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一缕烧灼的黑烟自罗斯的伤口飘了出来。
    阳光照耀下,他全身开始飞速融化。
    皮肤是肉白色的水,头发是金色的,嘴唇是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身体籁籁而下,飞机狭窄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污浊胶质的液体,粘稠至极,各种颜色搅合在一起,混合成一种肮脏的灰色。
    只听一声轻响,赫格拉之刃掉到了胶体里。
    这些液体就像有生命一样涌到伊万脚下,伊万不得不一路向后退,最后跳到了椅子上。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整个狭窄阴暗的舱头就布满了液体。
    灰白色的,如同火山爆发后的岩浆,嘟嘟嘟得不断冒着泡,这些泡泡的表面闪过苍蝇眼睛一样的五颜六色,就好像光照在了腥臭不堪的油脂上。
    液体开始不断向上合拢,蛛丝一样缠绕在一起。它几乎是轻轻松松就挣开了飞机的表皮,在头顶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破洞。
    刹那间,黄色的狂风夹杂着沙子从洞里凶猛地灌了进来。
    伊万连眼睛都睁不开,嘴里呸呸呸地吐着黄沙。砾石哗啦啦地随风略过,他的脸上流下红色血液。同一时间,胶质液体任由狂风卷着一路逆流到了外面。
    蛛丝不断缠绕,蔓延,聚拢,拉伸,互相交织在一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遮天蔽日的沙尘暴里,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在逐渐形成。
    伊万把脸上的沙尘一把抹去,然后如梦如幻地站在原地,直直盯着头顶破洞外的腥风血雨。他的小腹在这个时候已经形成了极其恐怖畸形的幅度,如果有人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时不时,一个小小的凸起会撑起他的肚皮——那是畸胎的手指。
    但现在他无心去在意身上的痛。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罗斯说得话:
    ——“我是阿撒托斯和莎布·尼古拉斯之子,四大外神之一,领袖的使者,伏行之混沌,无貌之神,黑暗恶魔。”
    ......原来这疯子说得话都是真的吗??
    此时伊万心里一片空白,除了刷屏的脏话。三个字的那种。
    谷地外的天空被乌云和沙尘遮掩,视野一片模糊,在风暴中影影绰绰的巨人逐渐成形。
    如果说当时卫生间里,那只蜘蛛给他的威压是一点半点的话。
    那么现在这位不知名的巨人则让伊万觉得他完全站不直身体。似乎就单单撇上那么一眼,一种极其诡异的恐惧感就在心里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刻写在灵魂里的恐惧,就好像人类的基因生来就该怕它。
    不等伊万犹豫过久,巨人的手臂直直贯下,年轻人在电光火石之间从掩体内飞奔而出,咚得撞到了一边的岩石上,下一秒飞机被压扁在地,就好像一只轻巧的易拉罐一样,发出“吱呀”一声。
    巨人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伊万从谷地的这边跑到那边,那边追到这边,流出来的血掩如黄沙,斑驳的红色线条一直蔓延到谷地边缘,如同花骨朵一样盛开在狂风中。
    伊万抹去脸上的鲜血和沙子,畸胎临近成熟的阵痛让他差点没坠到地上。巨人的双手怒吼着锤下,他堪堪跳到一边,于刹那间对上了巨人的眼睛。
    它只有一只眼睛。
    眼白就好像苍蝇堆里乱扭动的白蛆,眼黑就好像汇集了世上一切令人憎恨的情绪。
    伊万差点没吐出来。
    狼狈地和巨人围场绕圈了许久,年轻人的体力越来越支撑不住。他肚子里的动静一下比一下大,鲜血从全身上下的伤口崩裂而出,没动一下,他都要疼得龇牙咧嘴。
    这次估计是要真死透了。
    他愁眉苦脸地想,抱歉了,肖恩,你可以在天堂继续等我。
    失血过多让他眼前一阵发黑,恍惚间自己似乎向外猛吐出一口血。
    巨人的双手再次直直扑了过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动弹的力气。
    身上剧痛闪过,眼前一黑。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浸人心脾的香味忽然飘入了他的脑海。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潭清泉,鲜艳的绿藻上血红色的蝴蝶翩翩起舞,青白色的触手从深绿色的水里伸了出来,溅起水花。蝴蝶像朝圣一样飞舞在触手边,轻轻点缀着它一吸一张的吸盘。
    丑陋与美丽共存,明明是这样畸形的画面,伊万却像看到了温馨而熟悉的场面一样,心头轻轻一跳。
    同一时间,一亿公里以外,恒星跳跃着熔浆的表面出现一道黑色的裂缝。
    裂缝中泄露出巨量的辐射,其内产生的宇宙电波向四面八方传递。
    在一个很远很远,距离这里几千万光年的地方,一个男人停止了向前走动的步伐。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天空:“莎布...尼古拉斯。”
    没有任何意识,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伊万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紧闭双眼。
    一道巨大的剪影在他的身后出现,剪影的形状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深海章鱼,宏伟,庞大,漫天触手在黄沙滚滚中肆意摇曳,与不远处的巨人对峙而立。
    “——滚...出...去...”一个古老的声音响彻天地。
    第二声的怒意比第一声更强:“...滚......”
    黄沙遮天蔽日,狂风凄厉嘶吼。
    巨人的身影在原地静静地呆了三秒,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消失在了虚无中。
    一切在刹那间恢复如初,黄沙退散,狂风消逝,乌云离开天穹,一片蓝天白云下,毗连起伏的茫茫沙漠上乱石垒垒,只有被彻底压扁的逃生机与美好的一切格格不入。
    良久,黑头发的年轻人用力呻.吟了一声。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会,然后捂着额头醒了过来,碧蓝色的眼眸里一片茫然。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在原地愣了半响,似乎混沌的大脑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接下来要做什么。
    巨人呢?
    不见了。
    罗斯呢?
    也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啊,对了,肚子。
    肚子里的畸胎快出来了。
    年轻人慢慢低下头,看见鼓起来的腹部,以及手中那把锋利的刀刃。
    ...真得要这么做吗?
    伊万犹豫地将目光凝视在那里。
    用刀在凸起的地方开个口,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就像取子弹一样。
    所有的舰员都接受过这种紧急训练。荒郊野外,异星荒地,如果中弹,或者被病毒感染的话,徒手割肉就是最迫切的紧急处理措施。
    他听说过有人刮骨疗毒,有人砍断左手为了防止病毒逆流,但从没听说过有人给自己徒手剖腹产啊摔!
    但是如果畸胎按照这种速度长大的话,伊万敢保证,虽说他不一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但明年的太阳一定可以准时照在他的坟头。
    晚痛不如早痛。
    早死晚死都是死。
    伊万这么想着,握紧了手里的刀。
    他爬到了逃生机的废墟里,从保存尚且良好的储藏柜里找到了紧急医疗箱。
    脱下外衣,咬住白布,裸露出不断起伏的腹部。很难想象这样畸形的弧度会出现在男子身上,也很难想象有一天,他全身上下的冷汗可以流这么多。
    伊万用无菌笔在凸起的侧面划了一条线。里面的畸胎以为他在和玩,小小的手指头跟在他的笔迹后面刮了一下,差点没把他给疼死。
    黑发年轻人颤抖的手摸上了医疗箱里的手术刀。里面没有麻药,他也没有时间和力气再去找,他的皮肤可以感受到手术刀冰凉的触感,就好像毒蛇一样,让他打了个寒战。
    “就数三下,”手术刀的刀尖贴合在腹部,他用力喘着气,气息不稳,时断时续,“伊万·谢尔盖耶维奇,三下之后,你必须把刀插进去。”
    “1,2,3…”
    噗嗤一声。
    是刀进入肉.体的声音。
    身兼拿刀的屠夫与垫板上的肉块,这种感觉真得很巧妙。
    鲜红的血液很快沿着刀切入的地方流了下来,伊万不能闭上眼睛,所以他可以清清楚楚,全神贯注地看见创面中的白色脂肪,以及粉色的肌肉。
    他每吸入一口空气,肌肉就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仿佛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着他,他正在切开自己的肉。
    伊万用力嘶了下,剧烈的疼痛接踵而至。里面那只畸胎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意图,在不停地挣扎,试图往腹部的更深处躲。
    凸起肉眼可见地向左面移动了几厘米。
    伊万手一抖,刀向另外一边拐了过去。
    这一下疼得够呛,他差点没两眼一翻晕过去。
    咬着的白布已经完全汗湿了,眼睫毛上沉甸甸的都是汗水,视野里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甩掉汗水,继续沿着笔迹往下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切口的大小终于能够容忍一只手进去。
    伊万挣扎地给自己带上无菌手套,深呼一口气。
    然后把手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这个时候疼痛已经阻挡不了他了,畸胎还在试图不停地往里爬,他的五指都插了进去,接触间是一片肉类滑腻的触感,肉.体甚至还在不断地弹动,而他的手指也感受到这一收一缩的规律。这是他的手,也是他的身体。
    有点像猴子捞月,他黑色幽默地想到。
    终于,伊万的手抓住了一条腿。他用力地把那条腿往外拖,畸胎不断地肆意挣扎,临死的困兽之争让他疼得死去活来。
    眼前一黑,异胀感在那一瞬间消失。
    他把畸胎从自己的肚子里硬生生地拖了出来。
    顾不上管它,伊万用医疗箱里的缝合器把创伤缝合了起来。每按下一次缝合器,就可以听到订书机一样“咔嚓”的声音,随之而来的就是感官上的疼。因为注视着伤口,感官愈发敏锐,每扎下以此都像把一颗钉子按进体内。
    解决了伤口,在上面喷下可以加快愈合的水药。
    伊万扭过头,终于有机会看看自己肚子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就像一只瘦弱的小章鱼,八条腿松散地平摊在地。椭圆形的脸上是人的五官,但没有脖子,头下就是粗短的身体和生殖器官。
    浑身全黑,除了触手靠内的那一面有青白色的吸盘。
    一想到这东西在他肚子里呆了几十天,伊万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很好...还差最后一步。”年轻人自言自语。
    他挣扎地挪动身体,抓紧赫格拉之刃,然后眼睛眨都不眨,手起刀落地砍了下去。
    鲜血溅上他的脸颊。
    一声悲鸣响彻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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