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娘子跌倒之前,分明有个鞋女悄悄踩住她的裙子,这样那小娘子才会跌倒。而这个鞋女,是赵嫣身边很得宠的宫女。柴太后也已瞧见,对胭脂淡淡地道:“这个宫廷,从不缺少想要出头的,想要引起人注意的人。也不缺少以为自己出了头,得了宠,就可以悄地借势欺人的人。”

    胭脂哦了一声:“富贵荣华,真是足够诱人以致连在富贵荣华人身边的人,也会觉得,自己可以得到很多。”

    “这个世上不在乎富贵荣华的人,当然有,但只有手段光明正大的,又何必去瞧不上那些在乎荣华富贵的人呢?”柴太后笑道。胭脂点头:“婆婆您说的对,不过我想瞧瞧,嫣儿她会怎样做。”

    柴太后笑出声:“好,经了事才会长大,就该如此”

    话没说完,宫女已经扶起那跌倒的小娘子,柴太后也停下说话,和胭脂往那边瞧去。

    “吴家姊姊,你裙子上沾到污迹,不如到我殿内,我命人拿条裙子给你换了。”赵嫣瞪了方才那鞋女一眼,那鞋女露出自己是无意的脸色。赵嫣已经转头对吴小娘子笑着道。

    吴小娘子面上露出一丝懊恼之色,接着才道:“多谢公主,不过我……”

    “没什么不过的,翠娥,送吴姊姊回我殿内,寻我那条素白裙子出来,给吴姊姊换上!”赵嫣打断吴小娘子的话,命人送吴小娘子离去。

    吴小娘子行礼离去,剩下的几位小娘子已经对赵嫣笑道:“说起来,吴妹妹的诗,做的比我们都强呢。”

    赵嫣出这几位话里,没有可惜之意,不过年轻的小娘子们,彼此之间有点争强好胜,再平常不过了。因此赵嫣只笑着道:“那等吴姊姊回来了,让她多做两首就好。”

    方才说话的那个小娘子已经笑道:“好是好,不过我方才见吴妹妹摔下去裙上沾了污迹,还在想,今儿啊,只怕这状元就是我的了!谁知公主倒有意让吴妹妹多做两首,这状元啊,也就飞了。”

    旁边一个小娘子已经笑出声:“表姊姊原来是想要彩头了!”众人也都笑了。

    笑声传到胭脂这边,胭脂已经笑道:“这汴京城内的小娘子们,说话还是会这样九曲十八弯的,亏的现在不一样了,不然我还会有些愁呢。”

    “就是原先又有什么发愁的呢?没出阁的小娘子们,爱争强好胜,再常见不过。等出了阁,各自有了夫婿,有了儿女,经历了些事情,就会晓得,在闺中那些争强好胜的小口角,有多么可笑。再者说了,就算是原先,嫣娘也是将军之女,公主的孙女,这身份在汴京城内,除了柴家之外也……”

    柴太后的眼神有些黯然,胭脂伸手握住她的手,柴太后已经笑起来:“人老了,一说就说多了。嫣娘很聪明,她的一生,定会无比顺遂,无需多扰。”

    胭脂往少女们所在方向又看了一眼,那位去换裙子的吴小娘子已经回来,重新坐在那里,少女们重又欢笑,胭脂不由勾唇一笑,女儿的未来,是可以想象的光辉灿烂,无需担心。

    乞巧本该在夜里举行,不过因宫门有下钥的规矩,太阳刚落山,赵嫣就请少女们往乞巧的地方去。

    内侍宫女们早已布置好了,针线清水都放在那里。

    吴小娘子瞧了眼就笑道:“可惜没有瓜棚。”

    瓜棚?赵嫣好奇地看向吴小娘子,吴小娘子已经道:“我老家那边的习俗,乞巧时候,躲在瓜棚下,可以到牛郎织女在说话呢!”

    “好不害臊的小娘子,要偷别人夫妻说话。”有姑娘笑着说道。赵嫣也笑了,内侍宫女已经请各位小娘子上前,各自穿针,穿针之后,还要把针线放进水中,瞧那针线投下的影子来预测一年内的运气。

    吟诗作画是这些小娘子们本等,穿针引线也不差,众人挨个穿针,把针线投进清水里面。

    每投一个,必定都一群人围上,在那细细地瞧,然后赞叹分析一番。轮到史小娘子,她既有一手好针线,这穿针也比别人迅速些,飞快地穿了针,把针线放进水里,只见那水里的影子浮沉沉,格外好看。

    “谁穿的针都没史家姊姊这么快,这影子也这么好看。说史家姊姊近些日子,只怕是好事近了!”

    有人促狭地说,史小娘子的脸立即红了,握起粉拳打说话那个少女一下,众人都笑了,吴小娘子已经道:“还有公主没有穿针呢!”

    众人都瞧向赵嫣,赵嫣笑了:“国运就是家运,别的也就不求,惟愿来年,风调雨顺吧!”

    众人已经拊掌赞叹,赵嫣这才拿起针穿针引线,接着本该把针线投进清水里,赵嫣想起方才说的话,长喘一口气,这才闭起眼睛把针线投入水中。

    众人等那针线投进去,也就低头去看那针线投下的影子。

    那针线进到水里,只拖了长长地一条尾巴,接着针往下沉,很快线也跟着沉下,那影子消失不见。

    这让众人一时都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

    赵嫣没想到自己的针线投到水里竟是这样情形,见众人都不说话,手一拍就道:“这影子啊,定是说,明年一路顺遂,并无别事。”

    赵嫣都这样说了,众位小娘子当然也就跟着说几句好的话。赵嫣又抿唇一笑,这些不过就是让心上舒服些罢了。

    乞巧结束,各小娘子们告退归家,赵嫣也往昭阳殿去。胭脂正在读一封信,见女儿走进就对她道:“乞巧好玩吗?我今日在那瞧你们作诗,倒一个个有模有样的。”

    赵嫣用手柱着下巴叹气,胭脂摸摸女儿的发:“怎么了?这一脸愁容,难道谁还欺负我们永兴公主不成?”

    赵嫣摇头,把方才的事说出来,并问胭脂:“是不是为上人者,不管说话做事,对还是错,都会有一群人称赞?”

    胭脂把女儿的肩搂过来:“所以都说,天子慎言。同样做天子的儿女,也要谨言慎行,因为一言一语,或许就能影响到人的一生。”

    赵嫣惊讶地瞪大眼:“娘,有这么严重吗?”

    胭脂点头:“当然,嫣儿,别说你现在,就是原先,你做将军女儿的时候,你身边服侍你的人,你一句话,或者她们命运就能改变。”

    赵嫣哦了一声,一双眼眨了眨:“那娘,以后我想说什么,都要先仔细想想,这样活着,好累。”

    看着女儿脸上露出的郁闷之色,胭脂拍拍她的头:“当然不是这样,嫣儿,做上人的,享无边荣华富贵,自然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赏罚要分明而不是由心。”

    比如?赵嫣眨着大眼睛,胭脂已经笑了:“比如说,今儿你在作诗之前,分明看到一个鞋女悄悄踩了吴小娘子的裙子,才让吴小娘子摔倒,那你就该罚那个鞋女。”

    “娘,您怎么看到的?”赵嫣已经嚷出来,胭脂点一下女儿的额:“我还没老眼昏花呢,怎么没看到呢?那个鞋女,不管是不是吴小娘子前几次进宫时候,无意冒犯了她或者别的人,因此这个鞋女要这样出气,都要罚。而不是装作没看到。”

    赵嫣的脸红起来,胭脂摸摸她的发:“我当然晓得,这个鞋女嘴甜,很会哄人。你舍不得罚。但今日可以做这样的事,明日就能做更大胆的事。公主身边服侍的人,是永远不会缺少的!”

    赵嫣哦了一声:“可是娘,平日的情分呢?”

    “你觉得娘要处置,是娘的无情吗?毕竟不是一件很大的事?”胭脂的话让赵嫣摇头:“不,娘,我晓得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但……”

    赵嫣的声音低下去,胭脂笑着道:“你既然晓得这个道理,又和我谈什么情分呢?她是下仆,自然就要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再者说了,当了你的面,就该这样对待你的客人,那不当着你的面的时候呢?嫣儿,你记得你对她的情分,可反过来,她若记得她对你的情分,怎不明白这件事会让你难受,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赵嫣低声应是,接着就皱眉对胭脂道:“娘,既然这样,那就把她赶出宫去罢。”

    说完赵嫣又长声叹息,胭脂摸下女儿的发:“好,就依你,不过,把她赶出宫之前,再打她五下板子,至于她的那些东西,让她带出宫就是。”

    “娘这样,是不是就是赏罚分明,法里容情?”赵嫣看着胭脂,胭脂笑着揉下女儿的发:“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这信是你舅舅写来的,信上说你外祖母很想你,你也瞧瞧。”

    “我也想外祖母!”赵嫣说出这么一句,接过信细细地瞧起来,这一声勾动了胭脂的思念,胭脂不由看向远方,不知道自己的娘,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娘,本地府尹的娘子,给您送来些新鲜果子!”邹蒹葭走进屋内,手里还端着盘果子。王氏盘腿坐在炕上,正在穿针,到邹蒹葭的话就道:“哎,你说,都离了汴京这么远了,你小叔也在家种地呢,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应酬?”

    邹蒹葭把果子放在桌上,接过针线替王氏穿起来。

    王氏伸了下腰,看向这果子:“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我呢。”邹蒹葭已经把针穿好,拿过王氏的一件衣衫补起来,到王氏这样问就笑了:“娘您何必问我?您心里不门清?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小叔和姊姊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这些都想着,放长线呢。这位娘子不是还有个十五岁的小娘子没出阁?”

    “哎,这些人的心思可真灵,哪是我们这些乡下人可以比的?”王氏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接着就看向邹蒹葭:“你说,要让她们来我们家一趟,会不会吓跑?”

    “娘,真是老孝老孝,您现在越发和原先不一样了。”邹蒹葭已经把衣衫补好,给王氏披在肩上笑着道。

    “我还不是为你,你想,要给你寻个好妯娌回来,到时家里也和睦,不然要那面上和和气气笑着心里却九曲十八弯的,有什么意思?”

    “是,晓得娘您疼我,不过这样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邹蒹葭话里已经带上了叹息,别说元宵,现在自己的长子都已十二,也是该操心这些事的了,这日子,一天天慢慢过下去,很快就到眼前了。

    “夫人,王家有人来了。”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氏急忙往炕上一倒:“就说我病了,不能出去,还有什么要给我爹立嗣子的事,万别答应。你外祖父没了都三十年了,当初怎么不立,偏偏这时候跑来和我说我爹没后,身后孤苦?”

    邹蒹葭当然明白王氏的意思,站起身往外走。

    厅里除了王家来的两个人,胡二婶也在,瞧见邹蒹葭走出,胡二婶急忙站起身迎接:“侄儿媳妇我和你说,你啊,也劝劝大嫂,这多好的事儿啊,一个村里住着,难道就要瞧着那边没个后吗?”

    王氏回乡,这正正经经皇后的岳母回了乡,胡二婶胡三婶她们自然也不敢再在那摆皇后娘家的架子。对王氏十分趋奉。

    胡大郎弟兄安顿好了家里,就了好几桩胡家其他人借了皇后娘家这个名声,在那欺男霸女的事。告诉了王氏,王氏大怒,把胡二叔他们叫来,大骂了一通,又命把那几个做出不法事的族人都送到县里,也别去管什么皇后的面子,王氏说了就算,都枷了几日,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

    胡二婶等人没想到王氏竟会这样雷厉风行,都呆住了,还想在里面作怪,王氏现在也不和他们打什么口舌官司,拿起拐杖就打人。

    这一回胡二婶才晓得,王氏的身份和原先完全不同,只得乖乖缩了脖子老实做人。胡大郎弟兄们又查出许多霸占的产业,还了那些人家,有那不敢收的,还要王氏亲自去说。

    此刻邹蒹葭出来,胡二婶也不敢像原先一样说什么庶出不庶出的话了,脸上笑容堆起:“侄媳妇,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邹蒹葭眼一扫,见来的还是上回那两个老头子,对那两老头子行礼道:“劳烦几位舅舅了,不过这件事,我娘都说过,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再提这个,未免……”

    “外甥媳妇你说的不对。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叔父去世,那时王家不过一个小族,自然没人出来主持立嗣子这些事。现在王家已成这四周的大族,王家的外孙女,也做了皇后,这等光宗耀祖之人,怎能让你外祖父绝嗣呢?”开口说话的这位也读过几年,在这乡下地方,人都称为夫子,也算是非常有头脸的人了。

    一开口就让胡二婶吓了一跳,往邹蒹葭脸上瞧去,要是邹蒹葭受不了,下他们的脸,就有戏可看了。邹蒹葭只浅浅一笑:“舅舅我晓得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只是您不晓得,姊姊的意思是……”

    “三哥,罢了,我瞧着,这件事和外甥媳妇也商量不出什么,还是请姊姊出来吧。”另一个王家人已经对王夫子道。

    “甚好,外甥媳妇,按说你们家也非常不合道理,哪有这样的事,不但让个小辈出面,还是个女人出面,怎么说也该让姊姊出面。”王夫子对邹蒹葭沉下脸。

    胡二婶已经在旁边高兴地说:“侄媳妇,赶紧把嫂嫂请出来。我和你们说,以后,你们也就有娘家了!”

    “二婶这话好没道理,我自然有娘家,我娘家在汴京城内。”邹蒹葭晓得王氏要见了这两位,定有一场气要生,因此只是拖延时候。

    王夫子的眉皱的更紧,若非还忌惮邹蒹葭身上还有个诰命,只怕就要骂出来了。

    胡二婶已经缩了脖子,不敢说话,邹蒹葭已对王夫子道:“舅舅还请回去,我娘她身上有些不好,不想见人。”

    这接二连三的闭门羹吃的王家的人早已不满,这会儿到又见不到王氏,王夫子的脸已经沉下:“外甥媳妇,你这话好无礼,我们是姊姊的娘家人,姊姊病了,总要见见姊姊。”

    胡二婶乐见邹蒹葭吃瘪,在旁边探头要瞧。邹蒹葭晓得,今日不把话说的清楚明白,是不行了,因此邹蒹葭只轻声道:“舅舅非要去见娘,我也不敢拦。不过娘已经说了,立不立嗣子,在你们,认不认,在她这边。”

    了这话,王夫子的气泻了大半,王家要立的嗣子,当然年纪已经不小,改换门庭重新认个爹,不就为的皇后舅舅这个名声,可若王氏不认,那就白白成了一场笑话。

    邹蒹葭看着王家的人面上神色变幻,不由叹口气,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都这么多年了,还要闹什么立嗣不立嗣的事,真不怕人笑话。

    王家的人走了,邹蒹葭也不理胡二婶,径自往里面去。胡二婶急忙跟上:“侄儿媳妇,你方才不是说大嫂病了,我去探探!”

    “我没病,不用探!”王氏已经在屋里说,胡二婶又要抢进去,邹蒹葭拦住她:“二婶,您还是回去,免得我娘见了您,真气病了。”

    你,你,你,胡二婶指着邹蒹葭连道几个你字,终究灰溜溜走了。

    邹蒹葭走进屋内,王氏还是盘腿坐在炕上,见到儿媳进来就叹气:“哎,原本以为回家来能躲清静,那晓得躲不了。”

    邹蒹葭坐到炕边,给王氏背后放个枕头:“怎么说也是皇后的娘家,怎么能躲了清静呢?”王氏点头:“是啊,你想连我们都如此,胭脂那里,还不晓得烦心事有多少?”

    邹蒹葭淡淡一笑,倒没提醒王氏现在有宫规呢,许多烦心事,传不到胭脂耳里。

    中秋节的时候,胭脂收到王氏写的第二封信,看着王氏在信里说,担心胭脂的烦心事更多。胭脂不由抿唇一笑,果真只有自己的娘,才会担心自己。

    “笑成什么样子?”赵镇走进来,胭脂把手里的信放下:“娘给我写了信,说担心我身边的烦心事,其实呢,做皇后,最好的一点就是,宫规森严,许多事许多人,到不了我眼前。”

    赵镇哦了一声:“那是,这许多事,许多人,都到我眼前了。”胭脂见赵镇要换衣衫,也就帮着他换:“你换这身,想是不和大臣们饮宴?”

    赵镇摇头:“不,要饮,不过呢,只有几个人来。有赵先生,狄将军,周将军等。”胭脂哦了一声,看着丈夫换上的,分明是原先在麟州时候常穿的衣衫,不由轻声道:“你要和他们说什么呢?”

    “胭脂,你知道,我想把这江山托付给捷郎,然后和你共游这大好河山。不是我信不过这些跟随我多年的人,而是很多时候,被拱上这个位置,很多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

    胭脂明白丈夫的感慨从何而来,以兵权得到天下的人,那在得到天下之后,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怎么不让类似的人做出类似的事?

    魏晋隋唐莫不如此,胭脂拍拍赵镇的肩。赵镇顺势把妻子的手握住:“你晓得,我不是那黄口小儿,我要给的,是他们一生的安定和富贵。”

    胭脂点头:“我的丈夫我晓得他是怎样的人!”

    “爹,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走了吗?”赵捷的声音在赵镇身后响起,胭脂看向儿子,这个十四岁的翩翩少年郎,面上的稚气虽没完全褪去,但已是别人不可忽视的英俊。

    赵镇对胭脂一笑,带赵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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