对。
    他虽渐渐转为防守,却依旧伺机进攻,十几个回合后终被他寻到机会,长戟虚晃刺向皇穆右肩,他本以为皇穆必向后闪躲,不想她却向前挺身,任戟尖刺入肩膀,同时将麒麟阙换到左手,右手就势握住戟尖,左手持麒麟阙斩向戟身,蒋策欲撤回时已来不及且撼不动,麒麟阙剑刃即将触及戟身之时却又便换了方向,剑身分作几十刃将蒋策团团围住。
    蒋策从未听闻麒麟阙还能分刃,错愕间身形不由顿住,皇穆松了右手,他收回旌旗斩,略一格挡,发现将他拢在其中的,皆是实刃。
    皇穆冲他笑笑:“将军,承让。”
    蒋策看着她,良久才轻笑一声,并不做困兽之斗,收了旌旗斩,缓缓落地,守在一旁的麒麟卫霎时上前将其围住。皇穆将麒麟阙合刃入鞘,见太廷司的君吾卫拿着缚神镣上前,向薛和道:“薛少卿,不必缚神镣。”
    薛和有些为难地看着皇穆。他在蒋策被麒麟阙分刃围住前根本看不出谁占上风,皇穆右肩中戟时他大惊失色,慌张地看向陆深,不想陆深正闲闲打了个哈欠,他正欲开口请陆深施援手,皇穆却已将蒋策制住。蒋策如此身手,皇穆居然说不必上缚神镣。“主帅……那此人,关在何处?”
    “少卿不必担心,此人,”她说着看看本在堂外等候,早在他们破门而出之时便被麒麟卫制住了的黎昕与祝桓,“此二人及那一众白虎卫,皆先关在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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